《殇魂》7

王鹏 著                                                            殇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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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儿子!儿子!一一太朗!太朗!一一儿子!儿子。

葛主任始终不解,儿子的情绪一阵一阵的。她知道,儿子自闭的缘故从不出家门,身边除了她之外,抗拒陌生的人,也无法接受别人。他7岁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代码了。代码都是英文,编写Windows用的VB语言,家里没人精通英文的,他自学。记单词记忆功能惊人,达到过目不忘的程度。后来几乎不去学校,他说,很难听懂老师讲的。她有时怀疑儿子能否找到正常人一样的成长途径和价值。

 

儿子时常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说,他们真的回不去地球。快要胀爆了。他告诉他娘,再多小心翼翼,再多谨慎对待自己,都无法满足自己的想法。回到原来的地方,是拯救自己最好的办法。

 

你不是在地球上吗?怎么老神道道说自己不生活在地球上呢?他母亲问他,你是不是有点任性?而且,有点无理取闹?

他好像仍然停留在一个陌生的与世隔绝的封闭绝缘体内,一切被自闭着。

 

两个世界的人,自然无法理解各自想法。就好比一种是自我封闭,一种是自我膨胀。你想的是自我解脱,他想的是自赎苦行。不同就不懂。懂他会更晕。

太阳会死吗?他问。

真傻!问出这样的要命问题。你无忧无虑好好的,干嘛老说死啊活啊?

妈妈,妈妈,他问,党大还是你大?

你管那么多人,要谁不准出生?谁就不准生?

谁生你就杀谁!妈妈最大!也最凶!

这样就是党比法大,你是党的人,你比法大?

妈妈比法官大,为什么不放爸爸出来?

 

他就像一个小甲壳虫,外壳包住他时,他内心很强大。当他松散时,甲壳内体暴露在外,他就会失去抵卸能力,变得微弱,不堪一击。这时,他需要有人喂他吃饭,换衣洗澡,陪他睡觉,讲故事玩耍,甚至要躲在被子里躺在母亲怀里——像只受惊的兔子。

 

妈妈一一

臭脚伸到天上去了!(这个孩子)

 

精灵一一

天才就在细节里……

不知出处:奶嘴、超感、谱图、译码

不知缘由:愚纯、虚拟、体系、认知

他说,还有小鼻子、画板、数字、小鸟……

 

林子里没鸟——

夜空划上一道白光。

 

他说:一一地球快死了!

 

地球毁灭之日一一

小家伙曾把自己形容成三眼珠、螳螂脚、肥尾蜴手、比目蛛耳、食人鱼嘴。他平时自言自答,习惯用电脑术语及网络语言来填充日常琐事。

她也不清楚儿子想表达什么?

有么:多亏老天有助也。她时不时会紧紧抱住他,亲吻……她会非常专注地对儿子说:宝贝,你就好比是我们葛家幸运之神。

 

可谓:

十月怀胎人,百日不留痕。

三岁幽自闭,开窍拂衣去。

 

她摇摇头,说:自己生的,也罢。赖痢头儿子一一自讨好。小家伙常说特别喜欢躺在她怀里。她相信他不傻也不痴,她相信儿子能给家里带来好运。即便她不清楚小家伙平时跟自己或电脑交流什么、说些什么?但有一点是知道的,儿子一直过着与互联网为伍的生活。他没有其他爱好和特长。可以说迄今还没有一个像他这般岁数的少年能够超越他在“漏洞修补术”领域上的成就。

 

    智慧,到了另外一种自我,会变得无法自控。能力从单项选目中显得特别实出,超过一般常人大脑自控力的几千倍。

 

他晃着大脑袋问妈妈,他是怎么生出来的?而且要让他亲眼目睹他的出生地。让我看!让我看!他心急火燎地扑过去使劲拉开母亲的内衣,呜噜呜噜哼着要干吮母乳,眼睛里的神色就像一只被猫逼在墙角的白老鼠在灰色空气里欲想溜跑却又移动不出那个圈子。

 

不行!不行!她竭力阻止他。儿子会固执硬逼母亲,她绝念之极。那种哀求、那种哼唧、那种提问,绝无邪念。她平躺着用胳膊衬托起儿子突突跳着得小心脏,一点点往上推抚着。同时,很想平息掉抵达咽喉间擂鼓般的跳动。她平静地做了件自己也预料不及的事——仿佛用双手拨开躯体下蓬松的草地,倒吸了一口气,勉强能重复那句话:看啊,天下的孩子都从这遍草地脱颖而出的呀。(什么奇妙真相)她紧绷的样子,仿佛倒像似要把他拉回象征生命最初的原址。

 

一一它们又哭。

一一它们又笑。

一一它们甚至手舞足蹈。

对他来说是欣喜的表示。当他看到大人跟他不同步、不协调的好多动作、手势、语言、状态显露出来后,紧张、焦虑、抵触等一系列的举措便反应出来,而且,他显浮表面的情绪流动在幻象之上的,就像一种单一的肢体语言来设定他表述能力。你想了解他?当然困难重重。你即使真想进入他的精神世界、闯进这个天才的专业编码领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必须厮守天才最初的专业体状。所有的溺爱与导向、怯弱与迷茫、迟疑与痴迷、焦躁与自信,统统丢弃,真心诚意为他打开每一扇温暖之门。这样,你才能走近他的世界,证明他尚未脱离母体——似乎是一种自闭后的顿悟。

 

他小心翼翼观察那片没有生命的草地。他害怕被母爱淹死。他继续在寻求帮助,所以一再哭求着,他倒是自己确认了这个地方是他陷进的沼泽丛里被人拉上来的地方。想必也是他重新想回去的灵异之处。这样能证明一点,他从这里出来,又从这里返回。宇宙也是这样,周而复始。

 

他会经常问稀稀奇奇的问题,一般80%的问题她们两个女人都回答不上来的。绕是绕了一点,但母子心诚就灵验。仿佛一经圣人泪水洒遍,万物便有了生机。

他抬眼看着她娘会叽叽歪歪说:

我妈是一片草!

草妈草妈草妈草妈草妈

中间是泥土泥土泥土泥土泥土

——原来,三生的福报,最终归于泥土。

 

 

一一葛家人都说太朗救母……如同天方夜谭。

谁会信?

这是唯一能给葛家带来解困的征兆,也是葛兰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你只是想出去玩的时候,身边也总是这个小家伙盯着你。这让一般大人受不了的。但她说,习惯了,儿子是她命根。

 

在她看来,儿子受到的重视巳超过一般范围国家网络情报部门界定。北京自闭症和大脑发育研究中心对他通过的测试,经过专家组翻复认证,他在网络编程、检测、信息、跟踪、程序领域都具有超凡的应用潜能。

 

小家伙经过严格的应征筛选、测试过程,通过六个月实战运用及操作,全部符合测试中心要求。并正式特招入伍。军职享受中校同等待遇。同时,葛兰英收到省纪委豁免信,暂停对她实施双规前的组织审查程序。随儿子一同前往北京。

 

像许多自闭症孩子一样,当被问到儿子智力问题时,专家一致认为,他能力很强。是国家网络领域不可多得天才的译码器顶级专家。对于国家来说,他独特的技能抵得过一支网络部队。他非凡的程编、破译及独特的思维运算能力及他对网络细部区域的保安细节及预防,都能对国家网络的漏洞提出解决方案。

 

作为特别助手的随军陪伴,相反,正因为他特殊的生理缺陷和心理障碍,最高决策部门甚至考虑提前保外让他父亲出狱。

 

她说,“因为我儿子跟一般自闭症孩子情况不同,他还有极其依赖性恋母心结症。当你只看到他想出去玩时,若让他觉得身边没有他亲近的人出现,他会无法接受,甚至抓狂,脑子会一片空白。”

 

所以他需要超出普通自闭症孩子几倍的状况来做他的事。 

 

全省网络竞赛被邀27名少年网络竞赛选手中,他是Y城唯一的竞赛选手。他提交的参赛命题是一个“弱指令”漏洞。很多用户使用了非常简易的短密码,使入侵者在较短时间破解短码而登入账户,成功切入中心。越来越多检测研究证明袁太朗在对复杂对象加以解析时,比神经机能正常的孩子和成人更能摆脱干扰。从某个译码程序到编程、信息排序都有极强的独立性,涉及到的数据、专注、干扰、辨识、视觉、图像、思考、反应、系统、解析、汇总、答案、3D等上千释注,绝不是一般电脑专材能够轻易获取的。但对他来说,是件轻松的事。仅仅是他兴趣所致。

 

当他用一个月时间完成别人三年的测试、访谈、专业课程后,他顺利通过全部测试系统的考核,结果令高层振惊,经高层批准破格成为正式军人。他喜欢用形象化的图像去思考命题,而不善于用语言。那种独特的天才般的技能并非后天都能通过深造获得。非凡的视觉能力和计算能力及他对细节的辨析能力,将同一个位置的情形加以梳理对比,甚至精确至毫米,这将会为我们国家、军队反黑客入侵领域解决很多难题。

 

没错,小家伙在这次网络技能比赛中他不负众望,脱颖而出,夺得第一。后来用他袁氏《弱指令》及《袁氏透视》命名的两项课目获得金奖。

 

评委专家在他获奖给予的结论为:

此学生善于将大量的碎片拼成整体,在独有的感知能力方面,视觉性倾向于系统性的认知力与分辨力,这在他运作过程中尤为突出。

姚庄一片哗然。

 

 

 

 

    他与父亲的阴阳相隔的对话中,有这样的片段:

退居二线后,你反思过吗?

他也问过他同样一个问题:你对自己父亲痛下狠手时,想到过被你们强按在地的是你的父亲吗?

    咦!又一个棘手的问题。

不要直接问得那么严厉。他几乎不敢直视他。其实他一直不想去碰这个敏感而又痛苦的人性问题。他曾反思过许多次……而且总是带着忏悔之意去思考这个问题。答案很简单,我应该用什么方式来忏悔、思考、回忆、记录这个事件?无法回避了!

 

“如同宿命般无法抗拒。”

 

    喊!喊!喊!喊啥喊?你想到过“忏悔”?

忏悔还有用吗?

你承认你是凶手?

那你回答我,你道谦是想得到死者宽恕?他语气逼人。

沉默片刻,他没有辨解,非常平静,但要说出真相不是你们想想那么简单。

很不幸,老师是倒在他面前断气身亡的。

你为什么杀老师?

老师反党!反毛泽东思想!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们杀人!

那你们一致赞同反革命必须斗倒,斗死!他不忘补了一句,当时我们头脑简单来稀,没什么花花肠肠……实行专政前,问几个为什么?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何况死的都是阶级敌人。

 

你说复活这句话?听了会笑死人!敌人是不会复活的!

既然人都没了,死人怎么指责活人行凶?你无论漠然视之,或拒不认罪、悔罪,甚至顽固抵赖。

 

他不觉得自己应该找找历史原因?重新来写你的回忆录。

你想考验我什么?

丰功伟绩?都是编造出来的。

那你改写这段历史一一突然他觉得父辈的革命历史被人叄改了。

疯了吧!那你从何写起?

我似乎变成被上帝定罪了的人。

还有呢?

无话可说。

尽管在选择死人与活人对证一一这历史性问题上,进退维谷……至少他不会去幸灾乐祸,把责任推给历史?一一其实没用。

他来不及多思,脱口而出,一一说:轮到我上去动手?他巳不省人事,可以说没神智了。

 

这能证明什么?你没杀人吗?父亲问。

不应该全推在我们葛家人头上。

狗子,够了,你别再推卸了!他意识到他死也不肯承认他致命的一棍。

他心想,他们当时一直为自己大义灭亲的思想觉悟而感到自豪。觉得这样的举措是不得意的。此刻,那个活着的凶手继续在求这位死者,听到他发出的所有忏文?句句真心诚意,充满悔意……

    “你为什么这么怕见到我?”他不解地说道:“死者是闭口的,唯独灵魂才会呐喊。”

他说:

“我听见不计其数死在五十年前这场屠杀中亡魂发出凄厉的哀号一一从中,也包括你们培养出的那群一一怪物,一一冷血动物!你们自作自受!活该!”

 

老爷子变得清醒多了。他甚至觉得跟灵魂变形者谈不出什么结果。

当年,“革命”是因为自己穷得叮当响,就跟着“革命”队伍走了。现在,所有扣在革命头上的罪恶不能强加在革命者身上。

但在这里一一说穿了,谁又是受害者呢?

“你如何去看五十年前的事……你若问我?怎么说……我去问谁?”

一片空白。

 

“我有什么力量?抵制你们”。他这样说着,除了不寒而粟外,知道灾劫难避,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被极度扭曲的脸就好像一张“骷髅”鬼脸。从此,他越来越看淡“革命”这个首要问题,甚至后来他支持子女出国深造定居

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他显得安定多了。

他说,走完一生其实很快,你眼睛一刹?大半生过了。若有人问你?今日不知明日事,你一生的福与祸、喜与悲哪儿来的?

你如何回答呢?

他说有个前辈说过:

 

一生是你修来的,一一还求什么?

死后什么带不走,一一还贪什么?

 

他说:这个民族无法分类了,所有人都掉进钱袋子里去了!眼下在这种全党贪、全家捞的状态下,谁肯听我一句忠告?他停顿了片刻,这样的沉默常常会影响别人的情绪,就像他托得梦一一带给儿子的感受一样的意思。他会说:什么也没发生……你就把它当成一个梦……醒了,就好了。

 

你以为你儿子?真成一只断了脊梁的烂皮狗。

你小子,疯了吧?

耳熟能详的名词:党票、官职,升官、发财一一

记不记得贴在金佛上一句佛言?

下济三涂苦,同生极乐园。

一个未解析梦的迷底?即使默然,总有一日,也会获至答案:

 

无论怎么回向上报“四重恩”,你说你懊悔什么?

断根贪念……见了往生牌,方能登乐顶。

 

“想到你们所做的一切?现在想想,是不是该反省?”

一一老爷子,行了!你怎么可以前半世信共产党,后半世信活菩萨?

一一老骨渣,还有啥作为?看空一切。他说,其实,你们子女什么都清楚。不需要我过度去解释屠夫心理层面的障碍吧?人都有其两面性,领袖也不列外。

 

他抱怨了一句:我临死前的悟性一一

 

他说:

“你想把这个秘密连同你的躯壳带入地府?你就觉得可以了。其实呢?并非如此,阴间对你在阳间所做的每一件事,比如出访、调研、视察、去基层、下连队都会一清二楚。你怎么守得住啊。跟你的谈话我也不想拖泥带水。毕竟,你在阳间也是享受党和国家领导人待遇。即使我稍须有些无趣以外,倒也不觉为难、啰嗦、牵强。也没有那种衙门习气,见软欺,见硬软。不客气地说,你毕竟是我父亲。彼此没有屁话!实碰实。甚少假惺惺这套了。”

 

他又说:

“整个民族犹如一个不孝不敬的逆子!它除了金钱,就是不择手段——上至国家领导,下至普通百姓。想拦腰斩断它,捆死它,不可能!或者从它头上泼盆冰水,催它清醒,不要葬送整个民族,太难了!”

 

他看着身边的子女,像似看上他们最后一眼,大悟大彻地说:啊!为之宁死坚守一辈子的革命传统、崇高思想境界顿时变成毫无价值的柠檬片儿了。

 

    不信,瞧瞧,就连葛三八的性伴侣都当上了国家干部!

 

这流言不慎在群众中扩散,人家背后竖中指骂她,接着又把这条信讯悄悄放到网上去了。整个Y城一片哗然。葛家觉得臭哄哄的,又极为恼火。政客与纸尿布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很有规律地被替换。因为是同一个利益链,即使理由牵强,他们也会抱成一团、推卸责任。此时的葛主任自感苗头不对,预感到接收弟媳进政府部门,有着走入死胡同的危机感。她想纠正,说好听点,做个补救,已经为时过晚了。她情绪反常,但又说不出口。她无愧于什么,觉得自己坦坦荡荡,有什么好嫉妒的?对她来说,哈,还没到丧失人事话语权的地步。

 

几年前的记忆一直挥之不去啊!当时,能够活下来,真没敢想过。这么苦的地方也能度过来?靠什么?靠信念?错了。我当时还哪来什么革命信念啊?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那么多同志、战友互相揭发、批判、寄黑材料、写认罪书,在这个充满残酷的互相斗争中,身处囚地,甘愿受惩。依我看,人很贱,再苦也能活。

 

可他如今,每当记起此事,丝毫没有一种触痛之感,总觉得,一一他会接受人生第二次文化革命的实践与洗礼。经验到谈不上,但有许多吃饱撑抛没事干的败类,时时刻刻、分分钟钟……没有忘记五十年前的那场革命。欲动的那份躁动、念旧、记忆、期盼、复辟……似乎是一种奇妙的梦想?……那倒不假。一一很有嚼味。

 

     葛氏家族在这样的窘境下,几乎看不到“自保”戓者“软着落”的可能。相反,这张无形的网却在一点点朝他们家各个层面收拢。

 

他问他:你能摆脱目前的窘境吗?

 

假如用面临的困境分析后得出的结论的话,他认为,真不好说。或者说,要为自己做的事预先作出些措施。说句不好听的,先把屁股擦干净。

 

现在看来,你们哪儿也去不了。怎么看?他想好的预案被打乱。

她说,是我从未预想到吗?怎么可能? 从没看到过你如此消极?哦,是吗?葛家人,还能跑哪儿去呢?那结果又会怎样?

他说,难以置信。

告诉我,你杀人的场地?

记忆,它巳磨损,近乎碎裂。

他说,我一一

弄不好下辈就在牢里过了。

你见他后退……惊恐地想喊叫:

救我!救我!在天上的父……

你做梦了?他说,在阳界你们犯的罪太重了。

就算你提着脑袋撞十殿城墙也无济于事。

此刻,听到有人问他一一

你好端端来这里干嘛?

走错地了吧?

他说,没有。

我梦里见到自己溺毙了!

他说听到我爹在说:

“懒稀死!你整天瞎鸡巴忙?借我的名,捞钱!你犯得着吗?”

 

 

    每个人时不时都会自然而然形成这样的印象,倘若要把葛家放在Y城历史上去观察、判断、总结。人们习惯于隔岸观火、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特别是政客们。拿今天葛家四面楚歌的落魄景况来看,葛家上上下下一官半职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窜,又像一盏高瓦灯泡,将会把葛府里里外外的事情曝光。除此之外,像今天这样不景气(破落),所有Y城人有生以来不曾想到的结果真的降临了。毫无疑问,省、市日报、晚报的头条显而易见是针对Y城市委的。就好比一锅剩菜,彻底清算恐怕只是时间问题了。人们意识到,从对葛家高调处理手法上推论,此头条不仅仅是对葛家某个人员的处理决定,而是敲响整个葛家皇朝的丧钟。

 

    桌上摆着她和葛家人初识时的合影照片,思绪万千。她觉得原来那种优越感、自豪感少了许多。这样的局面、处境,她连做梦也没想到。麻烦、灾难会摊到葛家身上?她觉得计生委也刮来过许多流言。更倒灶的事,有人牵出她从前不光彩的经历。更为不妙的是,有人议论她的文凭、简历造假。

 

     老实讲,当她听到这种议论,她内心发虚。往日凭借以葛主任为领导核心的傲劲,谁敢在党委会上提出质疑?现在却在私下议论开了。这样的局面,意味着核心力的削弱。那种密集的攻击言论和扩散型的揭露信息,不仅对她俩在计生委的工作,连继续撑下去的可能都很难说。这种被动和不利的处境,她俩都已感觉到了。同时也凸现出葛家引火烧身的危机。显而易见,形势对葛家越来越不利。

 

她能被提拔升任计生委计划处处长的职位,背后强大的保护神是谁,整个计生委上上下下心知肚明。只剩她俩时,她抬头望着她。她想问她,能坚持多久?毕竟这一切全假的。不容她喘息,上面人事局一查都会水落石出。她的惊恐、心虚、忑忐始终没有减缓。

 

她心里清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一色的政治包装全是“山寨”的。每当她看到身上这些政治身份的标签,便会不由自主紧张起来,而且,越来越神经质起来,影响到她的睡眠。仿佛一直受到她保护的身体会被人抢夺、撕裂,最后会当着她面,把她一刀一刀肢解得剩下一副骨架。她什么也没说下去。没任何把握,缺少安全感。她想牵她手,更需要她。两人一定要度过这一刻。就像暹罗双猫一样,共同利益及亲情把两人牵连在一起,即便死也要同棺同穴。

 

那些政治家们跟所有聪明人一样,不信造物主,颠倒人与神关系。他们宁愿依靠政治八卦也不信主义精诚,他们宁愿信佛也不信党。他们相信理念总旨——绝对权威、武装征服、压到一切的稳定。远离人群,掌控舆论,或者干脆只是转移省纪委的注意力。强行出境?他们也知道意味着什么。

 

长期的失眠,一直有。与之相同,苟且偷生,浑然丧失对时间概念得活着。有摇尾乞求之嫌。幻术即便是在他睁开的眼皮底下流逝?他无法界定,更无动于衷。他现在这个岁数,也许是一种思维惯性?怀旧、念旧、默想、沉思……还有许多无法遏止的怪念头?我现在突然全身僵硬或者大面积腐烂?臭烘烘还会有人收尸吗?没人收、没人烧、没人葬、就没法入土为安?我会整天像野鬼飞来飞去找熟悉、陌生生魂纠缰咐体……当然,搞得别人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

也特别容易触景生情一一想起他亲手打断父亲肋骨的惨状,导致他留下终身残疾。好比用他那双沾满血迹的手去抹掉父辈们生存轨痕,这就是家族的背叛行为。

我罪重,难解脱。

我不明白,如此自责?

不是我自找,是我父亲咬住不放。

结局呢?

在我老爷子手里。

他说:

我现在如同一丝不挂被吊在地狱深渊的一只烈焰铁笼里烤煎……他平静说,真的,你说什么都没用!我死定了。

不恐怖。我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说。

 

这一切你难道不觉得要承担些什么?或者静下心来听听他们是怎么讲的。不用害怕,他们作古久远,扭动身躯,活动手脚,即使当面叨念咒,发出古怪的哔哔啵啵的声音,甚至拖着阴森长音,也不要见怪。他们怨气太深,积愤沉重。连前世的祖辈也跟在怨魂的屁股后头。这些可怜的破相残缺的亲人们,他们不找你,找谁去?你总不见得叫他们去找主席算账?阎王老爷子有政治规矩,死人不能找死人算账。死人只可找活人招魂。

 

 

不仅如此一一

如果用五十年的幻觉供中国人集体回忆的话,你不觉得一直被困在用掩盖、谎言、回避、抵赖、伪装来遮羞、来隔断几代人肉体与灵魂之间的距离中吗?让你们彻底遗忘这段记忆。我问你,你真的忘了吗?

一一想想吧!

至今好像没人提及。你说那么多?一点用也没。

这段梦魇……

你难道真的闻不到了?

五十年前这场史无前例杀戳留下阵阵浓稠尸臭的淡淡的余味吗?

那是什么样儿?

谁知道!尸体堆成山,司空见惯!懒得去回忆它。

听到的多是这句:还去记它干嘛?50年前的事,经历过的……也差不多……寿终正寝。

   他呢?时常会为一个惊悚的无头无绪的梦境吓出一身冷汗。

 

   这很明显,是老爷子顽固地……托梦给他。他发现躺着做梦和站着做梦最大的区别在于睡着的人体是柔软的,放松的,一切是空的。它就像一只掏干净杂物的洗脸盆,衬映出它的极致、光滑、静止和真实。站着的就好比僵硬的大脑随时接受一种无名的威胁,紧张使他从短梦中惊醒从而堕入毁灭和乌有。梦者会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可以把自己装进那只洗脸盆,愿意听人摆布。他不觉得这是中国人软弱的劣根性所在。至少他认为是美德。“听党的话有什么不对?”他说他讲的是真话。没疯。

 

也就在他将与先他一步离开的众亲达成拼葬的默契时,他失眠后出现的梦境、甚至幻觉越来越繁乱不堪。

 

他现在唯一欠缺一点的是,没预料过记忆究竟对历史产生何种威胁。他倘未弄清楚轮到他离开这种威胁偶合就全的时间。他曾对着灵魂说过:要用“邪恶者”、“救赎者”两重身份,扣动板机,朝自己开枪。情绪饱满时,他会一本正经对别人说,他听到来自上帝的声音,“你必须要跟自己作个了断,不然,你把自己斩首了!”

 

他说:从我所在的位置,离地狱最近。因为我每晚能见到父亲,看见游行队伍般的送葬人群离开灵堂,涌入墓园。然而,我所见到的仍是父亲。他身后有好多人——我熟悉的或陌生的,芸芸众生,尽收眼底。

 

他又说:

“爹告诉过我,肉体被人类消灭了,灵魂聚集在一同,继续保存着集体式的记忆,它会帮助受冤、受曲、受难、受罪、受苦的灵魂讨还亡体。”

 

灵感在地府的空间享受无比的自由和欢愉。灵魂脱离了阳间时空的禁锢和屏蔽,才会明白阴界对魂魄的尊重与宽容。充沛的灵魂,结束告别的哀伤,送走头七哭干泪水的众亲,此时此刻,听着巴赫平均律前奏与赋格,想着想着,竟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看到手稿上散满无数记忆碎片里的哀嚎……

 

他发现,哀嚎之后,更会爆出吼声——

 

你肯借我这页碎纸/上面有我灵魂

我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写/对谁狠下毒手

一种逃脱方式/畜生:想去地狱

一种完美的逃脱/二狗/坏疽

难以启齿的孽缘/行凶/拔掉氧气

独眼兽/学联司/刽子手/革命

憧憬什么/一颗浅陋的灵魂

纯粹的发誓/红色忠字架标记

中国人集体记忆/跪拜/磕头/滴血的主宰

文明/奇耻大辱/带罪羔羊

谁家的懦夫/亡灵/催生

战死沙场/极度的颓丧

我写/我写/一本没标记的血书

神的召唤/羔羊/狗/伤痕

狂奔乱窜/黑色带血的十字架。

 

一一他说记不得更多值得他去创造或者争取的事或人。

 

可是,梦里承受的压力与惊恐,连自己也觉得吃不消了!所谓的有罪人?(仅仅是个名词)然而,对他而言,不仅仅如此简单。能不能逃过此劫?家里人所经历的煎熬是很难形容的。进退两难,有种伸头一刀、缩头仍然一刀的绝望。

 

天堂与地狱一一

出逃或逮捕一一

裸退或双规一一

妥协与拒绝一一

在他看来,你站在台上,关健谈了什么?对谁有益?有多大作用?否则,没用。谁不想升官发财、出人头地!

 

听我说,荣誉与利益是长在旷野上的一株奇特的树上两颗果实,无叶的枝条虚化成阴影,果实很容易被人拍落、剪摘、扣留。任意的估测及心神灵验成了他一天必须的祷告。隐约生疑的预感犹若黑暗里一个穹隆,恶运征兆从它另一个堕落的黑洞里溢透出来,变得格外危险。

 

    阳光仿佛从间隙里漏走,阴霉的气味渗透而来。腐烂的尸臭扑面袭来。他实在无法抵挡。他欲想踮脚逃避离开这块腐朽之地?主观上复归之愿早已变得不太现实了。

他觉得自生自灭一一是必然的。

 

他想过,没有可能葛家有生路可循……逃身的机会渺茫。他想说:哦,我好傻!一直觉得我家里人能够逃过这个劫难。没想到却成了他按下葛家皇朝末日的倒计时钟。滴答……滴答……催人心绞……命绝。

 

那种荒乱、唐突、晦气、绝望、厄运、灰暗,黯然而生,不知来不来得及推掉它?

他觉得自己是条“牛头梗”,可惜旁人都以为他是只“兔子。”

 

他躺在黑暗中,像似在等待黎明。是求生。不是寻死。死期,哪个人喜欢去迎合它?避都来不及。而此刻,他有些迷茫,实在吃不准上帝会不会罚他去地狱?

 

他说,你应该已注意到通告:CBC新闻里报道中国政府发出的红色通缉令中有他大姐的名字。照片名字相符,这让他大吃一惊。他能预感,这样的力度,大姐想留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更况,结果尽管暂时无法看到,但他预料八九不离十。要么遣返,要么自首。

 

是吗?噢,当他想复叙此梦时,老觉得噩梦的风暴源一一转眼即逝。他相信自己小说里父子的对话是真实的。他说:我始终在他身边一一眨一眨眼的功夫一一抬头便能看到一条巨大倒挂的长龙席卷而来。白龙王犹如一条魔影倒插龙似朝空中直插而下,一一朝我扑来。一一实实足足有几十米高的旋风,凌空而下,势不可挡。它越往下走,魔影怪状越发突出……对一个行者来说,我无法抗拒的。而且,风暴源形成的原理,是一种超自然现象。他说:你曾追逐着跟跑过……《永远不要去触及那忘却的“殇魂”》尽管由不得你去控制……梦变成素材……有情节、有故事、也有对话……真的!无从避之。

 

他说:

“灵魂在哪儿?我不知道。这个梦……就像个胎儿……我一直在等它降临。”

 

你会认为,体验过写作焦虑的人深知,按布朗肖的说法:“只有在小说完成之际,你才能百分之百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作家。”千篇一律说,你也有可能变得一文不值,无所事事,默默无闻。用他的话说:“写小说丧失了说“我本人”的权力。”如果小说写到这份上可以收管的话?遣词造句没有标准,你追求的魔幻意境?也够魔幻了。再浓会觉艳,混搭太过,效果不见好。

噢,你现在好像就是这种状态。

果真如此……死活没个交代?行吗!得了吧!你傻啊?靠一个梦,想写出一部书?你闹够了吧。

 

一一惊魂未定的人,连喊救命的声音都未必能传出来,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他恍惚着一一?

停止叙述一一

幻觉里头一一常常觉得自己被世人剥光衣服,广天化日中,被人裸露地抛弃在白石镇的栈桥端头,几只海鸥低空盘旋,偶尔也会俯冲下来啄他几口,发现他活着,便飞走了。

 

    该死的,还不回去?他深感无奈。那种连贯的、有故事情节的幻想,而且,能接连而三反复出现具象和听到声音。

浮现?幻影?乱梦?从没停止过……

从没。

你怎么了……又见到什么了?

尸体。

“如果我当时不一棍打死你?你也会找我复仇,最终杀了我。”

我见到数不清:

恶魔、邪灵、医院、尸房、监狱、监舍、博物馆、画廊、十字架、饿犬、床与性器、舔阴、性虐、鞭抽、滴蜡、割喉、剖腹、掌掴、反绑、游街、高帽、示众、谩骂、体罚、(背语录)反革命死罪、执行枪决……见到许多曾未见过的历史镜头和场景,虚幻又重叠,重复再现。而且,没有任何征兆。

 

你会不会觉得憋不住?透不过气来呢?

会的。压死我了。他说。

他说:就是这样,也难解释其梦之意啊。

你如问我,可不可以解释一下?我告诉你,什么叫“反党、反革命罪?”问我没用。我那有那么大学问?通过一个屈打成招的什么“罪”的梦……作为呈堂证供?便草草定罪。你是不是该要问问:弗洛依德呀?也许能给一个释梦的机会。

 

记得安妮•埃尔诺说过:

 

“这是一种充满尸体、暴行和破坏的叙事,是怀着狂喜的心情来记述的一一”

 

他说:“谁能知道我坏了的大脑在想些什么?不可能知道。无论如何,我们是男人,要懂得承担和责任。活着时,要仁慈,死了后,有尊严。”

他环顾四周,父亲不见其影。

所谓梦的由来和出处,究竟是什么?他想啊,一一我是不是很可怜?整夜的失眠状态……到底换回来多少他与父亲的灵魂之约?这能说是单纯孤立的一个梦魇……

 

你说他有多伤脑筋?这不敢说。也许有一天,他的声音一直被一种像滚石一样的巨物碾碎后,消失了。这个时候,梦也结束了。他知道,这才真正被击中。刺痛和败坏,惊呆和绝望,孤独与忧心……无法控制……却难以回避……声音在追他……

 

一一你想跑?

一一跑哪去?

一一你有罪!

一一无处藏身。

 

他说他没罪,你信吗?

他问,你又看到了什么?出类拔萃的男人。

毫无疑问!他是英雄。

这符不符合产生幻觉的诱发因素?完全可能。

毕竟解释不通,这太讽刺人!个人英雄主义丢失了。

他想同她轻松引开话题一一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英雄”。

为什么?你忧心忡忡。

    那你说说看,这算不算个人英雄主义?谁冒犯了你?

没有。他说,生死不由我撑控。

五十年前,确实是个人物。我可不想跟类似巫师一样的人对话。

你承认自己是英雄?

我可不愿跟类似巫师一样的人对话。

为什么?你怕失去神识。

那到未必。

你不是巫师?便成缩头乌龟。

突然,他有感应了。可是所有的事逃不过你这双眼睛,多么不容易。

 

灵感还是来自第六感觉。左看?右转呢?不对吧!

不!是一种民族精神。他连忙补上一句,就让我再当一回英雄主义好男儿。

他说,你瞎掰什么?胡说不怕被人封嘴。一一怕啥!大不了封杀我?也是个死!人生一世,无论贫富,争的就是一口气。

 

事实就是这样:你赤膊上阵一一入敢死队一一抵挡坦克一一大兵压境一一临危不惧!    

你尿不尿裤?他眉头一松,明显想笑。

空炮一一空炮。

射击一一射击。

强权一一强权。

载滿士兵的装甲车轰隆隆驶入街道……

他们一字排开向人民扫射。

他强调,你不敢对强权抗争,迟早死翘翘败在对方手上。

 

 

很快,他又回到沉睡状态里,想重新找回这段梦迹。

记忆显得格外重要。

自己经常出现的梦游也有诱因的条件一一他说:老觉得耳边有一个声音每天在跟他咕哝、喘气、唠叨、交谈……倏然之间,他通过镜子,看到许多熟悉、陌生重叠的人与兽拼湊而成的脸……并非是脸谱,而是活生生物体标本。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他想追问,却难出声……

 

    一一足足七七四十九天

一一短些四七二十八天

一一至少也有三七二十一天

 

百变怪脸 鱼鳞人 河马孩童 国妖马帅

人面狮身人一一

    梨状胸 青娃鼻 睁眼病 巨肢腿 连体婴

嗜睡梦魇症一一

    捡斋和尚 笑脸罗汉 歪脖子秦童 凶煞天罗女神

自由女神 充气娃娃 广场七君子 持不同政见者

 

政党鼻祖师爷一一

垂廉听政。

 

此刻,当他醒来时,那种状态,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却一无所知。

他说: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是呀!他沉默片刻,想说,怎么了?你见到什么了?快告诉我!

 

他说:他看见一只孤伶伶的狗悠悠踮着,见人就摇尾、尖叫……吤塔吤塔,一一东舔西舔,一一见谁都熟。

 

噢,是吗?你是唯一观众。

剧情恐怕都在梦里。

说说容易……不犯自身。

断梦。叙述也多余。

 

    很长时间里,他都会顺着长长的栈桥踱步。他小心地检测自己脉搏,那块白石时常会在他脑海里展现……印象:一一犹如粗糙的一块太空陨石。

 

随后,人像似陷入一个逃亡的国度一一渐渐演变成重叠了的一场噩梦——狗作为主角,无时不在黑暗里试图捕捉梦中异空间里抽象的形态,一一如同一个对邪恶苦难描叙者用鬼魅的形式勾勒出一条狗尾巴的荒诞形状,神态扭曲、造型怪异、效果可想而知。

 

 

也许我所需要的就是她临别前的妩媚的笑容——晃眼。

也许我所梦见的就是她生前哀歌之后的祈祷一一泪眼。

 

你别抱怨我!走到今天这步?真不是我要的结果。

她说深沉的人放眼看世界,要比狗眼看得低得多。

他却轻描淡写说了句:

 

一一无论如何,我想得到救赎。

 

你无论有什么理由,尖叫也好、吼喊出声来也罢?一一没有人告诉他,见了尸体,为何惊恐?这是熟悉透了的肉身躯壳啊!

    起码到现在为止,没看出他想把她贬值,甚至把她赶出他梦境的领地。无论她有怎样的结局,至少这个可怜的女人进入其心,刻入其骨,不可遗忘。

 

他说他记得,毛毛糙糙……充滿抑郁。

她想说,在他面前,一一她会隐身,用灵魂与之交流……也许会好些?她怕吓到他。

他觉得突然身体有些发凉……是那种彻骨的凉……然后一阵风刮过,他觉得……她来了。

噢,真要死,瞧呀,那么快!她来了……

一一无声无息一一他跟随她一一照她所指一一屏气躺下一一不闻不问。呆立,沉默。

一一闭嘴无语,一一冷冷的一一淡淡的一一没一丝气息一一无遮无掩。裸体,敌意。

 

    这样的幻觉一一

狡诈的邪灵,丝毫没有半点想离开他肉体的意思。

你心知肚明吧!作好准备,基于你的弱处,谁都知道抵抗不住谁会先死?时辰一到,恐怖压来,灵魂随时出窍。你若有所思,那就变成了一个看懂生死的人了。

 

    温哥华的秋天真好。

有一种“空山夜雨,万籁无声”的别致。

你怎么能说你今天没见它来找你?你总是不受劝,喜欢独往独来。该死!我们来到这世界不是害别人就是被别人害?相互利用,互相残杀。好到老,吵到死。

 

    一一他就这样一动不动躺着,仰视她……

一一跟死的没什么两样。

 

    啊,可以问吗?那是谁?

你问谁?

谁是谁重要么?

唉,又来了。人都死了,什么都无所谓。

人死了就不会有意识吗?

你告诉我意识在哪儿?

你讲讲看一一

禅师都讲不清的现象你能整明白?

你会用梦来解析天象?

痴人说梦吧,一一你!

大脑是生命的主体。

你不会患大脑退化症吧。

这些能够证明什么呢?

证明没有头颅,心识照样存在。

但你的识体——灵魂的主体没丢。

 

一切仍然存在,而且活跃。

然而,它试图脱离肉体而流转?

去哪儿?谁知道。

 

 

白石镇成了Y城人的社区。Y城人的社区成了黑金流入的中心。他用这样的姿势,抓住时光,尽情享乐。他的嗅觉甚至超过狗鼻子,活脱像只基因变种的太空狗。他的毅力超过狗性,他的斗志不像一只困守的恶狗——对陌生人他会机械性地回避。他觉得没必要说什么,给人一种凡事需要观望而不急于给答案的“温呑水”的腔调,是那种三拳头揍不出个闷屁的“狗男神”一一

 

他想把梦岔开。因为这梦实在太清晰。

他想把眼蒙上。因为这光实在太刺激。

 

    他知道,这样的忽现忽隐的梦景十分糟糕,全身上下都被恐惧罩牢似的。梦醒后会影响他白天的情绪。他觉得挺折磨人的。在他身上,尤为突出。

 

死去的亡灵——父亲,是从这个窗口隐身而入……

他仿佛走入一个暴力横行的世界。

从何说起呢?这个忘恩负义的社会。

有幽灵存在吗?不像。他说,他看到是真人!就是父亲。活生生……是他无意中闯进来的老头……当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也想朝他喊几声,求他放过他……但无济于事。

这样的折磨?老实说,很难熬的!

我不是幽灵!

那你索性做祷告吧?

这死不死,活不活的一幕?看了,谁吃得消。

 

他发现梦里的亡灵可以围绕他的床沿一一傻兮兮呆呆地守他一夜,他当然感应到他的存在。就像中了他的魔法以的,时刻被他惦记着。

 

    老头俯身看着他,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用一块事先准备好的花岗岩为他给儿子划好的一处下葬地做了一个字母标记,然后,举起双手滴出几滴血,写了一行字:

 

“活着杀人,死了做魔。”

 

他的两眼因难以抑制的恐惧而变得呆滞、阴森……尽管他举止僵硬,语句重复,纹丝不动。看到他还是能猜出他生前腰板骨笔挺的。他的背稍稍有点弓了。左手和左臂被衣袖遮盖住了,只露出右手,离身体有一些距离。上身穿着件深蓝中山装。只露出一个侧脸。脸色凝重,白发。

 

他讲话拖着长音,显得冗长。

不是我啰哩啰嗦!儿啊,你也该收手了。

你别逃避,可耻极了。

你想好了?居然不屑一顾。

……不,我不想这样活下去。

请再说一遍?他几乎要从床上下来,靠近他。

……不,该死的梦魇!折磨的死去活来。

他听后,无声无息,飘隐去了。

 

有时白天想起她,深夜便会遇见她。有时候甚至会发现同她在一个梦河里共浴……这算不算是一种享受?他默然无语。随之而来,是一种怪异的现象一一

天那!前面升腾袅袅熏烟……五彩斑斓。

他听到有人发出尖叫:一池圣水!此刻,画面静止了。

他惊恐万状……

“你想淹死我吗?”?(再浸高就淹到脖子,也许会被活活淹死)

至少他在梦里能感应到一种真实的场景:父亲领引他走到圣地洗礼仪式上,最终代替她本人回到老地方……

 

洗礼现场一一

精妙绝伦。

他父颤栗领着他,进入仪式。

他说:

你作为罪孽深重的逆子……现在回归?站在洗礼盆中……洗刷干净。

“直到淹没你。”他觉得两个人至少比一个人要来的释怀,不感到特别恐惧。平复后,他松了一口气,如同一只被群狼所忌的羔羊,挣脱而出……

有一种“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意境。

 

一一我活着,她死了?算算蛮远了。

 

 

桌上原封不动放着她生前服用过的“氯硝西泮。”

谁说我会死了?

他发现怡留存下的片剂适用他目前的症状。他说,我能不能求助上帝?

她说:能!你祷告吗?

没有!自已的能耐。

有用吗?他问。

哦,没保佑我。我知道。

告诉我,有这可能?

其实她厌世。不想这样活着。

人啊,其实生下来,是受罪来的。

 

她一直对自己不好。见她好几次用甲基安非他命。她用后,曾为自己一幅画题了“生与死是一种永恒看不见的轮回”的文字。

 

残酷的命运之神最终用它的左手摁灭了葛老爷子的生命微火。

 

如果他还要在无用的感知中活下去,那只好随他便了。其实他有足够的理由选择残喘、享受优厚的高级干级离休待遇。除非他再也不信所谓真理,或许他真想到这个层面——生与死、虚伪与丑恶、政治与权斗、腐朽与没落,他的思想从顽固到松动,伴随着衰老而变得格外失望和无用。

 

那些垂暮的日子里,他不得不跟儿女们唠叨。他会说:我老了不会再看到或者回忆部分的历史。它很残酷。既要扮救星,又要演世主,内心却充满戾气。谁愿意充当刽子手?我太固执,也太傲慢。紧跟着走,造业太深,现在想想,后悔莫及。即便后来吃苦受罪也是报应,何来怨言啊。

 

有时他会想起兄弟临死的那句:

“熬到哪头是哪头,熬不下去大不了给自己一枪。”

 

他有时会对着兄弟的亡灵自说自话,有时甚至会摘掉助听器,狠下心来不听不闻任何重大节日与检阅。他觉得眼前即将举行祭祀仪式——摆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具怪兽,行刑者用尖刀割着怪兽背部的皮肉,经历着“千刀万剐”的煎熬,背后的表皮最后被割成鳄鱼鳞片的形状。

 

   但是这种故意的“反省”无异于将老人的忧国忧民交还给这个政权体制。谁也不愿为这个败坏的政体一一丧失民心烂账买单,更不要说去改变它了。这样的揭露与矛盾、绝望与反思对老人来说是一种责任、良心。对集团执政者们来说,怎么着?用自己的力量去推翻自己创建的政权?倘若你不怕被抬上天安门广场被万人鞭尸,你可以去做。结局可想而知。

   试想:这个社会连说都不敢说明白的事,你能相信他们会去执行?

         这个政府连讲都讲不清楚的梦想,你能相信他们会去实现?

 

他不愿意一边吃、一边睡;一边聆听、一夜虚梦成真;发一种声音、活在同一声道的言论氛围中。他被搅得有点晕?一一因为他梦境的空间显得逼仄。

 

对他来说,为什么葛家必须要这样?走到这步,全家都没想到。真的,即使他们心里有预案,也没预料到局势对整个葛家如此劣势?危机重重。

 

这样的局势?过渡和自保都无从谈起了。

在这种非常时期,葛兰琴身为Y城市委书记,媒体持续关注度,所有披露,已无法掩盖了。作为葛家老大,葛书记主政期间,官位的交易由暗箱操作变成明码标价?已是Y城民众议论的话题。

 

她所谓政绩背后,直接间接收受——

县长5O万,县级局长3O万,镇长20万。

每年两季,中秋收受代金券145万,春节收受170万。

伯爵满天星钻表75万。

江诗丹顿女表40万。

99%纯金的金条115块。

156万元观音画像一幅。

玉石、翡翠整整一蛇皮袋。

金银币整整二皮箱。

 

或多或少从一种声音里听到不同的诉求及抗争、反对的不同政见的言论与意见。

当然他很难理解、解答这群持不同政见者的诉求与争议。也只有天真地感叹他们的胆大妄为,攻击政客,执著地追求民主信念、提出政治诉求——民主自由——结束一党专政的政治理念。他们情绪饱满,诉求明确,口号刺激人,标语激励人。这还用得着跟民众解释?他们诉求、抗争的目的是推翻旧制,建立新制。毫不含糊。

 

不难想象,她显然有点沉不住气,时常会烦躁不安,更会坐不住睡不着吃不下,这样的状态怎么让她情绪变好呢?

 

你们想想看?人的诉求最好,最好的方式别寄存在凉飕飕的冒险家的谎言里,不然,你死抱着一堆没有希望的权力争斗式的纲领文本,用不成熟的标语牌鼓动青年上街。即使出现一线转机,组织者们深思熟虑,想着法子跟刁民周旋。你们留神着,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准备好了吗?无论是权力追随者、不同政见者、上街抗议者,政治投机分子……你们会摒弃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冒犯了王权?知道下场吗?现在你害怕了,是吗?想收回言论?闭嘴了,是吧?把喊出的话咽回去,是吧?你们天真!幼稚!眼睛盯上你们了,那种不成文的秋后算账会让你们死得很惨。必须先碾碎你们反动的思想,肃清你们言论的余毒,再设法从灵魂层面消灭你们!

 

你真别打断他。他说起话来很长,但他现在想听,愿意听。

 

他回头一望,就觉得有一个亡灵在告诫他:好聚好散。去了那边,别给人看脸色。他固执摘去罩在脸上的优秀、杰出无产阶级革命家面具。他说,何必呢?套着假面具,干的尽是见不得人勾当?真是活见鬼!

 

他愿意放弃一切待遇,回到那个属于他的老地方。

 

 

    他习惯在自己5000呎的豪宅里踱步。他老在想,他在这里做什么?逃避?很累。享乐?没趣。而他必须面对的是抹不掉的恐惧。人在西方,要他装着没发生过任何事那般从容?说实在,他做不到。他时常也会想到,他在这里真能找到蔵身之处吗?能走多远?活多久?自己所做的一切上帝会宽恕?洗得干净吗?

 

他独自走进教堂?感到如释重负。

 

独自跪下含泪乞求上帝的宽恕。

也有人说见他被人拐虐入地狱。

 

现在人的眼睛顿变成待燃的余烬。

真的,听人说,自毁是唯一解脱。

因为你的原罪就像世人面前用铁制拑子夹住流浪狗的脖子一样,让你动弹不得,最终狗嘴喷出鲜血倒地而死。五香狗肉煲的气味从罪人眼里漾溢了出来。

 

他们都说很兴奋——老鼠肉加工成羊肉,死猪肉变成香喷喷的腊肠,整船的死猪扔进大运河一一浮着、晒着、烤着,浸透进空气中摇晃……

 

一一用极端的邪恶制造出惊天动地的新闻。

 

于是他觉得已经见到全家人抵达加拿大。

即使做梦听到她们的声音也是一种满足。谁不曾像他那样,怀着同样的侥幸感,解开裹在内心的那块遮羞布。他过多的担忧终将被忽视,即使他花钱让最好的律师帮他策谋划策。但这种保险并非是投双倍的双保险。长此下去他能够估算出它的不确定性。

 

你逃来加拿大?有用吗。

你听见我说了吗?

不逃一一死得更惨。

你是中国人?

起码逃过一劫。

谁说,赐你不死。

同他讲?回国自首。

这是避难的理由一一

怎么可能,坦白会从宽?

你没什么好隐瞒的?

更别去欺骗佛主。

相信他,

    你有钱或许能办到。

还想什么?你来不及犹豫了。

 

谁在同他讲?这次预感太不好。你仅仅一个人留在加拿大?仅此而已。此刻,即便陷进去、未落网底,也得死挺。

    他有时紧张、怯虑,无形的压力会使他透不过气来。当然也有释怀、缓和的时候。只要不去想这些超出他能力控制的事,他会觉得很放松,仿佛觉得获得极大的释放,人被弹向太空中。

 

 

中国人喜欢围观、起哄、有人带头闹事,后面喽啰便会一哄而上,大有推翻这个世界之势。不知谁从人群中喊了声:弄死他!弄死他!他有钱!有钱!给我往死里打!这样的动员令、号召力无论在五十年前或五十年后都会有人仿效或继承,发扬光大。这样的精神面貌和斗争激情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谁见了都会一一热血沸腾。

谁见了也会一一瞠目结舌。

 

记忆欺骗了谁?

50年一一

你一个人?

守住那些故事里不能说的秘密。

是不是这样?父亲只字未提。只说了句,50年后早成一堆白骨。

灵魂?你说看不到?

就是,他说,能感应。

是的。他不以为然了。

停顿。懵逼。狡黠而又惊慌。他表情丰富,语词饱满,概念明确。说:死后等待我的会是什么?灵魂呢,会出窍。也许我能够向他解释,有罪必下地狱?我受蒙蔽……可怜一下我吧!

 

……又一次停顿,灵魂,紧缩。

他有预感,父亲一直存在,没走远。并且,传递给他信息,葛家要出事,出大事。

    毁梦的背后,释梦结论无从考证。一个例外,唯一注定,谁下地狱?祈祷易懂,心灵坦诚,广袤宇宙,尘埃雨露,生存不息,直至永远。

 

啊!他觉得人寒心碎。会异想天开。

你继续说下去,我不会打断你。说吧!

他发现他平静多了,不像从前那般过激。

自杀,一一颇具挑战意味!起码你要有胆量。

毁灭自已的生命?不是随随便便说说而已。

 

他的双眼明显露出极度病态。

    也许吧,这是老爷子托梦中又一种指责。他在想,这既是历史的一个错误,也是历史给中国近代史掘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好让你们这批见证人、参与者集体自杀,然后活埋。

事实如此一一

 

“你们永远闭嘴!成为集体失忆”。

 

他说:我曾经说过,用不着把这个世界当回事。关注它也没用。领会的越多,感觉就越差。落差也就更大。这世界只有暴戾之气,毫无公正而言。

 

怎么说?告诉我。对他来讲,按官场惯例,毫无疑问,葛家是异数。你这么来看待这种现象?单单用一种简单思维来推理:

 

一一有失公允,不可言明。

一一几近粗暴,说不过去。

 

    可是所有发生的事并非我们老葛一家。实际上,他低声说:就拿Y城的老街来说。当走在姚庄路上,会随时感到“戾气”。看似风平浪静,却是杀机重重。人与人个性难以逆料,稍微一碰,充塞火药味。人与人的相处,一个个都像乌眼鸡——杀富豪、分田地,还充什么屌丝哩,人人都想一夜暴富。

 

穷人杀过来啦!我是说这一切都跟我们国家的国情相似。你看,仇富大军恨不得把有钱人个个剥皮生吞了。不成比例的贫富悬殊促使势力对抗,相互撕杀的距离只差一微米之间,随时会暴发。那种厄运、暴戾、厌烦、喧腾无处不在,从中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只要看看网络上、官场上、讲坛上、社会上、家庭中有多少暴力、色情、辩论、演说、承诺、口号、谎言、假戏、欺诈,如果继续开展下去,就会让世界知道兴旺盛世是个什么断层、生态、格局。最好的方法是拿起武器,投身到另一场群众运动中去。

 

你必须要明白,真的,即使是在做梦一一

你也不一定能预料到葛家的情况会朝哪个方面下去?是灾、是劫、是难、上断头台?谁晓得。真会越来越糟吗?甚至万劫不复。听到这句话,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心里还是格噔一下!接下来,她意识不到葛家会衰败得如此之快。这样的改变,可谓翻天覆地。

 

    一对苦命鸳鸯——小男人,老女人。他俩谁也没想到父亲从监狱里出来,不久就平反了。而且,补发了工资,恢复名誉不算,还官复原职。

 

开头他俩还以为是别人恶作剧,寻他俩空开心?以前闲言碎语,寻他俩开心事多的去了,什么难听话都有,也就不稀奇了。

 

他俩苦日子过惯了,也承认处处吃瘪、被人作弄,就见怪不怪了。当时,他明白不过来,很突然,所以不相信。说:我真不敢相信,歇了吧,我爸被判了那么多年,会放他出来?

当初怎么想的?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跟父亲多少年没见过一面。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想,他真能回来?他摇头,冲着自己说:吃错药了吧。同时,他到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虽然记不清跟父亲、母亲分开的日子,更不清楚他几个姐姐在哪里,但他承认,那时他满脑子黑五类、黑帮子弟身份、符号,由于永世不得翻身而自暴自弃。

 

老子反动儿混蛋,谁爱搞我,谁爱拿我当靶使,就随便吧!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何尝不想挺胸昂头做人?他也想有尊严地做一次男人,从此不被人在背后骂他吃软饭,靠女人养。实事求是地说,他想振作起来,想强大、当勇夫、有钱能将来报答她。三天两头遭她骂,难听,也没办法。自己不争气。遭众人厌。

 

她常年挂在嘴边的是:呃!小瘟狗,你真是狗啃过的烂木头!也许吧,是时候跑去家里住大宅地了。你知道吗,你把我害惨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做,人家骂我老逼开花啃嫩草,我收留你那么多年,一没名份,二没一毛钱,除了睡一张床,我得到你什么啦?他默然应对,面露涩色,痴痴傻笑跟个猩猩似的狡黠。(这是真的!人在哪,窝在哪。也是事实!这才是真正的家。)

 

他耳朵听出老茧,所以听惯不惯了。有时,索性当补药吞肚里算了。李丽菁就是这么个人,平时一充火,脑子就管不住嘴巴。凭良心说,这几年,假如没有她无私的接收他,给他吃,供他穿,他肯定活不到今天。

 

对他这样有着冰火两重天似的不同遭遇的男人来说,真是算得上男人中的异数。他命中注定有一个贵人相助、相恋、相爱。如今终于熬出了头。但她确实意识不到一夜巨变对她意味着什么。无论政治、荣誉、待遇、职位、收入,都是她始料不及的。后来她随小狗搬入葛府,享受荣华富贵的日子。说什么她也没想过有今天。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在葛家所有后来拥有的一切、当她同他搬进去后那些巨变,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冬日尚未来临。白昼显得越来越短,黑夜却拉得越来越长。

海与山、森林与平原,阴沉着难以辨识。只是灰色的天空压迫着泛鱼肚白的大海,略微给了一许怜悯。秋风扫过,给大海抹上一丝诡诈。微风、波纹、亮点、近景、远山——瞬间,便收起它语焉不详的魔法。平复。

 

温暖的时辰越来越少,阴雨寒气却会长久占据人心哦。

等等哦,最惨的环节还在后头。他喋喋不休一直在讲。

他当然觉得委屈。那些不堪的环节被旧事揉碎的心灵常常会无情地遭到不测。他在想:他失去了他爱过的女人。他酗酒,沉迷于大麻以及时常产生的幻觉。在这座孤独的城市里,他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无处可逃。倘若时间静止不转,他岂不是还在几个街口游逛?或许根本没法脱离那座自闭樊笼,说不定仍在小丽姐督导下完成操她的规定动作。

 

他好像预感到他精神上的末日即将到来。一种腐烂的文化价值流出恶臭的黏液,直接灌进他的神经层里。他说,这样,不烂才怪。世界变得黑魆魆了。即使短暂喘息,叫人看来觉得滑稽。

 

他说你会离开他?一个垂死的有钱人?

你那么有钱,干嘛想死?

因为我是个空空如也的人。

哦,所以不想活。空人?什么意思?

除了钱,什么也没了。

那你去了,还打算回来吗?

我不知道。去了地府,向东还是朝西?

睁开眼大场面,闭上眼黄泉路。

好啊!死即,死即,诏不可算。

他隐隐预感自己再也见不着母亲了……好像父亲托梦给他,那块裹在胸前的铁甲般的护身符脱掉了……他告诉我:

                        悬崖绝壁,起伏跌宕。

                        生死无谓,轮回事大。

 

    “……那个被上帝搅得不爽的孩子,这样的沁心,或许是垂死前的回光反射?”他说,我也许真活不长了。

 

他说,他开始害怕起来,警惕自己身体的变化。即使是干便、疲劳、失眠、萎靡,他都会看成大病的征兆。他觉得会死。而且,很快。为了保险起见,他每天吞了许多安眠药。这玩艺儿好使,吃了不轻易醒。一躺下来,身体很沉、很深、很累。而且,觉得离大陆很远。吞得越多,离上帝越近,看到的全是令神经舒缓的天地。他一直会缭绕它。

 

在他思想里,始终有串魔术般密码,一种崭新的葛氏官话诞生了,晴天霹雳般响亮,打破了一位革命者的自我否定一一

他说:“没有人能和我一样相信这个国家真没治了。你看看,谁还讲孝道、天下为公、克己复礼?狗屁!你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他讲总归是怎么讲的,说的是啊!就是么!“空人”想离开这个世道也算是一种解脱。的确如此!听儿子说,有时候也真拿不准凡间与阴间的命运谁做主,或者说谁有权利决定凡间的至亲朋友的去留权。很难拿捏的。有的厚道点的不想走,有的滑头些懒着想留下来,拖一天是一天。这叫做前世不修今受苦。还怨什么呢?

 

当年的毛孩子?他说,现在也上了年纪,对吧!刨去岁月裹在脚底的老茧,想想你们当年沉醉在领神怀里痛哭流涕的情景,再看看你们这帮小流氓,(老底子被批斗者对红卫兵的俗称)——有的疯了,有的病了,有的废了,有的抓了,有的给毙了。

 

你啊!人心被乱魔掐住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也确实是个人物。真的,即便是在地府一一阎殿,你也了不起!敢于拿自己父亲开刀?众人朝他一阵嘲笑。

 

他说他梦到过:老爷子在他身边,像孩子般那么高兴。不难想象,他们是结伴而行,老头挽着老伴的手,带她一同遨游灵界……

 

他感叹:离开这人间,苦尽甘来。

他悄悄说,“我看开了,什么都比不上……我带你娘一同离开。”

他拖开父亲较长一段距离,拉着他手问道:为什么要拉着母亲一同去?你嫌她人间苦吃得少啊?这真让人伤心。而父亲呢?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正因为她吃尽了人间的苦,所以我来帮她解脱,去的那个地方一一人善心好,像似在天堂。

 

老爷子先瞧着他,接着走到他跟前,近距离观察他,嘴里仍嘟嘟哝哝:你们啊!别贪心太大、太久。莫伸手,要被剁了。

 

老爷子挽着母亲说:我们安葬的日子,希望你们在场。

 

父亲又说:

“我们开始对自已的心智产生了怀疑。这样的解释?连阎王爷都知道,这是我们家的劫数。你想逃?是逃不脱的。这是法术!是,是,是的!他苦笑应答。现在距离他那么近,他隐身而来,你却闭眼思故。如今,当他生梦惶惶不可终日时,想到梦里的邪具一旦开启了,就无法关闭了。”

 

他相信所有一切无从退却,会被黑暗妖魔吞噬掉了。

一一这劫数如同摆在他桌上毒药。

 

所有的劫数一一

都会像一只罗盘的指针停在葛家门牌。

不会吧?他低声求问。

比第一次革命来得更凶猛。

有那么严重?

哦,当然!他的回答,很肯定。

都会死?不容置疑。

不判死,也老死狱中。

其余的?他一时有点懵,惊讶地想得到指点。

哪里来,回哪去?家在哪?

他说:我不知归途。

他问:会真的吗?

他没勇气听下去了。

他说:

就让老爷子带我一同回去。

你为何不肯下去?贪恋红尘?

他向后退一一发抖一一像似遇到鬼魂。

 

他当然不敢蔑视父亲阴魂的存在。即便有日能理阳、夜能断阴之术,也不致于能推断阳界之人生死吧?是不是太邪乎了点?异象无法释疑。

 

他不明白的是,托梦来的人为何一歇笑,一歇哭,一会念叨,一会默诵?一滴滴,一声声一一“你们整天欺上瞒下,谁还会信你们哦?你瞧瞧你们有多富裕?99%的财富全集中在你们1%的人钱袋子里了。你们真的不怕穷人冲进宅门,喊着打土豪的口号,发起第二次破旧立新革命运动?”——语气十分坚定。觉得他的言论没有顾虑,自由发挥的。正所以没有压力,因为他不屈从凡间任何权势及发表言论的限制。

 

如此喃喃道来,反复无常一一有何用意?

 

    黑夜里,她又来了。

半夜三更,寂寥的寝室内,气氛阴冷。

雨不停地透过玻璃喘着气朝空间外吐着气泡,形成的雾气慢慢变成泪滴顺着窗沿淌了下来。

 

    他醒了。

他很冷静地说:我只有在梦景里觉得放松,一旦醒来,心灵疲乏,很想补充睡眠。醒了反到沮丧。我很想一直听到父亲的声音,即使跟我照个面,说上几句,我就得救赎。

他又说:就我一个人失眠,很好!习惯了,梦里和往生者交谈,没抱怨,也无须扯谎。倾刻,他认为,也许是因为他精神上的问题?一心想着抹也抹不掉的噩梦。

 

他心想,你不想可以!抵制别人去想也可以!但你自己总不能闭着眼睛讲瞎话。

很难让人相信,有人这样对他说:贪念人人皆有,但没人逼你去做。这倒也是。

 

    眼前的雨景,在温哥华是常见的。毋须大惊小怪。

迷雾越来越浓厚起来,以致最后看不到任何东西。世界顿时变成一片空白。

他发现她蜷缩在那里,化着很浓的妆,特别是那眼影,已经看不到她那双熟悉的眼睛了。现在能看到的眼睛就好像从瞳仁里面伸出一双手来,死死地想把他拽回去。

 

    他一闭上眼,便会浮现一具具重叠的、满身创伤的尸体。头上被人凿出个窟窿,寸把长,裂开的伤口喷出的鲜血一直在往冒。应该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会不会长期失眠多梦变成一种病呢?担心也无济于事了。

 

他说:像是被人套牢了?无法脱身。你就好比只有用梦魇来恢复原有的记忆。

他又说:批斗校长确确实实是我大姐当时发起决定的。(他讲话的声音明显沙哑恐惊)她当时是学校红代会的代表,校长在批斗中,戴高帽、挂黑牌,游斗后,就被拖至学校司令台前继续接受批斗,在罚跪中,被革命小将乱捧横扫,遭遇众人集群欧打。(略停)我除了用棍子打校长腹部、腰部外,还扔了脏东西。(情绪激动,挥舞双臂,都快要疯了)我记得校长头上致命的窟窿是我大姐用牛皮军用鞋踢的。

 

他自然而然想避开这噩梦一样的恐惧。

当年下狠手不是他一人,全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忠诚。忠诚。效忠……是的。那是他当时最简单的思考。

总不至于把他看成是一种凶残的基因、阴毒的内心、残暴的人性,变成一台没有是非观念的杀人机器?把人活活打死并非是他革命的初衷。如今,他背负着罪恶深重的枷锁,当然与年龄关系不大,关键是有没有心存悔意。可不是仅仅靠几声忏悔、捐奉、歉意就能扯平罪恶的。

 

她反倒双目圆睁却蔵而不露。因为她脸上全被墨汁涂满,连嘴唇也涂黑了。

 

当他重新看见一具具干尸,突然觉得被人类史上最大的坏蛋忽悠了。几十年来,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见到被他整死的人。见过多少被剃成的阴阳头?涂满墨汁的黑手?挂牌示众的活人标本?他答道:见过多了去了。他说啊:特别女的,头被剃成黑一块白一块像被狗啃过似的。剃成这种发型的女人要么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要么是臭名昭著的破鞋。

 

带他一同来。他说他像似遇见鬼魂。为什么他不肯下来?怕地狱惩罚严厉?他知道他听了会发抖。后退?没用。后面是地狱,前面是尸坑。没有可死可不死的余地。

 

我在这里,就在你面前,你还认得我吗?(逼真地再显当时现场)这真叫人毛骨悚然……我在这里,就在你面前,五十年了!五十年了!

一个人,一生一世,谁在等……

不知是第几回?招魂……

一一孤魂,孤魂!

一一殇魂,殇魂!

她说话语调很慢,一字一句,拉回到那场杀戮中去。

 

    撕开一件保存了50年血衣的封条一一

《一份带血迹手写的文字》

 

一幅他刻在脑子里的画面一一

一张熟悉的脸一一

围观许多人,一一他被再一次拖下操场司令台下。

游斗后,再重新把她拖到厕所里。围上去的人,用愤怒的口号作掩护,继续毒打他。

 

二姐(老二葛兰红)是师联会主席。她旁若无人地发号专政指令,除了四姐拖着他冲在前面,还有许多小兵小将提着木棍凶狠地朝厕所冲去。上去围住一顿乱棍。持续足足一个多小时轮流殴打。有人提议给校长淋屎尿,一阵赞成声响。接着开始了辱骂、扔石块等攻击性革命行动。

 

葛家姐弟表现得最积极。他首先用军靴猛踢半死不活的校长腹部,甚至头部。她躺在地上,浑身发臭,早被他们打得大小便失禁。她既无力站立,也无法躲避。四周围满联动造反的学生,还不停地有新的同学涌到厕所。他们见校长躺着不动,就狂挥着“语录”本,齐口同声叫喊着,催促她站起来——别装死!接受批斗。

 

这时,他同姐姐一道,上前一步,冲在前头,朝校长喊着:你给我听好了,别装死!起来!再不起来,就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大伙在他们的号召下,浑身是胆,伸出拳头,嘴上喊着:

 

“代表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名义对你实行人民群众专政。”

 

他接着冲着已奄奄一息、满裤子粪便的校长吼叫:你装死,老子踢死你!

群情激昂的斗士们,把早已断气的校长拖出厕所,干脆将她放在一辆平板车上,上身赤裸着。他们用大字报、竹扫帚、雨衣等什物把她盖住,搁在场外横尸暴晒。

第二天一早,才被学校看门的黄阿毛发现,校长断气。僵硬。多时。

 

此刻,他却在梦的那端一一

低头看到地狱铺满竹尖、铁钉、木枪的刑具。

    哦,即便在地狱,也有人去声讨。

他觉得自己快要心胆俱裂了……

一一耻辱、自责、侮恨、疼痛的煎熬令他伤口裂开。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折磨更穿心刺肺呢!

 

你觉得还能逃过这一劫?他好像在问自己。

这难道是凡尘与阴界一致的答案?这个自作自受男人,他知道没下一次了。

他摇头说,不!真会一命归阴了。

那种失望感、厌倦感、逃避感、混乱感、自闭感、罪恶感,仿佛全部压住了他,让他透不过气来。内心的厌世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该如何面对现实。

 

他对着黑暗仰卧着。如同僵尸一般。

长期的失眠、父亲阴魂不散如影如随,把他折磨得不轻。脸看上去稍稍凹陷,眼窝骨、鼻梁和牙龈周围部分都有明显的塌落,仿佛一下老了许多。

 

我真的快要死了吗?他想也是,不妨试试……

死亡前的幻觉、起因、疑惑、精力、卑劣、悟性、记忆一一了无生息。

一个被魔鬼诅咒过的人如同行尸走肉。什么灵魂不灵魂?对他来说,葛家人仿佛就是人们常挂在嘴上说的双重人格外加精神分裂。

 

容易吗?我们一家人,吃足了文化大革命的苦头。回过头看看现在这副样子,也真够呛。个个身居要职,腰缠万贯不说,说着言不由衷的官话,背后私欲膨胀?所有一切一一必有因果。他当然深信无疑,该轮到葛家退还欠债的时候了。

 

老爷子在下面看得清楚哩!他两眼发直,不停朝我们嚷道:我啊!也算看尽了人世间的卑鄙的权斗和阴暗的心机。现在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好事?忘了是谁杀了你叔叔和婶婶的真凶?咋就这么没骨气?你们真是有眼无珠,等到第二次革命潮出现,你们的特权、自由被剥夺后,你们就会被无情地清算,吃进肚里的会强行让你们吐出来。甚至放在八宝山里的骨灰盒都会被撬开,扔走,不留。你们等着那一天吧!

 

绝望消退之后,他失眠的情况也有所好转。好几个夜晚,他整夜整夜被自己仍醒着与魂灵对话折磨得神经极度衰弱。他有时会从断断续续的梦里得到短暂间隙而慰藉片刻。他会乐观些。尽管表面上充满自信,但内心却茫然一片。

 

    整块整段的阴霾猛然砸向记忆的沙石路上,瞬间扬起粉末,撒落开来。黑幕已经退到黎明最后一道整过形的表体上,空气中迷漫硫磺般的臭味。畸形发展的特色社会落在难以捉摸的政治谎言氛围中,如同民主墙上的一道风景,映照在人民的发言墙上一样——不同的声音、政见、呼声、劝言、抗议,掷地强音而仿佛头撞南墙,结果肯定粉身碎骨。因此,历史就像那个无名氏赤手挡坦克的壮汉,面对一排排的庞然大物,将勇气与无畏塞进长长的铁管里,放任它们遮盖了真实的历史,再也回不去那残酷的血泪斑斑。于是就只能诉说……

一一敞开自己的胸怀,用胆魄一一融化怨恨。

 

在阴霾的末日,一一自由仍像天空,一一时不时地变幻莫测、一一忽惊忽乍,一一逗乐之余,一一弄出一道闪电,一一发出一串闷屁,一一勉强让间隙的喧嚣填补昔日的死寂。

一一那个权威的化身似乎永远占据自由的人民广场,自由冲破专制的乌云,昂首阔步挽着命运的胳膊,去抗争邪恶势力。

一一此刻的对话并没未冲淡互相曾经存在的对立与抵触,毕竟两代人的距离和代沟。在他难以忍受的记忆里,对自己父亲执行无产阶级专政。

 

    人是没有办法切割或者战胜自己曾经有过的罪恶或是懦弱。即使顺应了回忆者恻隐之心,遭受苦难往事腹背受敌的重创、那种艰难处境,即使现在全部照单全收,结果也并非乐观。收留的结果往往会给过来人带来更大的失落与惨痛。

 

    他说:你想过没有,该惩罚的,上帝惩罚了;该拯救的,上帝也恩赐了。那台忆苦思甜的五十周年大悲剧不见得独自静坐自赏?而最后总不至于自己把大幕拉上?接下来该让上帝做出判定——他是否需要让它创造出来的天、地、人延续下去?

 

他做梦的情景时常出现同样的构图——既像座悬崖峭壁,高耸入云,万丈深渊,又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起伏跌宕,日渐汹涌。没错!他再次瘫倒、沉底,无法自救。他自认为随着梦一直在沉睡中盘旋,浮现一座座螺旋似的迷宫下面尽是风化的礁岩陷阱,他越旋越深——灭顶之灾哦!

 

他说他耳边常听到父亲用来自久远灵界一种特有的声音与之对话……

 

“父亲,你能接受这样的原谅吗?你是不会轻易地被人击倒的人。那么,你听到这样的请求,一一会松开自己那双拳头吗?”

 

     他的反应有着特殊的含义,甚至是绝情的,毫无让步的可能。

 

 老头好像在说:

“我不会原凉那个人!无论他的动机如何,你知道死了多少人?”

 

    此刻,爹伸出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拉得离他贴近,意味深长地说:“你最大的敌人就是存在于自身的心魔。放下吧!噢,孩子,放下万物!你还有什么看不开啊?它们都是你身外之物,总归会离开的。该还赶紧还了,该放的放下……什么都比不上“活着”……”

 

    丝毫没有一厘取净。

留下却是残余异像。

 

然后有这么一天,他终于明白导致他家景败落的起因。

有许多说法?比如七十年风水轮着转,该轮到葛家遭殃了。其实都不太正确,多数添油加腊,毫无根据。当务之急,需要葛家人出来澄清才能让Y城人相信,葛家的人员没有变成“双规”对象、追查目标、境外红通榜主。

 

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这页纸,上面这样写道:

 

    “给你这封信意味撕破所有脸面,从而宣布我俩从面和心不和到直接彼此暴力的开始。在你没出国前,(关系勉强维系之际)曾跟你形容过:我俩做过十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也经过无数考验,可以说这种关系坚如磐石了。(当时正反两面均为你干了不少缺德事情,包括在姚庄你私人注资的戴梦得夜总会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又为你保姆似的服侍你的两个女人。其中受你之命,为了利益所在,下手毒死了你的前妻凯莉,当时,她有孕再身。)你跟小秋勾搭成奸,至始自终也是我在传递信息。这样的鞍前马后,你不至于随随便便把我踢出你的阵营吧?正因为如此,我俩的关系就好比涂了药粉的伤口,包上的纱布因消炎粉和伤口流出的血痂粘在了一起,任何单方面想揭开它的冲动都将导致撕皮裂肉的暴痛。

    可怕的是你真的把它撕破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旨为利往。

 

时隔十二年,他仍记得读完此信时,感觉好比刮起的西北风裹着刺烈的寒流扑洒在他脸孔上。他居然神定气沉?还有什么好讲呢?这样的交恶迟早给各自心头插上一把利刃,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不是一时一刹能够妥协、和解,各退一步的。凡是让人看起来令人难以摆平的事却是最容易找到了断的方式。他的这种镇定仿佛无意间给他找到颠覆规矩的真实依据,足以悄然无声无息地把他俩之间的恩怨模糊起来,藏起来或者拆解掉。结果,他没有按正常的处理方式去做。”

 

信的第二段,显得格外有依有据:

 

“你凭什么要出钱杀我?轻着也废了我,对吧?你居然下令让柏子、龙逼、公鸡在你姐夫袁光明、王旭光未到达酒店之前,布置我吸毒过量身亡的假象。报案、现场、验尸、火化,结论自然而然成了你姐夫最后的收官之作。春节确实收到你满讯福字的贺言,我也曾回过你一句:难道我们两家的恩怨非要用杀戮来解决?你满满的“福”字后面隐藏着一个咒我“死”字。我不至于等你上门杀我?尽管我的抵抗、同你交手毫无搏击之力。你有你姐夫、堂堂Y城政法委书记罩着,我除了死没有其他生路了。但我死前也得狗急跳墙,试图活长一点,看到你下地狱的一刻。你们葛家要灭我、不让我在Y城呆下去,我退出。我上北京,告你们去一一”

    我已想好:一命换一命。

 

他有种种不祥预感,其中最不祥的就是他向中纪委举报的葛家受贿细节。他对他信里的列举事实,没什么可说了。即使屈从、让步、妥协也不见得有乐观的结果。

 

他有些紧张,直挺挺、傻呆呆坐在沙发上,因为吃了镇静剂,情绪稍有好转。他正坐着,良久没得出个万全之策。

他站起来,点了根雪茄,思索良许……

 

他重新缩回到沙发里,一字不漏地读下去一一

 

    “据我获得内幕:去年你姐夫叶尹凡与凡浅秋联手接手Y城大都市集团企业破产案件,集团评估价为4.2亿元。面对这块肥肉,叶尹凡很快得到葛兰军的指令,和分管清算、执行Y城中院副院长徐斌联手,强行裁决集团破产。在进入法律程序后,集团大股东和债权银行希望和解,其实集团公司属下电厂、拍买行、房产公司上年度总收入也达2亿6000千万元,总开支不到2亿4000万元,仍处于盈利状况。但葛兰军为了抓住这条大鱼,要求徐斌裁决破产。徐斌亲定他提拔上来执行局凡浅秋任该企业破产还债清算小组组长,而叶尹凡开出了巨额的律师费。清算结束后,叶尹凡按规矩三、三、二、一分配。按执行债务分配得到的巨额酬佣金额共计8900万元。

单单一笔,分账见表:

葛兰红:3000万

葛兰军:2000万

叶尹凡:2000万

徐斌:  1000万

凡浅秋:900万。

例举如此详细的分配方案及葛氏全家贪污的细节及账目,对葛家意味着什么,一目了然。”

 

私募基金这块,对葛家来说,也是一个十分隐蔽的领域。因为通过各种上层关系,葛家巧妙地在IPO(首次公开募股)之前进入公司。也就是说,葛家老大、老二仗着她们身边的关系及人脉,在很短时间内赚上一笔。这种形式的圈钱轻而易举,谁都清楚不是一般人都能够去做的。

 

他到今天为止,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封信寄至北京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效应。起码会引起葛家大面积地震。甚至会一夜之间轰崩。可以说从他们一家牵引出来的问题会影响到整个Y城党政三套班子的窝案。危况显而易见。

 

他心里清楚得很,亡羊补牢?几乎于事无补。凭关系在对方发信之前谈这件事?实质上是徒劳的。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无论矛盾、纠纷、交恶谁引起,发生在谁身上,无论对方如何聪明、精怪、狡猾,只要对此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让舆论觉得靠山强硬,葛家一时一刻还没那么容易被挪翻。人家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哪一方心虚。材料、账簿捅到中纪委有挽回的可能吗?他首先想到,必须要有最坏的打算。他就是再淡定也必须承载着担惊、恐慌、度日如年的煎熬。官运、财运,命运三命俱全——这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摊得上的。他这点也清楚,对方攻击性很强,一直变着法子在揭他、黑他、喷他。

 

因为人的运道跟抽奖似的,终归是有概率的。他站起来,转身。他信命。命再硬。也会折。由于很多原因,他感觉到自己气数快尽,怯惧地有些微抖。

 

但他看起来,气得不轻——脸孔微胀、呆滞无神、握着的拳头绷得要裂开来了。他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窗外,看上起确实可怕,脑子一直在想,难道我的命数里真会发生预言中的末日?

 

如何湊合着活下去?还是眼睁睁看着葛家人一个个被锁入囚牢?出于无奈、或被逼上梁山都是同样一个结局。一步步逼着“争着求生”而作最后拼死反击,赢得时间。

    他一直以为葛家对任何事与人扔块骨头来,只要骨头上有点肉末,肯定会有胆小怕事的人巴结地舔着他们抛出来的那根诱人的肉骨头。

 

你拒绝跟我谈?继续回避到什么时候?非要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要得就是这个结果吗?他想通过施小菲当说客,关上一扇门,打开另一扇窗,让阳光透射进来,或许会有转机?他总是朝乐观处想的,人么!或者通过非暴力的处理方式,阻止对方向中纪委举报。

你觉得有这可能吗?你一直在欺骗别人,其实你早已入藉加拿大。这不是你一时的心血来潮,你是个不肯示弱、讨饶的男人。这一点我相信。就是这样:无论你死拗、顽抗、逃避、甚至瘫痪……

    一一你这次运道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我是实名举报你们葛家。

 

 

    你也许会说,对方也并非等闲之辈。你不能说,凡是敌人都是蠢货。

他是不会为他一封给中纪委的特快专递而失神落魄。更没有想过狗屁的脱身之策。说他是半个“太子党”,是瞎吹。算干部子弟,有后盾,是实话,但他对这封举报信,还颇感头痛。有时也会变得神经兮兮的——目前遇到的危机并非他一个人能挑起来、抹得掉的。这个迷案必须有葛家上上下下有权有职、有位有钱所有参与者来共同解答。即使不怕死,都能平安度过,活着出来,也得脱层皮。这真是一个深藏不露仙道的预言!恐怕也不能把葛家的政敌当成傻瓜了。实际上,对方早在预谋一场谋杀,没有刀光剑影,却重复着轮番扼杀的阴谋。不信,你想:官场的凶险,本来让人一一防不胜防。

 

他被梦里一柄利剑刺醒。直到此刻,出于强烈的存在感,他觉得重新回至梦前了。这种存在始终涂着夜光标志的诱惑。黑夜中,他看到那些金属测谎机发出幽绿的光和吱吱的声响,似乎让他感到正义之剑迎面朝他腹部刺来。他几乎没有招架之势、抵卸之力。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不惜让他绕圈在梦境的轴线上奔跑,他也不确定自己选择了一个什么样的归宿。不可能是这样的!不能就这样白白被他们拖入“丰都城”……

 

 爹却断言说:

           你就是翻得过乱葬岗,也不一定过得过凌霄阁。

 

   “癌”是上帝送人类的伴手礼。也是上帝控制人类的利器。

他说,父亲是个无神论者。后来,退下来,突然老爷子相信起宗教来了。而且,还十分地入迷。他直截了当说,在更大程度上,他信了一一从不提及你们西方人心里的那个上帝。

他说,你贪图富贵?留恋红尘……

傻爪才会这么想!人都走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再富又有啥用?

你意思,我非死不可?

你们不是认为死人总是惦记着活人?我看法正好跟你们相反,恰恰你们活人喜欢在被你们逼死的往生者丧礼上大做文章,给了他无数封号、荣誉、追认……说真的,人都去了,还有啥用?

我做梦来着……上帝跟你说些什么?

上帝究竟是什么?这便成了人心一种启示。

无论你怎么去想,上帝拥有整个宇宙。

你不敬畏它?它会沉默。你崇拜它?它显永恒。

这一切,一一皆有因果。

 

他没有应声?屏住了呼吸一一

觉得是一种临终实践。

他在梦的这头?临终关怀一一

富有人情味。

他觉梦的那边?已近善终一一

善恶分明。

 

父与子一一

恐惧与死亡一一

整个宇宙都会苟延残喘。

此刻,他的感觉就是“谁都不能再伤害我葛家的独苗。”他坐在儿子对面,总有那么一丝留恋……他呢?作为他儿子一一也在想,“谁都别想再迫害到我父亲一根汗毛!”

 

……看到抬进的棺木背后有无数的眼珠在发光,那股光束有足够能量迫使他放下屠刀,即使成不了佛,也能立地变成弃恶从善的狗。

 

    他说,所见的权力游戏完全跟想象中生死存亡难以达成一致。“鸡棚式恶斗法”。不再是敌对的持不同政见者,不再是老头不肯原谅的作恶者、不再是那个时代的施暴者。如果此刻有人告诉他五十年前的那场劫难都是不得已的,不仅仅是你们葛家的灾难,是全中华民族……

——啊,对!他说他到能考虑接受集体式的全民认罪。

 

总之,他们年轻人在为父辈寻找各种宽慰的办法及良药,同时,正在准备把他们的政治遗嘱真迹抽取,换成自已的语录保存下来。他当然知道,父亲85年的遗嘱内曾有一条明示:他死后,子女不能进告别大厅。这意味着他没有原谅子女在文革时对他采取的暴力。反过来看,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那个年代唯一活着的施暴者。在那些游荡在历史夹缝中的亡灵里,有几个依然生龙活虎,参加完战友追悼会,闷声不响就等着自己下葬这一天了。所以说,尽管在梦里见到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亡灵故友,但庆幸自己仍活着……

 

一一说明阎王爷不认为我是原凶?哼!那我又是被谁迫害的呢?他说。

 

此刻,在他看来,父亲离休后给自己写得墓志铭充满宗教狂热的不朽精神,少了许多革命浪漫主义的情怀。现在看来不是他软弱,更不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的泛滥,而是一种大彻大悟啊!他一直在说:现在的党跟我们投身为之追随、搏命的党不一样了。没人相信,你们这套什么先进代表、什么狗屁终身奋斗。他说,风谅话谁不会讲?什么及时发觉、恍然顿悟、坚持原则……并非是坏事,讲穿了,还不是怕失去话语权。为了保住权力,不惜把一个国家变成疯人院、腐败政府、荒淫窝。是的,长年累月的亲近与沟通是通常用来比喻非极乐天界传递来的信息:一个消极怠惰、疑心极重的政治冒险家,宁肯背负十恶不赦杀人魔头的恶名,用他创造的固有一一党史方程式(公式出自他封建君皇制的传统体系)成就他至高统君的一世英名。

 

是的,这是实实在在的温暖……

一一他彷佛觉得他听到了上帝传来的真言。

 

    他告诉过你们?噢,真抱歉!他说:你们想听什么?

不要发表攻击性言论。天那!你仍是个老党员。

他一直带着奇特的焦灼跟子女们对话,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瞧你,事先不跟我商量来着?有多糊涂!

他说:良心都喂狗了,还跟我谈什么党性!

你少跟我唱高调?哪来那么多亡党亡国的忧虑啊。

首长说你们幼稚,你们真够幼稚!

瞧瞧……狗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

 

他在这么自由的环境下是极不愿意撕破这样的对话格局。他们的交流存在于阴阳二界,一老一小站在那里,似乎差距很大,有着不一样的认同感。对他来说,理智地看待生死命题……五十年前的一段记载?能够代表他的感受……

 

“一一我葛万里的一生,如果活着的话,这是一个人的血的教训。

自己就是蜕化了,就是不注意量的变化,量的增加,无产阶级的东西,革命的东西,慢慢少了,资产阶级的东西往里灌,毛主席的思想少了,资产阶级的东西来了,别的不说,就是进城以后慢慢的变了质,自己不知道,一天就是毛主席七届二中全会上说的,胜利了居功骄傲,停止不前,贪图享受,就是由这里起的,自己认为自己了不起,自己不知道没有毛主席、没有党那里还有中国的胜利,还有我们呢?把党、把人民都丢开了,就是认为自己了不起了,一天就是个我字、私字,我的思想慢慢变了,蜕化了,变成了资产阶级分子,一天就是看到那里房子好,走到那里看到设备好,回来就搞设备。汽车、钓鱼、猎枪、表、沙发、生活方式极端腐化,至于说劳动人民那方面,根本不看。

进城以后,总是学资产阶级的东西,看到那里有地毯,自己搞个地毯,买沙发,买餐具,炖什么果子酱,面包。都是学修的,自己慢慢就修了。思想慢慢腐蚀,生活糜烂,流氓作风,看见女同志,护士,就是流氓习气,动手动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兽……?”

 

    一一有些不易解答的?你放一放,现在想想,凡得意时甭张狂!过头就有报应。你终将会醒过来……再把它写成回忆录?还有啥意义,不如彻底忘却。

 

无论他俩相遇的时间、场合,谈话的语气、内容被延续或者忘却了多少个世纪,他相信他今天记录下来的内容是能够留下来的。在没有想好如何脱离梦境之际,他没有理由拒绝父亲发出的地狱之旅。更不会拒绝父亲阴魂的招唤。他知道父亲每晚在跟他讲叙地府大殿、三魂七魄、灵界乐园,他倒没有过度的吃惊、恐惧……他想应该跟他下去。

 

我带你下去。陪你一同回来?他说。

爹,不行!又不是出访哪个国家?有那么随便?想去就去?想来就来?他觉得老爷子的灵性修炼得比谁都来的强。

 

他心里老在想一个费解之题:死人干嘛老围着活人转?

不信?由你!看得出来你小子不愿意去哩!随你喽。但你记住身体与灵魂,总有一个会在路上。

都说,“媳妇还未熬成婆,”你狗仔倒快修成佛了?如果你听老爷子一句话,也能接受他所阐述有关来世真相的传说?那就应该心怀感恩。

 

一一天那!革命者尾巴就不会翘到天上去了!

 

他在纸上写道:

阴间其言---

跛者不忘其行

哑者不忘其言

聋者偏欲听声

盲者偏欲窥光

生者登攀天门

亡者归途丰城。

 

他又对他说:儿子!你所拥有的一切?二辈子都享用不尽了!我真的不需要你们那样的富有和权势。他喋喋不休地向他阐述他的想法,哽咽了一会……老泪横流……哭得很悲戚。

他却看不见他,只看到一双无形而又充满活力的手,紧紧捏牢他。渐渐地,他的轮廓显现出来。脸上委靡的样子,看得出在微微颤抖。瓮声瓮气地说道:孩子,我冷。

 

    我告诉你,你走那刻,我就说:你一路走好。你耳背,腿不灵,油腻腻的样子,烟瘾又大。国家给了你荣誉,党又给了你如此之高的评价,在一代人的眼里你是功勋卓越的革命战士。在你政敌面前你被形容成阴谋家、政坛老滑头、国妖、色鬼、刺客、政敌——拥护者们便转而求助于纪念。对政治死囚者来说,隆重的纪念后面意义很快丧失殆尽。他想说,哦,真对不起,我怎么会失去自控能力?不瞒你说:我是被我最好的同志出卖的。

 

生前刺痛心灵一一

死后揭皮见骨一一

导致他对这个政权及发起这场灾难的总舵手有着深刻认识与反思。他说带来的伤害越深,他得到的感受也越多。当今那种局势,无论政坛、商界……明显你死我活胶着状态,你不把他揍趴下,他起来便捅死你。国家生态圈极其原始血腥残酷的丛林法则。

 

    他除了写小说之外,就只能跟家里(亡灵)挤在一块。在生与死的角逐里,他经受反复的弹压、合并、磨合。时间成了他最经受得起的试验和相守。

他觉得老了……

这不仅仅是个预言。

那是什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发觉自己一直在父亲的灵界里跟着老头跑马拉松似的陪跑。不紧不慢地盘转在他周围,无法散去。

 

一一岁月一受惊吓便会弹跳起来,像个染上毒瘾的孩子疯了似的寻找失去的幻觉。

天堂去哪儿了?时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无助而又无语,眼睁睁地看着他逃离梦想。

 

“你醒了?”他发现怡在推醒他。

“我就走。”他睁开双眼确定是她。

“你想我了?”她在他面前待着没动。

“嗯。我一直在等你。”他说这句话,床边蜡烛灭了。

“为什么?”别害怕,我堕落只是想麻醉自己。

“你要知道万事万物皆有关联。”

 

正如她生前所说:孩子没错。我相信我没看错人。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值得我托付的那个男人。

 

——冉让?

记得。

《悲惨世界》

读过。

是的,该是我为你做事了。他说。

    他答应她,就会这样去做。是的。

对!就是。彼此善待、相望、承诺。

她说,你能帮我。这种非正常亲子现象远超出小说范畴的血缘连带关系了。

所以我能记住她的原话:我全给你了。

 

她说,有时醒来后,渐渐从疏远、淡忘、远离、隔绝转化为反思、认识、评估、逆转、改变立场。必须会先找自己身体与头颅是否在一同?因为我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所以会在跟你们时差不同的地方醒来,之后,会成为与众不同的人。

 

 

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她那一刻的浮现持续很短时间。没影响到你?他摇摇头说,不会。习惯了。他继读听着希拉里·哈恩演奏的莫扎特3号G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看上去他在闭目倾听。莫扎特显得情绪激昂,演奏家疯了,第一乐章的华彩乐章听起来好像巴赫的恰空舞曲。迄今为止,这种音乐感受的状态不仅仅在他写作上给他带来对生命的延续,而且让他见到黑暗中幽灵的跳跃,旋律言听计从似的继续闪烁它的魅力。

 

在它的叙述里,他开始进入情景,那个令人着迷的女人再一次浮现而来。这看起来确实有点无聊、草率、做作、甚至有些荒唐。他承认,这个知性的女人,没有带他见识任何杂质东西。不过是一种简简单单的清纯。不难看出,命运最终跟这两个人开了个玩笑。她没有诱骗他登上这艘苦役船。不然他将被诱拐上岸,最后饥饿衰竭死在荒岛上。

 

他说是的。记得帕拉尼克说过:“这就是你的人生,每一分钟都在走向死亡。”他承认眼前就有一大摊的大灾小难,不论你如何去应对,谁也没有料到上面会动真格打葛家虎窝。大有一锅端之气势及力度。他长长叹了口气,叹息声里伴随着悲呜。

 

他真的喊不出声来了。几度哽咽。谁都没想到,父亲还是放不下我们啊!他意识得到,被他拖开睡梦较深层地带。他拉我出去谈话。他说:我们俩人坐在一起,父子情深。讲着许多、许多找不回来的家事。你记不起?记性用在别处了。他嗓音破碎,老泪夺眶而出,他说,葛家要亡了。显然,谁都不敢相信,这真让他吃惊、胆怯。

 

预言,好像,好像变成老爷子发出的相邀:儿子!跟我去,地狱为阳界准备的最后一场告别团拜会。

 

帕拉尼克的《地狱派对》里这样写道:

 

“如何精准地描述死亡的感觉呢?没错。我瞧着挤在许多病人当中的他?”

 

不知如何理解“描述”这个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是活?但我想啊,起码我死前,一一没疯。

 

脑子思路一直好的。

他发现他说话的口气软多了。没有温暖,我写不出半个字。

那你还老抱怨什么呀?

抱怨?我不用抱怨。写小说又不为钱。

你读过帕拉尼克的书?

喜欢。他说,我读了他许多书。

 

所以啊,怪想法挺多?不会的。

你想啊!死后当然想去天堂?

你他妈有病啊!谁不想?愿意下地狱。

他说,你不致于写本书给死人读吧?

那倒也是,不仅仅是部供阴界读者看的书。他说,太不可思议了!

我想生与死,你与他、我跟你、此与彼,并非一本小说,一个故事就能教人长记性、释事理、明是非、识大局、有良知、惜情义、懂感恩……

 

一一也记不得更多值得他去创造或者争取的事或人。

 

他看到书页上这么写道:噢,从你那本书里,我看到你灵魂的主体。当你的灵魂前来探望我时,我才会从文字的墓穴里走出来,带着我唯一这本书,无视自己的面目,坦露自已心声……告诉大伙说:

 

“想想真要笑出声音来——他仿佛在显摆自我腻歪的感觉?满满的一肚子官样文章……邪乎的臭不可闻。哇!你的小说,同样糟糕透顶!够了!一个疯子的所为。”

……年历与时钟、大麻与烈酒、爱慕与憎恨一一看你如何在邪空间中去自灭。

 

四面的残壁爬满记忆与往事的臭虫,他有时会冲着紫红色的小家伙微笑,也会莫明奇妙怏怏哭泣。他只有写,不停地写……才能腾出地方来让他安静地占据这把充满彷徨与泪水的座椅。通过小说他试图想问:一个家族即将毁灭之际,你想从中传递什么信息?你又想告诉他们什么?想说些什么?在想象的冲突与情景里,你活着究竟为了什么?莫非觉得自己的想法怪异和荒唐。

真恶心!他说。一一感觉自己很蠢。

 

这种突然而来的直觉——从未有过的全神贯注,他根本顾及不到小说人物最终命运的走向?人称与对话、时空与故事、语言与情节,坦率说来,颠覆性的叛逆,甚至不连贯(尽管凑和能读下去,但毫无趣味,甚至倒胃)。你很难想象一一结构松散的小说一一究竟会给读者一一带来什么样的阅读冲击与痛楚?够了!一部废稿!说真的,别人读了笑破肚皮……这样下流的书,你也写得出来?你不觉得脸红?如你所愿一一写书人得了绝症,那种感受?等死。

 

他不得不接受残酷的判决,焚烧这部手稿。

 

他在接受临终最后关怀之前一一

唯一的愿望是把这部小说写完。

即便就算唯一一部?也算是对自己一个交代。

人生之圆满……这种绝望的毁灭感,盘据他意识里很长时间,现在终于可以倾泻到纸上。

不远了……(梦境筑构在虚幻的写作激情之外)

他说:

我一直有一种精神错乱似的想要的结果,一一那是什么呢?

死吗?何必!什么都比不上一一能够当着上辈面磕头谢罪。

不死?怂样!干干脆脆离开一一能够抵消欠下得全部孽债。

 

一一恩怨情仇?非得用这样的方式去偿还?

 

他倒想说:“我没赶上地狱最后一班直通车一一也没想好究竟要写下一本怎样的书?于是保存一丝幻念——即使我写好的小说不受阴阳两界的行政行规制约,天马行空?我也应该有个尺度。”

 

他心想:此书正是切中主题,一一写得不仅仅人性与肉体,一一还有灵性与精神。

 

    他不清楚这是不是心灵与灵魂一种遥感功能?不然,他会觉得,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多余的?对他来说,犹同一具僵尸。相反,能证明自己尚能喘气?就是他还能看清自己这张脸。

 

他经常会出现稀奇古怪的幻觉:在黑色的死水里,轻得像躺在皱褶一般的静默,他借助的浮力足以让众人普渡。他想把枕头填高,脑袋不致于太沉,影响他继续浮泳。接着他又浮了上来、沉了下去,一浮一沉、一惊一乍,产生极为明显生死交叉的幻觉,如同穿越阴阳两界,驾云仙游。

 

    是的,怂腔!我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他发现四周死寂一片,静得如同被送入尸柜。

他说,逃不脱?了断,也是一种解脱。

他这次倒不想寻求老爷子的保护神了。

他还抱怨说,医院抢救是浪费社会资源。

速死,不失为解套。也是救赎。

他说奇怪的是:亲眼目睹自己被拖入急救室抢救——危重的全拉到这里来。场面真实、情绪失控、晕头转向。确定断气后,床单遮体,最后推入停尸房。(太平间)听完后,他觉得痛快淋漓地出了一身汗——将被拉到另外一个地方、躺在冰冷的柜子里,好凉爽!柜后放置了一个大音响。背景音乐,听起来有点“悲怆”,细听又不像?像似一首歌,曲调生涩,歌词里有一句:你死在哪里?请告诉我……

 

    你不觉得藏着掖着更让他心神难定?

你不觉偶然的残梦还有必然的结果?

你不觉今天的绝望是你明天的葬礼?

你倘若要求签,就先去问阎王老爷。

    

     脑袋“嘭”得一下撞在镀金的床栏杆上……

     一一他像似醒了?却说一直在抽泣。

 

     后来,他意识到自已根本没彻底醒回来。不。与其说他在拼凑碎梦,不如说他在妄想。这种拼图、妄想和某种痴念携手同行。他明白,这恐怕就是一种罕见的睡眠障碍,又称REM睡眠障碍。导致人在睡梦中出现梦境带给他过多的反应及动作。随着梦境情节与场景切换,患者会有不连贯扭动、行走、踢脚、对话甚至尖叫。类似这样的强烈动作一直贯穿在他起伏叠起的梦境内,也是他本身脑部缺氧障碍的先兆,预示着他做的与死有关噩梦有多糟糕!更何况,欲想用药物控制或抚平溶入晦冥中失眠的迟钝,僵硬地褪尽梦魇带来的焦虑,伴随着失忆畏缩的先兆,渐渐脱离不开药物及毒品。不然,他几乎没有多少时间写作了。

 

    他又一次进入深睡眠层……

一一从梦的形成(影像内容)到急救器显示蓝屏,一一产生出来的折射成为意识,再有效地结合精神现象,(重复呈现)愿望的强烈程度,一一借助记忆的呼吸器,通过闪烁绿悠悠横线轨道复原旧式意识,(推断公式)拼凑往昔日有所思的零星画面,一一凭借春梦了无痕的景况,(统筹兼顾)一一深度沉浸而达到意念出窍。

 

他感觉自己颠颠晃晃被拉进急诊病区一一

他自顾自想,感觉异样,被人拖进后,好像身上一件件衣服被人当场剥光,赤身裸体。他看到从他身边走动的人特别多,却没有一个人来招呼他。如同一只待宰的狗崽子。他发现,许多人围着……相反,他觉得离穿白褂子挂胸牌的医生、护士却越来越远……有意在躲避他似的?不知不觉地意识变得模糊起来,口齿也不清了。而且,身体死沉死沉的……想喊?喊不出来。

 

“你想去哪儿呀?”有人贴着耳朵问他。

……我在哪呢?

在抢救。

真够呛!

太窝囊了吧?他明显心识麻糊……他觉得很难在冷飕飕风中等待他们的救治。这下如愿了吧?来日不多,一一是不是?那也好,索性给自已一个交代。我这样的病体能撑多久?他对自己的忍耐早巳失去兴趣了。生死?显然无所谓了。

 

    探视时间到了,你们家属该离开。

现在没人照看,行吗?

医不好他?你也别想活了。

你他妈的一一以为自己谁呀?首长啊!

误诊?我饶不了你!

棺材都已抬到床前了,这个时候说误诊有屁用。

啊!不会啦。小护士敷衍了他一句。

他手脚开始无意识抽筋。身体开始抽搐起来。

内脏一阵阵绞肉机般的阵痛一一

双手松软,双脚冰冷,呼吸急促……

 

人到临死这个节骨眼上一一想归想,要啥没啥?再抱怨别人没尽责……你不想想,你得的是什么病那?连中央政治局常委都医不好?你还发什么脾气。省省吧!有这闲功夫也不该动这歪念头,你以为你谁呀?他冲着自己嘟嚷了一句粗话:

你发神经啊!临死都不正经!

我怎么了?他觉得奇怪,围观的都冲着他捧腹大笑。心想,这死呸生前八成是个变态露阴癖狂!

 

平时,那股子狠劲少了许多一一

人啊,就这德性!平常极为贪婪的欲念到这个时侯也会没了。

平常凸出滚圆的啤酒肚皮也瘪了许多。说得没错!——人之初,性本善。人将死,喻善终。惟一能与善终相提并论的只有临死前的悔意和善言。是的,他自知今天生命再也撑不下去之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动手把自己杀了是上上策。

 

人就是这样,满饭好吃,满话难讲。谁都不知道谁先走。记忆中随着冥想的延伸,突然感到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他推入死亡之境?一一无处可逃。

死亡会不会在黎明前的五、六秒内开始?

哦,谁知道。

暗示过后,一一心灵得到抚慰。哦,你不觉的活得好好的?病得不轻啊。他说,终于弄清楚了,只是一种单纯的垂死程序。

 

生命其实早就不在他掌握之中了。他说,这跟寿命有啥关系。

    我还能活多久?他说。

    不会太久——十、九、八、七、六、五

    你看看你周围对你而言特别想见的人,此刻。

    很快会默念:四、三、二、一……

归零。归零。

 

平行线。残缺。分秒之争。

现在,干吗去?抢救!大夫答:无效。

应该快了。护士说。

    我,我,我渴?他眼神告诉护士,不愿走。

    你还争什么?他渴望醒来。

    破裂的肚皮覆盖一层死斑。

    他想,来吧!恳求上帝别抛弃我。

 

    在哪儿?

    失忆了?

    Y城第二医院。

不会吧?

温哥华圣保罗医院。

真在哪里?

垂死的人,无所谓躺在哪张病床?

你活着没有目标?死了没块墓碑。

真惨!那今天“死”成了唯一目标。

 

 

    你应该知道,到了这步,也差不多快要断气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进进出出忙什么?

抢救你呗!他们人人都这样跟我说的。

现在,为我最后一口气在器件上做归零准备。

怎么着?准备拔管子。

应该快了……呼吸、心跳都没了。护士说。

 

我不会死!你真一一很倔。他想大声尖叫,却发不出声来。真是扣卵筋……要命的事!尽管他巳发不出声……求生欲望强烈,眼睛看的刹刹清一一

 

……他们除了忙乎,没有明显暗示,一一我还能活多久?求生的本能一一他仍旧想问护士,真会翘了?我不想死呵!小说还差个结尾……

 

差不多,一一这个断命魂灵快要从肉体里脱离出去了!看样子,就这个把钟头时间……真要翘了!

 

仪器显示:一一平直绿线。

文字显示:一一死亡逼近。

 

此刻,他觉得死神快到了。

为期已晚的是,他床边心脏示波器上的绿线笔直笔直了。

后来,他觉得有人把他抬到另外一间房。

他听到护士说了句:没心跳了。

盖上吧!叫家属进来。

也就是说,“我真的死了”?

谁晓得哩?某种程度上讲心跳停止,宣告死亡。

他说着无意,听着有心……

神识一一并未消失。

心识一一仍且尚有。

你得什么绝症?

癌,晚期。

如果你想哭那就哭吧。

这家伙倒是有备而来。

 

是啊!你祈祷也好,葬礼也罢,甚至举行一个抽象的告别仪式?而在这里,你总不会嫌葬礼费用太高,超出“八项规定”了。要不然,你们不妨跟火葬场讨价还价么?把价格降下来。死人的钱他们也斩?对方很不以为然地说,不斩死人?斩活人啊!讲出来笑煞人?人都翘了,还要省这几个钱?

你哦!困在棺材里还要讨价还价?一一帮帮忙噢!

 

他见眼前许许多多人来来回回走动忙乎着……有一种罕见的僵持,连空气都会凝固牢的……“给我跪下!”隔壁高干病房传来女人尖斥声。同时,有轻微劝言:夫人,息怒。

“首长有个三长二短?你们也别想太平!”

唉——

没觉得有恐惧之感,相反,有些感叹。

 

他想说:人啊!特别男人,谁没被伤害过?过苦日子你样样不在意,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却样样在意。传说中葬礼、生辰、仪式、法事、墓碑、宿世,我感觉到你在意。现在什么也没了……

 

一一万物皆空。

 

初信之时,给别人的体验?我说,没有。跟了你,是啥因缘呢?其实没关系!现在你该明白?可惜啊,你即便得到全世界,也要翘辨子的呀!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天马行空了。

这也叫异想天开。

你啊,死后开窍……

她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关切口吻问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都这么认为,眼一闭,脚一瞪,就走了。他像似在跟自已说,一一显得镇定而又超然。

 

领悟晚了点。他又问道:我躺在老地方,身上好像被沉重的棉被压着?身不由已。

他明明看见许多护士进进出出,手忙脚乱一阵。人见人烦。他想对家人说,何必兴师动众?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干嘛呢?再说,我又没到这个级别,致于么?

 

这时,他身上皮下巨大而臃肿、绷得快要炸开的导尿管的袋囊,不知被谁坐在屁股底下,紧促地被逼压着。假如他再放肆一下,它就会在床上爆裂。那围着的至友亲朋们,个个傻里傻气围着、盯着、守着……各怀鬼胎、心机阴暗,显得十分无趣。

 

无稽之谈之下,连一句慰问、一句谎言、一句有意、一句无意都无表露。什么卖弄事非,同辈相争、手足相残、小辈赤裸裸伸手讨钱?当面哭得呼天唤地,暗中斗的阴风惨惨。真是不要脸!竟把她母亲给她交的学费闷声不响给退了回来,厚颜无耻买假发套,为得是用招摇的五彩短发填满她满脑的虚荣与享乐。

 

他见到她。哦不,他意思不去看她。她在哭?奇怪。应该高兴才对。他转过头,她却呻吟?奇怪。不想见她?却偏偏相见。

 

你听他怎么说:我不想见的来了?想见的迟迟没来。

恶作剧!恶作剧!我想,你临死,一一脚直?人家也不放过你!可想而知,你前世做人太恶吧!

一一不会。一一不会。一一不会。

 

行,话又说回来,他依然保持着遗体告别前的优雅卧姿。

衣着毕挺,寸头,回望过去,跟生前困着没多大区别,安祥。

 

梦里想像的姿势是不够完美的?有时会出现不耐烦地跺跺脚、挖挖耳、掻掻痒、吐口痰、枢鼻屎不雅动作。是啊!他害怕这样吸引着让他一步步朝死的不文明纵深发展呀。这可真的要命!谁愿意一遍遍去尝试濒死的不雅状态和过程?

 

是哩,就是这么回事,他感觉自己差不多了。

意识、认知、语言、神识、记忆在一点点丧失,枕部压住的头发大面积脱落。尽管躺卧时间不长,没见褥疮出来。但他感觉到护理员正在帮他按摩、翻身、擦澡及被褥清洁。

他说,神态糟糕透了。死神又一次贴着他……拉他一同潜行。走!走!按他们话说,上路。上路。几个护士走进来,见心脏起博仪器绿线平行后,便爽快拔掉所有扎在他身上的针头和管子……

 

出于尊重,低头鞠弓道声:一路走好。

我朝她们回谢。并说,谢谢。

 

1——2——3!一齐动手把他翻身过来,屁股朝上。然后很专业地掰开肛门,朝他镶着肉瘤似痔疮的肛门里塞了一块浸着消毒液的棉花团,防止不明分泌液外泄一一

 

他说他清楚地感受到这涨涨的感觉真它妈的逗。有种被同性鸡奸的感觉。

 

他说他记起:

“……接着我被重新翻过来。听见护士在告诉我家属,说:现在可以帮他擦身穿衣了。不然就硬了。时间不多,趁他身体软绵绵……赶紧帮他换好。

 

围着……身边几个女人,除了葛家的人外,前妻们自然没有义务干擦洗之类的脏活……”

 

有人提醒:小子!快看另一幕风景。

啥辰光了?还有闲心看这人间百态?

……一时间,挤进了众多看热闹的人。跟他有一腿的女人们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就别说帮他穿衣梳理了。男人难道活着时,不干不净,死了,不该干干净净吗?他当时真想坐起问问她们……又怕吓坏她们。

 

他觉得他现在更应该懂得如何去理解事物,体凉疾苦、善解人意。死到临头,抵抗还有什么用呢?你争我夺,巧取明抢、勾心斗角、暗箭伤人,你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么?你愿意为了几万冒牌T恤甚至几十万元钱而反目为仇、老死不相往来?即使有朝一日你的仇家变成一具木乃伊,你变成皱缩干瘪的僵尸,你愿意让你们的晚辈同时把你们俩人的身体放入同一只友情浓浓的玻璃瓶里展示?

 

咳!一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们轧闹猛喜欢凑热闹跑出来的人在嘀咕:

“这家伙死得邋里邋遢,而且,听人讲死胚挺有钱的。”

又有人在议论:

“稀死生前,女人多的数不清,还有好几个私生子。”

也有人神神道道形容道:

“死呸,死前大概处于神经兴奋状态,死后出现局部乃至全身肌肉痉挛,导致他死后口眼不闭。面孔肌肉收缩,表情狰狞,四肢姿势扭曲,同样给人恐惧难忍。”

    自我毁灭,猝不及防。

他说他觉得活的意犹末尽……真会这么想?奇怪!因为口眼不闭,魂灵尚无脱体,老爷子倒是掳走不了他的魂魄。所以他躲在隐处,笑嘻嘻盯着渐渐僵硬的尸体从上到下看了无数遍。时不时说上几句:一一小牌位,你终于来了。

 

阴气逼人一一

芒刺在背一一

他不禁觉得魂灵猛抽了一下。(不可思议)他发现有一种无形的物体从他床前一下窜出窗外,忽然房间暗了一下,一阵凉风袭来,他头顶一根日光灯管烧了。他想强行支撑起来,死后复生,却发现四肢及整个肉体不听使唤,反而,随即一点一点步入尸僵状态。

 

“……假若你问我,好端端干嘛想死?人家有权有钱有势的人狠不得能够拿到长命仙丹。老稀死,你偏偏讨棺材困?好笑,好笑!笑什么呀?人各有志,我活够了!活腻了!怎么了?你可以限制我言论自由,也可以限制我发表自己观点的权利,你也可以动用你的影响封杀小说发行的权利,但你总不能不让我死,对吧?我就是想早点离开这人见人厌的世界……”

一一活得真他妈的腻糟糟了。他说。

 

    

 

妈妈,妈妈,一一过来!

舅妈,舅妈,一一走开!

在病房里,嚷什么呀?

前我失丧,今被遗弃。

他尖叫。

我不想这么死!

    急促的脚步声……

哭喊声一一

抽泣声一一

现在所处的地方?哪儿?

什么?真走了。哽咽。

 

一一如果你以前不明白“死过”的实际意思?那你今天算体验到了“濒临死亡”的过程。起初,你说觉得疼痛?这种感觉过后,发现自已失去知觉,随后会发觉悬浮在一个黑洞的圈外,一直挂着、悬着、荡着……未有直接坠下。好比在一个黑暗的维度中,从未体验到过的放空?释放出自由自在身体衰竭的极限,恰恰能够证明一一

 

  实体一一

  一边是现世

  一边是异域

  躯壳一一

  一边是血液

  一边是腐肉

  灵魂一一

  一边是地界

  一边是天界

  往生一一

  自由地分离……

 

     他想,这样的死?要比活着好!

     你想,当我身心愉悦的死时,我能体会濒临死亡的全程回顾?如果有幸被自已救活,生命再次归位,一一我又会怎样呢?

 

我想,我必须回来……就算轮回……再次投胎……。

 

初步判断自己尸僵才刚开始……通常最初阶段,许多往生者都想按照牌位的指向早日让灵魂脱离肉身。但你也得接受一个有关来世一轮回的考验。他说,我死了,不想马上跟老爷子走。总想等等看,有没有回头的可能……你猜老爷子怎么回答?

他竟说:

“小狗,你这次死定了!”

 

生死离别么!凭心而论,一一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再则,听法师说,人离世,不能太心急,没等人僵透,就毛毛躁躁一走了之,到了地府,地府检尸员会注意到。一旦送入解剖门,会把你放在高度腐烂、有毒气体的停尸夹层里解冻。尽管检尸官戴着阎王后勤房发放的防毒面具,可以过滤掉大量人间病毒恶臭,但是他们会说:

 

    你们啊---

人在做,天在看。

恶事做,阎王看。

等着,轮到你!早晚。

 

我是你们半个葛家人。她对亡灵说,我必须接受你往生的事实。

确实也是:病房到停尸间再到葬礼没有人比她更加悲伤。相反,死者觉得,面对她们身为半个葛家人的女人找不到为之感动的理由和头绪。假若放在几十年前,他是否会有这份感叹?他没把握的。如今非常清楚,至于“死因”的定义,一直含糊不清的。悲伤是表面文章,哀悼者成了观察家。真是,这取决于什么呢?权力?名誉?身份?还是厄运?流放?蹲牢?甚至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结果会不会比五十年前更惨?他想也许是一种濒临绝境的回光反射。除了病者、亡灵?你见过多少濒临死亡的人,在弥留之际,仍旧嘻嘻哈哈……无动于衷呢?有几个能如此淡定、豁达、乐观。这样的死就像游戏,挺好玩!对我也不构成任何死前精神摧残。他说,你啊!真是于众不同!

 

    如果他没看错眼前这个女人的话,应该属于新形势变改下后集权主义革命时期的杰出妇女代表。也就是说,大可不必去探究她身份、权力、级别、财力、地位、职务的由来与拥有,她心里清楚得很,现在拥有的官职、地位、尊严、荣誉、待遇、福利、特权是如何交换得来的。她不蠢,所以深知任人唯亲的规则游戏;熟知一物降一物的简单生存道理。

 

父亲离他很近!一一冷静看着他一一说了很长一段话……

 

一一他躺着没听懂半句。一一因为离他太近,本来一一往生者没死透,阴阳频率不符,僵尸还魂离他过于靠近,会产生对冲与撞击。

 

他觉得一直和颜悦色听她们在说:无论你们怎么看,我们不是故意的。是的,只是一种辩解。父亲倒不想一众葛家人在与逝者告别时,插一手?发表不当言论。

 

一开始,他就没这么想过,一一何必呢?去为难自己儿女们。他也不信,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官商勾结、全家贪污,一一是葛家人所为。

 

一一谁在胡说八道。

 

    谁是愚蠢的天使?很难讲清楚。他想说:让他们说去好了。

然后,就其本质而言,用父亲亡灵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这个故事?开头不重要。生前的事不求甚解,死后的闻所未闻。说真的,我不确定我是活?是死?他倒底是死了呢?还是一直活着呢?而且,活在别人心里。真是绝无仅有!心想:也真是的……这恐怕就是老古话里那句:命里结不开的劫吧?

 

    这种场合说出这样的话?葛家人做梦都没想到。

他再三尖叫,打乱了他俩的叙别。

    难道除了写书之外,你没有其他爱好?

    比如信仰?有是有。曾经有。现在有或无,不重要。现在谁还谈信仰?其实早没有什么信仰。

从前只信共产主义。不信上帝。那你现在信什么?

信?——钱呗。他想了想,觉得金钱不容小觑。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哪个不喜欢哇?那算不算邪恶之念?没铜钿什么都不是。

 

他不假思索想到他爹一句话:心中无我也是富,被人利用也叫贵。

 

一切都由不得他能控制了。想到他问的话,他刻意保持谨慎。除此之外,他不想回答盘根问底的话题,也过于尖锐。

“杀她的人不是你?”

他被问得僵住了。停顿片刻,接着说:如果我知道,不会隐瞒50年前她受迫害致死的经过……

“你接着跑!小子!别停。”老爷子催命一般催他上路。

“爸爸!爸爸!”他拚命尖叫一一

催命嘿!象个催命老鬼似的一边喊着一边狂奔……

 

这致命的一棍是直接导致校长死的原因,不错!但……他像疯了似的拦在催命鬼面前,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致命一棍不该记在我头上。”

她的死,你们葛家人有直接责任。

既然你不承认?带你去另外一个世界,你去了,见了她?就死有对证了。

除了你之外?省得你开口闭口死无对证!他说,死人不会说话,一一但会作证。它会指证你,杀人!

 

谁说沉得住气来的人能笑到最后?现在看来未必能行。

他听到有人在说:这种人,前世杀人害命,因此而一一丧命。世世累劫都堕落恶道,恐怕很难有成人一天了。他听到此番谈话,深感命不可测,事事难料。他倒愿意听信预言:一一别把你的忏悔浪费在固执而又违心人的表面上。他说提及此事?全面否定、彻底清算喊声不绝于耳,那一刻到今天?50年过去了!巨人党魁抱着祖师爷大腿,一直在说:凡事适可而止,别闹过头了,否则会佛头落地。

不是有句老话:佛前燃灯一一能得聪慧。

 

 

    你总该相信了吧?他说,心软的人命短……

    天呀!心太硬?又怕你遇事跨不过这槛!那到也是。

想想也太窝囔了吧?还谈什么信仰?信仰值几个钱?狗屁!都是他妈的嘁嘁喳喳……哗众取宠。你明明知道一一欺人的一面。还装怂样?一一真的,幸亏老爷子你来了……

 

不是吗?我十几岁就被灌输这些咄咄逼人的理想教育,悍卫谁,打倒谁,誓当共产主义接班人。这种词性的魅力来自于说教的自命不凡。他装腔作势,你容易上当。花言巧语制造的谎言、革命教育的填充物,塞满迟纯、简单的脑袋,改变了你真实的本质,最后成了别人手中的工具!

 

 

一一面具一一魔脸一一恶鬼

一一革命武器成了暴君工具。

 

儿子,这是一组文字,也可以说是“真言”

他一边发出嘘声,一边自己在默诵一一

 

      离婆离婆帝

      求诃求诃帝

      陀罗尼帝

      尼阿囉帝

      毗藜你帝

      摩诃伽帝

      真陵乾帝

      一一莎婆诃

 

 

    你瞧:一脸福相!

你瞧:一脸官相!

也许吧!命该如此。

我以为你是来做鬼?

天那!看上去真的像投胎做生鬼。

又见父亲一一

他一声不吭把我带到阎王爷跟前……

    说:“阎王老爷,我儿子作孽事做太多!从一个可恶灵童变成魔鬼杀手,恐怕到了地狱,会被乱石砸死。”他拖着儿子手,逢人便说:“幸亏了断了早!少吃不少苦头。”

 

他接着说道:“小稀死,阎王爷说了,你每日肯念8000遍“真经”?可减少你许多道刑具。”

不,他说,实际上所谓定能生慧,你若心神不定?也未必能让人开什么智慧。其实你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过了半夜,见父亲独自而来,而且,能够听到他听佛训道一一

 

眼观形色内无有 耳听尘事心不全

见事见人出阳间 凡世孽债堕阴层

 

一一随缘就好。

 

听到他说,“不”,或许生前太过专橫跋扈。好啊!当然不用生他气!这家伙脾气天生火爆!改不了。从前,听不进半句逆耳之言,很不好受时,他心跳加快,气急败坏。也没什么好说!不用说,你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去做。见到他们假惺惺各自戴着虚伪的假面具、假头套?怎么克制得住哦!

 

“话又讲回来,你死就死在脾气上!太倔。”

    “什么都没得到?竹蓝子打水一场空。”

     一一你们家里缺少的就是一种亲情,一份阴司司的人味儿。

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末闻。你只布施一个?佛说,“定中能如如不动,了了常明,不被境界所转,而能转一世境界。”这是佛说的深意。也能够让你获得万倍的报酬。

你愿意不愿意?其实各自都有他们的宿世。

   “除非你先杀了我?否则,别怪我蛮横!我告诉你,不要给我摆那副一一吃你多一一还你少的臭腔——给我逼脸看。”

 

“等不及了。”他转过身来,仍见一片迷茫。

他不清楚老人会拖他去何地?

需要最后能见到真实可信的脸孔。这最符合他的原意,本身他亏欠人家。无论对谁?任何哪个?都存在负罪感,一切多么明显。他说,拖我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但你必须等我把小说写完。不然我不会去。你其实不必口事心非,故作姿态。从容些!何必绕着试着获得更多利益。既然如此,你们不必恨我,对吧?而且,事实上我是愿意忏悔,也愿意为此付出的。

 

但不管怎么看待死者,生者是否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其实他一直想凑合地看完这场濒临死亡的彩排大戏。尽管出场人物顺序颠倒,台词荒涎、人物缺乏个性、粗话连篇、布景糟糕,有点令人扫兴。甚至会遭来小辈群起攻之的一顿恶毒谩骂。他根本没想到这样一场隆重的告别彩排。他竟蹲在一节断了脊梁的烂皮狗身上琢磨什么是人生?恰恰相反,那场最后一面的仪式却成了小狗人生终结的一场辉煌派对。

 

一一死亡本身是生命脚步永恒的轮回。

 

他明知最终的梦境几乎不够让他再死一回,却能让他锲而不舍冲破生与死、死与生的接力场面,接近蒺藜芒刺的阴府之地,一一相守轮回。尽管樊篱桎梏恶象迭起?他还是回来了。正谓古希腊有句隽语:神爱的人早夭。其实,无论神爱的,人爱的,什么年纪死亡或被神或人攫走,都不该让逝者蒙上欺诓的幻想和无边的怨恨。

 

……朝自己身上看看?摸摸……才发觉……什么也没缺。头颅仍在脖子间……心脏仍在有节奏跳动……“小和尚”也能直挺挺地“一支香”……没有想停下来的生命迹象。他仿佛一直沉陷在法师所形容的梦魇里面,简直无法自拔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苦路的半程,他会得到救助一一有人告诉他:你是受蒙骗的,无罪!赶紧醒醒吧。

    你问他是不是听到一个声音?

他说,是的。

佛意一一

“烧香的本意不掺杂邪念。”

于是有了偈颂……

 

贤明的人乐于布施天神自然扶持此人

布施一种回报万种生活安乐延年益寿

今朝起布施的善者获得福报不可限量

往生皆能结德佛果脱度十方无量极乐

 

记忆与思绪被现状凝固了……

一一尚存的一丁点回味?也被该死的噩梦取代,变得支离破碎。

 

    他们原则上不准儿女们出席他们出殡日。

他记得这是老爷子生前立的一条规矩。当然,他也可以依据家训在他死后不让他的女人和儿女们参加他的告别仪式。

 

他死去的家人脸谱都像牌位那样一块块摆在长条形贡桌上。如同一张张动漫……从他们夸张的脸谱中能窥见到人与动物的优劣和比较。从某种程度上看,同桌的你我?一大家族排列中势必有内鬼、叛徒、汉奸、犹大。家贼也想亲人一般夹在你们中间,坐在一张桌上聚餐?见机下手。老爷横眉以对地说道:尽管家贼难防?但总归会弄的水落石出。

 

     他知道梦里的长桌是阴界的象征,他全身变的柔软,跪在一个半身高的巨型门槛,待在人世那端,看着阴暗这边?大多是虚空的。窄门也变得格外幽深。他靠在高槛上,对着窄门说:“老爷子我其实早就该跟你来了”

 

     一一是你领引我进入的这扇窄门。

 

     这扇门离得那么近?他问道,一一这张扯不破的罗网,照单全收了多少起因、幻想、声音、颜色、阳光、人物、策略、意愿、谎言、空间、迷药,幻觉、失望、破碎一一太多的物质?你再油滑,也挣脱不了诱惑……

     一一邪门。邪火。邪灵。

 

     

    新闻层面上指的窝案、全家贪?葛家对此有最全面的注释。

有Y城晚报头版头条为证一一标题是《要升官找葛家》。

 

作为Y城的一把手,葛兰琴掌控全市五县二区的政治经济命脉。大权在手,捞钱门路五花八门。为何葛家老大只对出售一官半职“情有独钟”?后来,她谈了收受下属钱财的所谓原则一一主要收下属党政干部,当然,她也不是照单全收,而是经过精心选择,倾向于自己比较熟悉、又有竞争优势和群众基础、口碑好的干部。她不太去收企业老板的钱,她觉得这钱相对较腥。

 

    标题报道之副刊一一

 

任职市委书记6年不到,为五县二区下属谋取职务,卖官收钱竟217次,收了217笔钱。仅在一年中就收了873.9万元,每天平均2.3万元。

从他9家银行l7个账户(其中l3个账号以假身份证开设)

查到的账户存款金额:

334、998、700万人民币

73197万美元

297万瑞士法郎

1123万欧元

不记名国债总值2479万

购物卡、银行卡各类俱乐部会员卡折合金额:858.1578万元

加拿大金币、澳洲金币、瑞士金币1280枚,计850盎司

伯爵、爱彼、江诗丹顿、积家、劳力士28块

125件文物(唐、宋代)

 

    可以说,头版头条并非是小说虚构的情节。现实一切皆有可能。老爷子在阴间独特见解完全贴近阳间的实际情况。真相大白了!

 

收钱一般由她丈夫、Y城市政府分管工业的常务副市长朱品训出面。他也是市委常委。(潜逃境外)她经常会告诫老公:不能阿猫阿狗下属的钱都能收,会万劫不复的。能给他们搞定的就收,搞不定的再多也不能收。用葛书记的话来说,葛家只收工作能力强、有提拨潜力、群众基础好的干部的钱。葛家上上下下自有一套“卖官准则”,也是他们常常挂在谈话中的“党性原则”和“程序合法”。

 

    “……就算平时敷衍我,甚至把我老家伙的话当放屁,都不想同我说话。父子又一起进入沉默。他仍有一丝抱怨。他能见我?我却看不到他。他苦笑。总觉得……梦里头,相遇后,冲突常有的,相互有抵触情绪,也是不争事实。”

 

哦,老实讲,他说:老人嘴巴不说,后半辈子其实都在恨我。

 

    当我意识到这危机,势必会万劫不复。我想我们葛家人哪个人不想收手?原路折返。那怕一分钱也不要,换回一劫。

 

远处,被暴晒的灵魂原封不动被世人丢在不显眼的野坡上。

近处,被入敛的遗体干干净净放置在停尸房的不锈钢柜里。

 

 

在一处窄门口,她来了。

她说:我为什么等你脚直了才来这儿见你一面?

她说她和女儿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说:离婚都那么年了。该恨的也恨了。回想起来,她接受离婚的理由是无法推托的。因为她知道她在葛家的后台就是葛老爷子。她记得当年是葛书记亲自上门提亲并为之操办的名正言顺的儿媳妇。所以必须等老爷子口眼双闭归西后,离婚才能例入程序。

 

他心知肚明,当然知道眼前的女人对葛家知根知底。一个情字?心里就在想,做人,何必呢?一生一世才多少天?何必烦烦恼恼……争争吵吵……分分合合……合合离离。他听先人说过句,无明嫉妬障礙。他想了想说,葛家好日子应该到头了。

 

即便结束?也总有个这样的场合,让大家集聚一堂……说不上仪式,也算一种见面的方式。她想我李丽菁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事实即便如此一一

你现在李丽菁不能跟从前的代课老师同日而语,就是因为葛书记的提携和影响。李丽菁从一个民办小学代课老师,转正、调动、入党、转干、升职,直至最后提拔当上Y城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兼市教育局局长。她依仗公公及葛家的政治影响力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子的。不夸张说,她敢于在婚姻这件事上置身事外,有理有节,既保住自己的地位,也维护了葛家的声誉。

 

当然你也别小看她,李丽菁根本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当年她敢接纳二狗这个小赤佬,仅仅是看他可怜?(当然要多放几个问号)但你也不能瞎三话四说她有心机啊。毕竟当时她收留他时,他家老葛正蹲在虎顿庙监狱受罪呐。到现在她弄明白了,老爷子生前为何死活不同意他俩离婚。

 

你即便恨的咬牙切齿,也不敢无视葛家一家之尊无可憾动的“核心”地位。葛老爷子即使退居二线,他仍是葛家说一不二的君主和统治者。作为葛家名正言顺的儿媳,这样的付出是不可以像祥林嫂式似的逢人就讲,即便真有委屈,也不允乱嚼舌头。

 

姚庄的街坊邻居都说李丽菁苦命好运,一点不假。说起来也不丢脸,她时来运转,不但自己扬眉吐气,连她家娘舅蒋三明也能从毛纺厂一个普通工人抽调到派出所当联防队员开始,一升二调进入市公安局当上了分管治安、消防的副局长。李丽菁的父亲本来在机关食堂当厨子,因为女儿的靠山和亲家背景也堂而皇之调入市检察院当上了纪委书记。

 

正因为她深知目前的职务、身份、影响,她选择隐忍、原谅、低调处理家事,因为她不想伤葛家太深,毕竟葛书记对李家有恩,她也不想做出有损葛家形象的事。再说,葛家在位女将个个都是她顶头上司,在离婚这件事上搞得火药味太浓,未必对她有多少利益。

 

 

她琢磨着……体会的越深,自责的越少。她心清楚得很,除了打同情、道德牌之外,不能够打破、诋毁葛家及前夫和她本人形象。

 

今天她无非想带着女儿阿花凑个热闹。她相信他不会抗拒。

她对他说:放心吧,我们不会胡闹。她这次来是两个目的。二十多年未曾再见,无非想看一下比她小那么多却走在她前面的前夫一面。另外,她今天来也想为女儿取回她应得的一份。就是这么简单,她倒不是来看葛家最后“落场势”的女人。

 

葛家对她一直不薄,特别老爷子和葛老太对这个出生普通工人家庭的儿媳妇更是不错。他们葛家觉得的在遭遇家破人亡的悲惨境遇时,正是他们李家救了他们儿子的小命,恰好验证了“军民鱼水情”——最后仍旧是人民群众把葛家子女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所以葛老爷子常常挂在嘴上那句话:我们不能忘记人民群众。

 

她深知与葛家是命运共同体一一

葛家盛,她便旺。葛家晦,她更糟。

 

    不一会儿,他几乎没啥觉察,走在前头的女人带着阿花兴冲冲也赶了进来。

阿花一进门就直接扑在她爹身上泪如泉涌,哭得死去活来。也是那种葬礼上哭品极为凄惨的异类一种。他颇感纳闷,心想:咦!女儿情绪反差怎么就那么大呢?阿花有时站在一旁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现在竟一上来就抱住他?呼天喊地。让葛家上下为之动容。

 

此刻,她只是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女人。女?一直跟她过,也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从理论上说跟他不亲,也没什么来往。现在母女俩能来见他最后一面,也算不错。

 

阿花穿了件大红上装,是那种参加人家喜宴的着装,在素色的太平间里显得特别出挑。她装模作样俯下身来,脸上有一些悲切切的劲儿。然后,她像似贴着她父亲耳朵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你听好了,老稀死!趁你还剩下一口气前,告诉我,你把钱藏哪儿了?到底在中国还是加拿大、美国、瑞士?我跟我妈查遍了Y城整个银行,没看到一毛钱!

 

他心想,每走一步,你本身不亏欠她们什么?告诉我,你们真觉的心安理得吗?没有任何负罪感?他一度陷入惊恐和僵硬。肥硕的脑袋、突出的眼球、吐直的舌头、微启的嘴巴及身体的肤色随着悼者奇怪的表情而变得焦灼般的微紫黑一一

死灰。

通透。

狰狞。

 

你看看!其实不必口事心非,故作姿态。

从容些!何必绕着弯?试着获得更多利益。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提问这些?

他在想,既然如此,你们何必怀恨于心?

你想要什么就直接提出来吧!事实上,他能够感应到生者的内心活动。

 

    你多大了?总不能老说很傻很天真,一一谁信你?

但不管怎么看待死者,凡打入地狱的,永生永世被人踩上一只脚。

欲望之灾,贪念之劫。他摇头说,地狱离我好近。

 

可想而知一一

    去地狱?如同被诅咒的灵魂坠落暗无天日的永世地牢,对罪恶之身来说,无疑会被撕成碎肉而大声哀号……都说垂死的时间很长,挺折磨人的。

 

躯体先亡,一一肉身腐烂,一一灵魂出窍。

这就是说,我做梦的环节跟死亡是同步的。

跟着完蛋,一一随着求生,

一一接着通灵……

最后寻找救赎的途径。

 

现在他意识到仍旧有一口气……别以为还能够耐多少次抗击?这回他觉得差不多会沉下去了。而事实上,那种扼杀初期首先会觉得难忍疼痛,但疼痛闪过后,带着一丝麻木后,他的死期成了临终的一个迷底……

 

一一心理上的预兆最灰暗。

 

“奇怪的很,……梦未散?人却亡。”

他惊呆了。想说:

死前看到的越多,死后魂灵走的越顺。

所以说父亲一直没有离开他……

 

放做谁都淸楚老爷子的意思,他无非想找回自己身边那只臭烘烘的瘟狗回家。他说:“谁都没猜到我这几天神神道道的缘故?其实是我铆足了劲道,想拉近我与父亲的距离。显然,他觉得非常接近灵异的一种状态,仿佛越来越与父亲的灵魂合二为一了。”

 

据此推论,他将每一句、每一字都背熟、铭记。他真切地感觉到父亲担心儿女巨大的贪心刮来的金钱。他仿佛已经看到儿子登上了这趟开往地狱的列车。他说他无意去记录天文数字,更不想加害别人。从老人眼里看出来的不仅仅是几亿的数字,而是儿女鲜红的肉体被斩后一块一块摊放在招魂台前,摇晃着招魂布,等着通灵的野狗叼着切成的五花肉直奔十殿。

 

    他看到自己躺在病榻上……一个人几乎瘫瘓了。

他想,差不多了……被人绑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了。他会感到逐渐进入一个黑暗的维度里,绝望至极限。他在梦里说:我开始重新获得感知。感到有人一直在拖我、拖我……被一群长满红色五角的怪兽拖着、揣着、拼命往地下拖去……好惨!

 

那个受刑的男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姿势像是一头遭遇重创的狮子。出于临死暂时的反抗?挣扎给他带来新伤……

 

他想爬到没雨淋到他的屋檐下……可是巳经没有力气了。

这样的坚持被如同刀绞的遍体鳞伤炸裂开来,他躺在雨中……

一一发出哀叹:

 

    前我失丧一一

今被成全一一

你让我来替你受这份罪吧!

 

   “……感官、视觉、听觉、肉体、知觉,渐渐被带离这片生命的边缘地带。躯壳像似被一种激流冲走。肉体被圆柱体一样的救生器材托起,感觉上是一种浮尸般干裂。”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倾斜……骨架摇坠……躯体彻底炸裂了。

    雨水一直在她身体上冲刷,除尽了许多血迹,心脏周围一点一点收缩着,渐渐凉了起来,她越来越觉得离跳动的中心疏远开去,后来没多少知觉了。

    

    你觉得还能逃过这一劫?他好像在问自己。这难道是凡尘与阴界一致的答案?这个自作自受的男人,他知道没下一次了。那种失望感、厌倦感、逃避感、混乱感、自闭感、罪恶感,仿佛全部压住了他,让他透不过气来。内心的厌世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该如何面对现实。事实明摆着,即便没有下一次?现在往身上浇捅汽油,划根火柴什么也没了。咦,分秒的事?你却磨磨蹭蹭。噢,还有留恋,心存侥幸吧。

 

真想死?你真这么想一一

是你生死重新預设的标准?

你不是佛教徒。

那听你意思,去不了极乐世界。

你自己的事,什么意思?

(四周众人摇头)

出卖父母或者残害师长,你知道什么罪?

阴朝法典谋逆之罪一一

“八刀刑”第八刀:枭首。

你不仅要被一刀刀切,还要被一块块割。

去地狱……“俱改斩决。”

你选吧。他小声说,胆小鬼。

那你必须承受?会被油煎那般难熬。

你惊醒了她?她会放下50周年殉难祭梦游般找你。

你要有准备?判你下地狱。

不难想像一一

如同放生了一只流浪狗。

 

在人群边缘,视线隔着围观的市民,没错,挤着许多怂恿别人闹事的混蛋。什么?砍人。他撇着嘴摇头傻笑,除非上帝叫我砍?我干!也许应激反应,他离开屠夫动刀的地方。

一一恐怕上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听了后,一一重新获得知觉……。

 

乌黑呛人的罪恶地带。一桶血水,从头顶浇下来。嘘……嘘……他喊不出声音来!有人说,这不是冰桶游戏。灌桶——活活会被闷死。

 

安非他命的作用?比大麻力道强多了。

 

一一在他大脑中存放的记忆硕果仅仅是一堆毒品名称及不常记起的事与人,一一涣散的自虐、一一狂野的毒品聚会、一一荒淫的换妻派对、一一不成样子的回忆、一一死后头七的忌日、一一意识里的原罪、邪恶魔头一一脱壳显灵、变形幽魂一一胡搅蛮缠,一一反复兜来兜去,一一钻进肉体里作怪,一一插入丧魂捣乱,一一终日不得安宁。

 

你要知道真相?

他说。是你干的。

你眼睛瞎了!他摇头。

问道,你看见是我下得手?

是的。你干的。

什么?这是你要的真相?他愤怒地说:

一一少废话!你可以不说出真相。(敏感度极大)把你自已做得事说出来!(着急想掩盖)都在等你说出真相?(停止)你只道谦,不认罪?(严厉对质)够啦。别逼我!(人在做,天在看)他说:你以为阎老爷看不见吗?(泄气相)他闭上眼睛,(苦笑腔)踉跄得更厉害了。(绝望状)他无法伸直身体,(吃惊样)直挺挺仰看着黑暗。无助又不能动弹。(恐惧感)

 

仅仅是这么一个梦境……

不,不是这样的。顿时,溃裂的怨魂忍耐不住了。(确实如此,这种近乎被钉上棺木最后一只钉子的仪式)虚脱至窒息。同时,肉体的水份被狱卒的血盆大口吸干了,迅速变成一具狗状僵尸,干干巴巴、空空荡荡。而且,他遭受阴府五个街头小鬼们轮番鸡奸。失去了意识中的本能抵抗,他一次次被同性男鬼重压,接着一次次被同性女鬼蹂躏。后来,紧紧被束缚着关进铁笼,小姆指粗的铁丝戳进他脊梁骨;小鬼用鲜红的腊烛油一滴滴泼洒着他萎缩的屁眼,蚕食进他肛门深处——钢刀串刺般揪心……一点点憋死他。

 

 

     你怎么回事?一扇地狱之门……值得如此兴师动众?足以让你出一身冷汗,而且会让你醒不回来?喂!撇下你一个人?下地狱难道就因为偷了几个鸡瓜……谁信?

 

受梦人的回答令托梦人欣喜若狂。她听到是一种恳求。不可否认。不管怎么说,托梦捎来的信息从人鬼之间通过灵性的传递来表达阴阳相隔彼此的意愿。突现出来的结果也会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即便再多的哀求也于济无事。与其说是他对她的求诉,不如说是他属灵的祈告。他想在上帝身上求得弥补,他作为罪孽深重的人,显而易见,选择逃避的路几乎没有。认罪,赎罪、悔罪,接受惩罚是最好的结果,才能得到上帝的饶恕。她成了他父亲首个托梦的女人。无论你梦到谁,他应该是你重要的事。因为梦是通灵的。所以没人偶尔随随便便闯进你梦的禁区。

 

他气喘吁吁地说:真的会那么吓人?

他先不吭声。起来后,一一走到酒柜前,往水晶杯里倒了半杯苏格兰威士忌。喝了一口,神色僵硬,目光呆滞,很想压一压最糟糕的情绪……

 

他说他听到一个消息,尸体捞上来了!

     现在就放在我隔壁一间一一

 

“一一我听后,等我回过神识,便想过去会会他。冷不防一把被我父亲拖了回来。干嘛!刚死挺就想出去野?不怕生魂把你钩去。小稀死!要西快哩!不怕做野鬼?你去吧!等我回头,猛地跳了一下,乓地一声,全身毛细血管爆裂,全身大面积溢血,尸相吓人。你这刻一一想到补救?其实来不及了,灵魂想复归原处?瞎子吃馄饨,自己有数。魂灵不出窍也算你吉星高照了。”

 

父亲他一直盯着我。

他觉得……梦里出现密密麻麻黑眼珠,如同数不清的尸虫,爬满我全身。我知道无处藏身。索性蹲伏在父亲旁边,一动不敢动了。我想,我真要完蛋了?脚下就是存尸的冰柜,推下去后,便会速冻成一支冰棍。

 

他说:“我突然觉得被人抓着、拖着,双手铐在一个铁笼子里,沉落湖底。甚至身上被梱着巨石。压石的人一边还冲着我骂道:压死你!压死你这狗畜!你这个恶童,犯了什么罪你心里清楚。我蠕动的内脏被压力粉碎,四肢失去抓狂的本能,想呼叫的嘴被人灌入迷魂药。我知道,莫非是被恶灵拖入一个深渊,然后再把我的躯壳捆绑在邪灵制成的石器上,吹上一口恶气,便把人狗污血黏在一起了。”

 

他觉得在这个梦里,无论如何也浮不上湖面。费了很大的劲才算浮上来。可惜在湖底浸泡时间太久,他被高度皂化了。(人沉入水中或潮湿阴冷的土里与空气隔绝,体内脂肪发生变性,尸体变成灰黄色蜡像物。)像似传说中的湖水鬼。除了惊惶失措的挣扎,那个时候,知道是被复仇者任意剁割的时刻了。他甚至幻想过被人捆在电线杆子上的场景,赤身裸体,面对欣喜若狂的刽子手,眼睁睁看着他用一把牛角尖刀,很像肉店墩板上的那把剔骨猪刀。他先把骨刀在自己围身布上刮了两下,然而用右手按住他一块胸肌,咔嚓一刀下去,连皮带肉挖掉了他左大胸,血喷地朝外浸溢,染红一滩。

 

    这声音?这长长的、持续的、不间断的叫喊,……快要让他爆裂了。连续的批斗、不停地乱棒橫扫、遍布撕裂的皮肉、双手双脚被打断、头上凹入很大窟窿、血仍在不停外溢、干裂的击打声,反来覆去轮换施暴,直至被施暴者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你们才收手。第二天一早,据说是被学校门卫黄阿毛烧开水发现的,看见时,校长断气。僵硬。死了多时。

 

说实话吧,凶手是谁?

你想知道实情?

他说他承认了。

未必会有结论……

弥留时,他有底气一一说出真相。

也许会问,哪来的勇气?为谁献祭

默止。

此刻,他陷入坠落的极速遂道,很快就沉到地狱的尽头……如果你愿意,我会回来……他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阴冷地、不屑一顾冲着他笑,说道:你想多了!好比我刚赶跑一只二脚逼,又讪掰掰跑来只倭二狗。居然他跟我讲人话,说自己快撑不牢!要饿死了。他觉得她一会儿摸摸他脸,一会儿捏捏他耳朵,都是她习惯动作,勾起他许多记忆,让他难受不已。

 

倏然,她仍然没想离开的意思,重新折回到他身前,爬上床来,蹲下身,侧着耳,想听他说什么。你不想见我,找新的搭子?呦!你咋这么说呢。他很惊讶,没法用自身的力量躲避她,十分神奇,她无形中有一股吸引力,当她用手开始握住他手后,他便会显得毫无博击之力,他几乎软化了。就像“山药”那样削皮后便呈现出它原有的润滑。噢不,你别走、别放下我,要死一同死。算我求你……。

 

    她见他很生气。没想到!亵渎者。

她说:真不知道原来这个穷小子脾气挺大的。

可她错了,他不但脾气倔,人还喜欢装清高。

自己这副穷酸相,还冒充“金钢钻”。

这是生者对死者最刻薄的鄙视。

 

    你若好端端讲他几句?他会毫不客气跟你现开销。

他说:就是这糯米团子咽死了我?我也愿意啊!至少不会做个饿死鬼了。

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饱餐一顿要来得小乐惠呢?对他来说,跟穷汉讲尊严没什么卵用。

不,不!你听好了,你错了!

是的,是的!谁都不能再伤害我父亲了。

你要是真那么想,当初真没意思——我抛下你一个人走啊?

听听这样的话,像似为他好吧?你瞧他们现在这副胜利者自居的样子,那种为所欲为,像个个淑女似的高贵……而不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渣女。

 

    我看你八成饿昏了?

他说:幸好她路过,收留了他。

他点上一支烟,一本正经说道:“你能不能做点给你们葛家长脸的事哇?乱七八糟在外面,尽干偷鸡摸狗的事。我看你啊!一一脑子坏得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从前做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重复着活生生割人肉的场景,聆听着无休止的痛苦阶段,……类似于惨叫的撕心裂肺……地狱触觉令她犹如游弋阴魂的睡床间惊悚得一颤一颤,就这样痛苦地一步一步接近它,然后被它一点一点收拾,直至被逼死为止。

 

你大慨领会不到一个活着的人被包围在一群死人的世界里的恐惧?是不是听上去就有点毛骨悚然?其实每块残骸就是一个小鬼的化身。他们聚集在一块,寻求灵魂早日获得超度、脱体、升天……

 

梦索阴魂一一

人模狗样一一

你没赶上地狱最后一趟夜车?

也不设想写下一本书的目标?

不会为了仅仅一丝幻念?

他躺着一边沉思,一边祈祷……

亡灵说:投入十八层下……当然,一一回不来了。

是吗?他说:生者傻了。

瞬间一一

他摸不透灵官倒底给凡间半死不活的囚徒传递一种什么信息?是裂或断、断手缺腿、没心没肺、往生者返魂的时辰、坐姿是上或下、排序和位置、福利和待遇、空椅或囚笼?

 

他说:你们啊!毫无公正可言。

 

突然,随着一阵阴凛凛穿堂风,一头板寸小白羊的小鬼悉悉率率溜了进来,他当庭冲着高高至上灵官说道:

“灵官大人你忘了,曾经派公车帮你小舅子去义乌拉过货?”

灵官无奈地眨了一眼,没支吾上来……顿了一会,他接着发出一一怒吼状:你放屁!污蔑本官!你讨死吃啊?

别火。息怒。书记员劝阻判官动怒,有失大人威严。

真它妈的歪鸡巴理由!灵官发怒喊道:不成立。

    他只是愤怒地盯着他,气得半晌没说出半句话来。

    你不只偷了鸡脚爪……他又拖了一句:重快。重严惩处。

    退堂。休庭。党委讨论,择日宣判。

不!不!有话没讲完一一

你这老鸡巴头还想申诉?

何况,当初变兽首时请你喝了琼浆玉液,你收人家财礼太多,忘了吧?

他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老死鬼,你进贡老爷的贡品全是冒牌货。证据确凿。

不!冤枉啊!

你不信?瞧瞧,这不是又一扇捞钱的“衙门”开张大吉。

你们成了他们一伙当差大人寄托旧梦的“二传手。”从那天起,当你睡醒拿掉眼罩的那一刻,默诵财迷心经:

 

“我要钱一一我要钱!一一我要好多好多钱!”

 

一一哗啦啦一一哗啦啦

    金银一一财宝一一金银

兜里一一兜里一一兜里

招财一一招财一一招财

进宝一一进宝一一进宝

 

你说你清醒得很?深呼!吸气!深呼!吸气!

你说说高人指点?吉人!天象!吉星!高照!

我问你:一一心在跳吗?跳啊!

他说:一一那我应该活着。

 

去哪个庙?烧香。

你告诉我,没用。

他说,困顿。懊恼。

寒山寺?

很远……

好找?

啧啧……

富的滴油一一和尚。

没GPS也能找到?

是人都贪!

照你意思,党校培养出来的干部也成问题?

你瞧,有多少人幸免。

那你意思,一一全下地狱?

 

别去计较行不行?他打个寒战。说:听他们去了……赎罪后……回来的人讲:地狱有好多种处死方式,除了蛇坑、钩刑、凌迟、火刑、兽刑、酷刑、油煎、五马分尸……问题是,你没下到第一层便让你“吓尿”,能行吗?你能撑下去,一层层往下走?

 

不走,恐怕不行吧?

嗯……嗯……月朗星稀。

嘿……嘿……阴风拂脸。

阴曹地府执法人员不好说话?

你就别提“巴结”二字了!

那最下一层了?

……走呀!有卵气直接去呀!他支吾。

这就去吧一一

倾向,一一不言则明。

结局,一一命中注定。

听上去分量挺重的词儿一一

“当然!不是吓唬吓唬。”他提醒他,灵魂附体?听了此言,他一言不发,若有所思,担心父亲回不去掉了成群鬼魂的魔渊。

当你一切“遁世隐身”或者“远离尘嚣”?其实跟你躺在停尸房冰冷的不锈钢板上是同一个道理。他无奈地说:“我不死也不成,还计较什么呀!”

 

 

那个魂归故土的结局,是否能让它们满载而去?一一别回首。

“当心!阳间他们富人党势力很大。”他开口说梦话了。

游魂在梦海里飞来飞去,忍受着鞭魂煎熬,他恐惧自己被阴曹恶浊吞噬,又害怕整日被噩梦缠绕,最终被黑夜蚕食。他多么渴望自己能让上接纳,即使不给他圆滿?上帝也不致于把他撕成碎片。

 

他说啊,我的死活,要你们操心什么?更不需要你们啰哩啰嗦。我回不回去?见不见阎爷?用什么方式回去?回去还能回不回来?一个轮回和一个门槛,哪个容易估测或越过?那段活着看见的残壁和梦里见到的断墙究竟离现实有多遥远?其实只要得到你们种种假设都有可能成为寻死求生者的梦想和愿望。即便死去的人一直在你断墙残壁记忆背后煽风点火,我想死人通常要对你下狠手时起码也会托个梦、提个醒你什么的。对求生者来说,再简单不过了,你不用心神不宁,只要下跪磕头,保佑神灵不赐你死,你即刻保全首级了。

 

你,既不惹他生气,你的善意不会落空。

你,既不惹怒祭坛,你的意愿不会破灭。

 

他觉得应该继续一如既往拥有他现有的生活空间,无论经过什么方式认识这个世界,或者在恶梦里等侍死亡降临,他觉得应该正视死亡。即使某些记忆有些缺失:得罪了人,犯下死罪,甚至不可饶恕,你也得去面对它。

他有时会问自己:

 

我在梦里所遇见的人是不是我死后必须每天面对的人?

 

一一回答,肯定。

 

    俯瞰凡尘一一

六道轮回一一

梦醒之后,还能听到他熟悉的亡灵在哪边哀怨呼喊: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们葛家的鬼……脆弱、无助、绝望连了起来……旋即,他会对她说:“与轮回相守”。

 

梦从何来?远吗?人又去哪?遥不可及,对吗?

现实!什么狗屁宇宙真理?还不是拾人牙慧。

所谓的政权、理论、体制、文化、政治、经济、传统、意识思想、执政理念、领导风格?既便拆上梁,换下柱,忽左忽右,始终含糊不清。政经一体,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即便这样?心存梦想……哎!这样的体制不是五年十年了……他们喜欢杜撰历史,歪曲历史,仿佛他们穿了铁布衫,刀枪不入……讲完了吗?我想问一句:你们想独霸几百年才肯退出历史舞台?给政坛逝者最后的坠落处挂置一副十字架或造一座寺庙……

 

   “你们不用向我隐瞒你们贪来的钱财……这个我不感兴趣。”他发狠地说:“你们的罪啊!即使天罗让你们重复死十次也不够的。”

这些话真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本能地打了个寒噤,这可能吗?

 

葛家的事情罪无可赦!天罗女神附体在身的日子不远了……眼下就乖乖地等它来催命吧。他预感到脑力无法支撑到把这样的噩梦再做下去。在脑壳裂痕的背后,思维异常活跃,夜视能力,极具透明,重现、回复变得简单。

 

一一等待一了百了后的下一甲子的轮回。

 

 

他是躺在沙发上望着大海听着Janine Jansen演奏的德彪西的小提琴曲,一边抽着绿悠悠的玩艺,一边读着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

 

        他说:公鸡(政客)做人就是这样,你打我一拳,即便把我打个七窍出血,只要还剩一口气,那么好了,对不起,我爬起来以后一脚就踹死你!(政治斗争)吧?

 

接着他喝了一口红酒,想象更加活跃起来,富于创造力。

 

你没见我?(田鸡)就把我视为假想敌。

你把我们(弱势群体)逼到没处生存?那对不起!学你们五十年前的革命手段,揭杆而起,农村包围城市,劫富济贫。

 

都往坏处想想吧!“暴民”还是“刁民”?公鸡表态:“一视同仁!”你不讲理?没事一一你也别老瞎应承呀。他不守法?这一点,你比虚伪的公鸡(政客)干净得多!有意思得多!

 

他记得她活着时,曾交给他一本科塔萨尔的《放大》小说,他听她介绍说,后来被安东尼奥改编成电影,好像叫《春光乍泄》

        他面对面问她,可你是画家?怎么对拉美作家有兴趣?

再正常不过了!拉美这批作家更有爷们味,有一种力量。她觉得他们几个硬汉有超常发挥。她说,说实话,干什么我都无所谓!小说、画画、阅读、伴游、作爱……我能接受。

你写你的小说吧!政治性联想当然不勉强你。你也不必去丑化、攻击、鄙视这个政体。但也不排除你好言相斥。哦!算了,别在去回味着该死的事了。

   

    他却对着他说:你真虚伪!

他听后不免有点抵触,呛人。

    做白日梦?你多虑了!天降。

嗯,他确认他这话针对他的。

他说:你想逼我来?哎哟!

 

沉默片刻一一

 

敢愿连同灵魂一同交上帝吗?

你不害怕。他问。有些苛责。

想好了。他低声说,一同去死。

你想象不出是什么事让他看淡一切?当然了,能让人释怀的理由很多。他呢,有时表面十分强势,内心也有脆弱的一面。不表露而已。

 

    听好,别在意,别人怎么看你。

    你不觉得此话象句咒语就好了!他嘟嚷着对方口味变了。

只要脱身,付出再多也值。毕竟,你可逃过一劫,躲过牢狱之灾。

心存幻想?

他仍然一边应付一边在想:谁说死能复生?真能再见一面?

 

他听到这句话时,认为什么责备的话都听得进去。葛家发生的众多事情就像一盘棋的残局,走的尽管有点支离破碎,但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有时,简直可以说除了劫数、现象、本质、大气侯,眼前的败局没有假象。实质上凶多吉少。他突然感觉到,一经他手,梦境便有了由来一一

 

他索性想说:我移民不移民,关你屁事?瘸狗逼!

 

他对着黑暗仰卧着,长期的失眠、父亲阴魂不散、如影如随,把他折磨的不轻。脸看上去稍稍凹陷,眼窝骨、鼻梁和牙龈周围部分都有明显塌落,仿佛一下老了许多……

 

一种挡不住的阴影及凶险征兆时常会缰绕着,心里没有半丝希望。

 

此命由我不由天一一

天若灭你谁灭天一一

    他瞧着阴兵手里的勾魂牌大声吼道:“你们的好心啊,全都被狗吃了。”

对。你所梦见是一团无烟之火。特别会炙伤人。这是一种梦火,老底子叫“天火烧”。烧着后,蔓延至自燃尽……人处其中,形同火刑。你不必再去花精力弄清楚这场天火、梦景、炙伤、地点、人物、时间……即使搜索枯肠,你也不一定知其深意。

 

一一嗜欲深者天机浅?诡异。

 

他说:我为死做好了一切准备。

你若把此梦搅乱?对死毫无防备?哇,噢;唔,咦;得生——必得死。他想到这里:得中有失一一失中有得一一得得失失一一失而复得。他领悟道:一一生的始一一死的终一一无法兼顾一一深思熟虑……

 

一一道理简单,必然惆怅。

 

他想也是,对一个被邪灵诅咒过的人如同行尸走肉。

你若见证这么详细的梦?你势必会问这个写这部书的作者,你真有先知先觉?——足够能证明他人死了?这部小说会传下去。

是一个先人为他量身订做的一部死亡回忆录。当然,在那之前,没有一位作家享受过死亡后获得高潮的真实记录的全过程……

 

一一倘若说句俗点的话,他人死了,书到畅销了。

 

你倒好,死了才出名。他说,作家?实话。

那个负责死后帮助他出书的博士编辑曾问过他:你死了,可不可以帮你举办一场新书发布会?

我说可以这么做吗?

她说,可以啊!你去阴界找地方、招义工,我帮你主持。

你真有心。物超所值。

阴府会批准吗?

当然批。那边没有书藉审查制度。即使你胆大包天写阎王爷的色情故事也不会封杀你。

是吗!真宽松。

写书人,第一次知道可以去另外一个地方出书。而且,自由表达。

博士最后补了句:

“等你书一出来,咱可以策划开个新书发布座谈会。”

 

此刻,游魂高歌一曲,情绪饱满、翻江倒海般向灵魂群体发起攻势,尽管彻夜未停,气氛凝重,众魂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随即,收回了杀器,有人冲着他说,“可把你父亲害惨了。”有生以来,他说第一次在梦里遇见父亲的灵魂。之所以能够进入父辈的亡灵世界,(无心之举)而且,还能畅通无阻游历在无忧无虑的灵界?实属不易。

 

他说,你!一一既是感受者,一一又是叙述者,一一也是蒙难者。

看来你生前被人吐弃,死后却风光无限?谈不上活在别人心里……写的书倒留下了印象。

他意识到围着他旁边的……都是葛家的人。

……很好呀,起码不是个很恶毒的人。

他说:是的!你们很难想象?我尽管人在异国,却一直在赎罪一一

他觉得旁边围着一一向他告别的亲人,仿佛在偷偷帮他笔录临终嘱托……

 

他有话想说?无非想告诉家里人,他每天能见到父亲。他回来了!竟能面对面跟我交谈!我还见到了我母亲……并向我交代许多事……

一一讲者有心。

一一听者无语。

除了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

最后一刻,他可以不这么想?但家里人行为令他左右为难,难以决断。

她们都以为他会分家产?

她们朝抽屉看了一眼,像似在跟孩子说:你干吗朝他哭呢?他又没管过你。稍后,她想拖着女儿离开……

 

“死老头,生前风流……女人多、子女多、孽债多。”

他已经打开,随后取出用报纸包好的小说手稿,放在床头……

他心想:你们必须为我做点什么?

 

装什么蒜呢?人都快走了。

此言非虚。

不再回首——走上这条苦路。他说了,毫无怨言。

苍桑昔日艳阳,一一若能轮回投胎,一一我不想再做人了。

这部书稿,他写了10年……

显而易见,最想说的一句话……

一一等我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后,你们可以翻开此书的前页一一其中有一段话:

“如果说死也算是一种改变的话,你们也会相信死并非仅仅一种单纯肉体现象。”

 

他说:“死是上帝安排好的。”

 

“我不再愿意用这种形式去写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自残。”他习惯用这样的语气谈小说里的人和事。

喂,老兄!写小说,有那么折腾?

当然!不是件轻松活啊。

你书里说,人善与恶都不该死后分等次。

啥意思?

人人都是赢家。

怎么讲?

你书中讲道,不奇怪,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出现了。(他说:我为什么只写肉体上的东西?)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认为对你有兴趣的人,读了你小说,会先虐后斩吗?)嘿!!你真惹人烦啊!怎么会呢?你把读者当成痴呆了!书里许多人,不仅我熟,他们更熟。你读了,不仿用“天那!曾似相识”作为对接或相似锁定,套牢,既不错也不会假。

 

    他说:我家老爷子活着时说,他所处的丛林法则只适合他活着时的生存状态,怎么理解呢?很简单:人间福地住腻了,换了住所、女人、床位、权位……在那边,他不清楚会为自己带来什么不同的环境、气候、作风、政治、民主、权力的焕然一新。充其量也只是为日后一一他的遗体告别作好准备,至少可以从容点。是的,他说。起码可以提升葛家的政治地位。或许只是活人做给死人看而已。

 

他惊讶地想到,这么多年,老一辈们同他们阴阳相隔?也许前世之间不能同日而语……为该死的政治而对立,明争、暗斗、清肃、反叛、撕杀。即便是现在,也可以坦率告诉你们,我天生就是极富创意的永不言败的革命者,我来到这地球上?生来就是与人斗!来干革命事业的。

 

    幽冥灵界 追根溯源

阳界故世 黑暗势力

黑幕之间 飞禽走兽

金袍银袍 珠宝贝饰

推翻旧制 创造新政

悲悯 战火 重生于一身

感怀深厚……

 

 

现在,突然明白了,不惊讶!肃杀的气氛不管缠绕你肉体的护身符带有多长、多厚、多坚实,如今他像似在困睡、假睡、浅睡,甚至于睡着醒不过来。那种从未有过的众叛亲离,人人自危一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感叹道,不知道命运会有怎样的结局,终点在那里?

他默默地着父亲,爸!他说:

“我若不革了他们的命?他们反过来革了我的命。”

这个世界是不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剧变?父亲开始打破沉默。

父亲看上去很绝望。心想,你会沉睡多久?再睡五十年?

“我会为我们执政党争取更多民意。”

不难想像,有一天,等你醒来,被一群穷鬼拖到广场上暴晒,然后鞭尸……。

 

他明明知道,自己有严重的情绪病……身边尤其不能失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和幻影……那个女人活着时会对他说:我是不是太贪欲?吃不饱一一不会是饿煞鬼投胎吧?

 

他说,难以辨明,你慢慢回味吧!

一一久违的思念又回来了。

 

    他想说正是这种幻梦让他得以于从虚浮过度到另外一个异空间……紧靠魔咒的梦区正是那片永无止境,令人颠沛流离梦魂的深渊……

 

你想出手

他想还击

我的小说

写你欲望

从死要面子 到死不要脸

走完光秃秃的五十年

 

让写书人露个脸

灵魂却束手无策

 

牙床 瞳孔 衙门 黄泉

玉米 阴茎 钻石 牛马

车币 彩旗 奖券 白布

亚当 佛陀 先知 圣子

巫师 政客 灵官 人渣

 

静默一一

之后……失去:年份、原藉、老宅、四季、人脸、树皮、天涯、叙事、斑马线、灾祸、死亡与仇恨……最后……剩下尸堆。

 

全民一一残杀一一回忆

集体一一尸坑一一鲜血

 

再次静默一一

之后……听到有人在喊:二狗!瘟狗!回来!回来!你回来……!

当他睁开眼睛,一道强烈的白光……

一一他见到父亲、母亲从黑漆漆一扇门里,一一朝他迎面走来。

(始于初)结于终一一

 

他大脑一直处于失眠混沌状态中循环重复着。每当他僵住时,出人意料的停止了呼吸,处于一种暂时性僵死状。唯一觉得没死透……他嘴唇居然温暖的。恐怕只是浓浓不啥之情而已。然后,此刻总会有人想喊醒他:

 

嗨!瞎忙了一辈子,你还真他妈的一条黑路走到底啊?头也不回一一朝黄泉路上狂奔!

 

一觉醒来,世道都变了!他像在朝托梦人冷笑。

 

他说,你的看法一点都不客观,不能用五十年后的想法去回顾五十年前的出发点,这样就会偏执,没有深度,仅此而巳!

 

“50年前一场革命?不似政变,恰似政变。如同你现在趋之若鹜的一次纵欲?谁来剥离他们的伪善?曝光其行径呢?即便讳莫如深,隐私却成了政客斩钉截铁的人生筹码。”

 

记忆仿佛像一轮残月映照在他破旧的裤档上,让他觉得羞愧难挡。带刺儿的记忆一次次、一遍遍把他拖回到童年的荫蔽里,重现粗犷不成记忆的历史场景。你故作镇静说,这些个事没有必要再拿出来重复讲了。

他说,就是这样的!

 

我想我不能站出来承认这只是一场断头梦而已。他说。乍一看,他的意思一目了然——在他回归之日,这个梦必须有个结尾。

上面写道:“要么梦逝,要么人亡。”

他说:你疯了。

 

真的疯了!一一是我。

傻了?绝不是我!

一一那会是谁?

上帝一一他歇斯底里起来。

人的身体开始扭曲起来,眼泪簌簌而下。

他说,我梦见父亲变成一头狼狗。世道仍旧老样。

那是谁?那会是谁?谁?谁?谁?(死的真相)那种既害怕又惊恐的感觉?你瞧他!一种条件反射似的出现某种怪异的神态。他有时觉得有严重幻觉症状,再现这种毛骨悚然的场景。在陌生人面前,他一边会讲述自已神奇的经历,一边不愿面对公众,老觉得有人手拿短刀,朝他扑来。他想躲避追杀。据他说,有时梦中会做到被人追杀后挥舞血衣逃命的场景。追上他,把他杀了!他朝地上吐了口血水……并吼喊着,一直在吼叫!仿佛惊雷。

 

唉呀!一一他都停止呼吸、没血压、心跳了!

现在啊?最后一次心肺急救。

在他的生命特征上一直有这样的循环状况。醒了睡一一睡了醒一一困了吃一一吃了困一一几个连续堆积的梦?连成一片片、一串串风干的腊肉,挂在屋檐下的记忆架上,散发出悠远的飘香。

 

你不仿告诉上帝……说:我的生命一直好比放在你走过苦路的邮局门口,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取走?当然也能重新把它收回。因为我身上没有你头像的邮签……。

 

真的,一一他像似在抱怨自己什么?

怎么,一一托的梦?一一全忘了。

其实,一一小说写到这个节点也该收场了。

 

他觉得书里的女人们都朝着他啜泣。噩梦依旧纠缠他不放。他写到这里,简直整个儿人被该死的梦魇缠牢挖空了。说什么都写不下去了。他说:这要命的噩梦像似铆足了劲儿与我作对,它似乎不赞成我用这么赤裸的文字写这段历史及葛家的兴衰史。这种形式的文体架势令人难已大同。

 

一一恶梦才刚开始?这是代价。

他说,老爷子托梦告诉说,我死后会从一个盲子街头艺人变成一只烂疤痢蹩脚狗。

 

你从人变成狗一一

我是否会再从狗变成人呢?这样的轮回,难说。

想像有了,托来的梦里也呈现了。事实上,全做到了。

最后脱胎的结果不好说!是的,就这样!他看到父亲脸上堆满欣慰的笑容!小狗崽子,有救了!现在这个世道做狗比做人要来的省心、舒畅、踏实、起码没人找你麻烦?不会设限不让你自由写抨击这个世道的小说。不然,做人随时会遇到监控、盯梢、拐卖、失联、梆架、暗算、失踪、猝死……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无法避免。

 

一一悬停、暂缓、静默,接着是剧烈的震荡和冲击,最后置于你急喘而窒息。走得就像无灾无病深睡状态中灭亡的老路。

 

“你想让谁去死?那是上帝的事。”他说,“你说了不算!”

 

有时侯,你去了,反倒好。爹说。就算是一种解脱,也是放下。死神反到会说,何必呢?你说出真凶,可以不死。走出这一步,说说容易,做做难啊!要做到干净利索,难上加难。最后才道出实情一一

 

你知不知道,生命的尽头和阴间的距离?

他问我?我说,真没尺量过啊。

葛家人深陷绝境,会吃二遍苦吗?

你问我?我真不知道啊。

你们欠了老百姓多少哦!怎么还?还得清吗?

震惊。一一他们竟敢充耳不闻。

胆大妄为!你?真真切切一一

他一口气接连说了好几个:我还。我还。我还。我还!

不可能达成一致口径的事儿。

但你们没什么本钱做抵押?谁会买你账?

拖太久,一一“朝闻道夕可死矣”。

一一是的,“似乎”。

悬而未决,似有所悟。

你们欠他们一个交代。

不。是我独处时间久了,记性不好。

得了吧,你有毛病?

    一一恐慌性障碍症。

哇!感觉不是这样?照理说,有钱人患病率比穷人要低得多。

现在又如何?不是你想像那般……

失明?耳聋?病痛?残痴?阳萎?也是,挺作孽的……。

有时候,你不走,反足以害之。爹说。就算你气绝之际,神识倒未离去。死神反到会问,你有没有知觉?没知没觉,证明收你了。你猜他怎么回答?不知道啊。你真蠢!当你通身僵透,神识便脱离,味、气、暖、识都脱体,心灵却在煎熬,且有因伤感哀痛之事而流泪,复有因冤屈未伸而不愿瞑目……

 

他说,一一你别等了!全因阿修罗五道皆含有。

 

他说了句:心诚则灵!也知道生命留给他的时间有限。

他感叹道:让留在我寿命里的衰老痕迹融及于岁月,一同悲呜吧!

 

顶门柱?往生佛界……爹说。

指谁?他说指得就是你……死神。

意思你懂!求死?我深表震惊。

别成了佛界的丧门星?有人奉劝。

不灵!那你肯定遇见小人。

佛:预言及时一一

你:信口开河一一

佛:罪过。罪过。

 

你信命?该佛定。他说信?佛颜悦。

佛说八难中有通有别一一否则你别口口声声佛前佛后,嚼舌头,会苦报。

 

    八难之说---

(1):地狱

(2):饿鬼

(3):畜生

(4):北俱卢洲

(5):长寿天

(6):聋盲喑哑

(7):世智辩聪

(8):佛前佛后

 

佛前佛后指得什么?此八种又比喻什么?就算苦乐智愚不同?就是你本身难受佛化?吾佛,与你真能相通随缘?他长长喘了口气,有点错愕,嗓音无力,他看来不是个遭受诅咒的人。但他显然也不是烧香念经的人。还不还愿?还是不还?还后得“因”?不还得“果”?何有?何为?还了愿,这因缘呢?跟八难有啥关系?

 

    就好比你跌进粪坑里,呼喊,爹你救我!

行。说完,又一次陷入昏迷。

他听:咯吱……咯吱……。

一种梦河划浆声。

他诉:思绪波坠纹逝……。

他叹:情如秋水了无痕……。

他问:死真的很痛快吗?

他答:份上的事……。

他泣:你在哪儿?快叫二狗来。

他喊:我不!谁要这小狗畜来给我送终!

神终于说话了!他明言:Capilanosuspension bridge通往天堂。

是谁所赐的?正儿八经的一点点记忆……

一个转身?没影儿了!就像一个屁。

 

或许是上帝借此物此景一一喻人。喻物。

 

顶圣眼生天,人心饿鬼腹,

旁生膝盖离,地狱足底见。

 

那面记忆断墙后头?真没想到,死了留下一世骂名。他说,我习惯了,在这段梦里我还记得这句话,现在写下来一一

 

断梦几载多少事

满眼怨恨何时散

自古少年出几时

不见棺材不落泪

生崽当如孽债还

顿悟方醒死门关

 

葬送

灭迹

 

灵魂瞅瞅他,他说:你呀,眼光就像马路灯柱下燃油枯尽的残灯。

灵魂瞧瞧他,他又说:你递给我的愿望清单,既使我眼没戳瞎?

还算不算我还愿了呢……。

 

他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下地狱!

 

    他说,是啊,不错!谁不想活得清清爽爽?嗯哩!相对来说,作家、画家放肆的概率是会小些,毕竟平时过日子跟坐下来写小说、作画心态不一样。(姑且说是他对创作态度一种评估)放纵对一个平时胆小怕事的人来说,(幸运儿险些怯生生被变态狂拐走)你说酒醒了?(不是他发现吸食某种刺激的毒品产生某个幻觉?或在自己某段叙述中发现自己与她性爱相似的偏好?就好比一个人身置一座老宅突然看到鬼魂一样)

他狂叫一一

说:我知道,佛近鬼!道近妖!姦近杀!对我来说,并非出于仅仅偏素的图案……干嘛要排斥宗教呢?

 

嗯……不清楚吞了多少……(DATERAPE DRUG GHB)?还有啤酒……十几分钟……没知觉了……死猪……笨猪……僵尸……啊!——拖人的马夫来了……绳子……铩器……皮具……伸直两腿……烟斗……蜡烛……鸡骨头……贪婪淌着口水……装摸作样……模仿……小说情节……口交……肛交……甲状腺肿……瞧他……喘气儿……瞬间……爆泻……垂死前……

 

    一一像海明威一样的男人……女人和船……最后脚一蹬,“政治秃驴”走了。

 

即使不分彼此,也轮不上她滥交、乱嗑、狂跳、发泄、无作为、无底线吧?他有时觉得自己荒唐、贱性。为什么有这种想法?用这样的办法能制服她内心的恐惧吗?他心里明白,未必能行。他把自己对她的这种强烈欲望表达给她。他告诉她,患病不怕,反正他会陪她,一直陪她下去。

 

他说:“我厮守被歪曲的真理,为那些没出息的说谎者守夜,手里拿着一份没有签字的亡灵抵押清单,天晓得何时能拿到阎王爷亲签的“还魂”批文。”我的意思是,这陈年孽债究竟还上前呢,还是拖着赖账?放高利贷人与高利贷欠债人之间的关系是野蛮的。你唯利是图,他愚弄对方,窃走其财产。不奇怪!估价、还价、推诿、赠予、仇恨、拒签……你去问问地狱守夜人。

 

他听着听着苦苦摇头……不知道怎么去理解“地狱”占据在他梦中的那一席之地?他想问:这难道就是你们地狱的尊严?

 

    “我老觉得死得不踏实、不安心,有许许多多人老在我跟前撺掇,要把我从这里撵回去。说我来得太早、太急、太怨、太苦、太侮。我说是我自己强迫自己来的。你信,还是不信?”

   

    暗紫色的阴沉给温哥华天空抹上一层棉花糖般云丝的苍白。气侯、温差、天色时常变得鬼异。黑蒙蒙的浮雾缠绕着参天松林像个患有症状的病人,似鬼似神般地打着各种不同的淫秽手势,用陌生男人的污手捣鼓自己裸露的下体,那情景淫秽得令人死掉。眼下情景没有理由回避面对遗忘这个世界里的弱势群体。恶棍、吸毒、变性人、流浪汉,妓女、窃贼……你想想:他们会在绝望的哀号里呼救吗?恐怕连你自己都看不下去吧?贫富与优劣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遍地皆有。

 

    “Don’t look at me like that”她说。即使寻找那个每次给她灵感而获得祈祷的画题——扭曲的灵魂。那个幽灵般的创作原型时常会出没在她冲动的视觉深渊底层,既像无法抵达,又像即在眼前。吸引她的是一种创作诱力,这种诱惑是她敏感思绪里喜悦与痛苦、哀求与慰藉、煎熬与激昂微妙的平衡,迸喷的交汇,共处的结果。

 

他不认为这是她服了镇静剂进入梦游说的梦话。

 

喉咙湿润……他用舌尖团团旋转……就像用橡皮头专心擦了一下……轻轻顶住太阳穴似地。他无法解释……觉得自己才是个“婴儿”……哭啼啼在不远处……神情迷惶……像在等着好时辰降临……

 

床呢?书呢?空气呢?在哪?我……意思是说,你日常做出此类的意念和姿势,除了抽烟,写字,又冷又硬,又静又沉……

 

你写的书?他说。

这书继续写下去,有完没完?一连串笨拙的感叹。

他说:这书,不仅仅是死者写给生者得一本书。它只是给某个生灵一种接近感,这样的意念正如一支燃尽的白烛,即将隐灭之时,你突然给它划亮一根火柴。尽管时间有限,毕竟亮过。这样的亮度与小说无关,但对生命却有深远意义,起码,读后,顿生希望。

是谁启发你,写给死人读的小说?

    生只是一个假象,死才是真象。

他说,本来是本供往生者阅读的书。

你瞧啊!他拿去丰都城出版了。科塔萨尔说:一个人死了以后,成了一种灵体。你问我,能理解吗?我无法告诉他,我懂了。天那!

 

这种无聊的书恐怕连往生的人也不读吧?能产生什么神化的影响?

 

    很荒谬一一

应该给作者及小说一个像小说里主人要求改变的空间?你当然可以让他死掉。

谁都知道“文革”葛家死了很多人?50年后,葛家人仿佛得了家族失忆症?50年前的事?连那个老掉牙的“红色食人狂”‘政治秃驴’也不得不承认要看透这场革命性“政治秃驴”的实质?很难。

 

你必须承认,他可不是家族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深知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其根源一一允许你进入一个天赐的避风港,不致于自毁。他意识到小说很难面面俱到,除了构思奇特之外,你有理由相信小说里面的人没死却失忆了。当然,你也没法拿奄奄一息的灵体来回顾流逝的白天和最后等来的死期……

 

    他说:他会一个人孤独地写下去。

他说:它的结尾就是他生命尽头。

他说:我会选择我的方式告别人世。

听说:亦即梦寻阴界的反面却好似你去的福址。

听说:亡者躲在坟冢后头偷偷告诉他,“你应该公开承认,是你杀了老师。”

听说:荒草丛中,在插着她姓氏的招魂幡上,他见亡魂在悲切低泣。

最后他喊:你瞄准我!朝我开枪!

   (确实如此,这种近乎极端被虐倾向暴露无异)

 

她承认,这种虚弱的表达,证明她看不出被画者表面上流露过丝毫真实痕迹?所谓的“人体嗅觉”可能出自于艺术家的灵魂诱因,就像周春芽的“绿狗”充满着忧郁,整个人被那种“群体焦虑”式的气氛填满了。像一幅比例失衡,又有点玩世现实主义的人体镶嵌画。头部人为收缩了,身体放大,卵泡倒挂、小腿充满肌力,半仰着的下部分,突出巨无霸的名器上面添上几缕绿毛并且在左上方写上狗的化名。这幅人体画看似简单、怪诞、就好比画家画了一堵半透明的墙,象征另外一个世界。

 

墙的深景衬托出一双挣扎的手,不难看出,寓意显得苍白无力。

远看像个幽灵一一

近看一泡狗屎一一

后来画家用深蓝色调覆盖了,半透状消失了。墙壁因此被封闭了。完成蜕变的过程,尚若认为有某种寓意——画题《不透明的世界》

 

再过三年,(他预测自己活不到2020年)整个身体就会被火车辗成两截。他对自己说,痛快啊!下半身留给大地,头颅晃晃悠悠交给上帝……

 

一一他从来没想过人生的最后一幅照片是尸首分离。

 

他说,我不得不说!

“一一这个热乎乎的肉体通过铁轨的挤压,……两条腿缩成两支玉米,……卵泡涨气就像两个黄金瓜,……辗碎的思想却自由地飞出脑袋……他变得舒服起来,……众人投给他的不再是厌恶的眼神,……反而仁慈了。”

 

他又一次被死亡振颤了,一种暖和的物体轻碰着他,犹如一把软刀子,温柔地把他撕碎,而且完成的极为妥贴、周密、感性、协调、对称,毫不拖泥带水,象在死者血管上装了部微型抽血机,无声无息抽干了他的鲜血与脂肪——那具干瘪的人面兽身,看上去像只干瘪的土鳖。

 

他听人在旁一一纷纷议论……

一一这小公鸡……一副病怏怏样子,老底一下被戳穿?还有啥卵用!

 

他说,那些贴在电线杆上做梦的标语、口号本身用来糊弄人的!不要去骗对你好的人。他又像倏忽随着梦景的变化神秘兮兮踏进另外一处新天地,不约而同地梦到了另外一个“天堂”,耶稣就在我身后,他告诉我说,不用担惊受怕,你不会死。在我左边,我看见我父亲,我父亲身旁站着犹大,毫无阴险和神秘感,相反,神情慈祥。他想,久违的愿望梦想成真了!

 

一道彩虹掠过城墙……“上帝”又回来了!

         转梦之间,他突然被人背后狠狠捅了一刀。挥刀人始终没说一句话,当他从我腹下拔出深扎此中的那把尖刀前,他抬头望头,尖声惊叫:领袖伟大!领袖伟大!文革万岁!文革万岁!他从梦中看到一个振奋的异象一一

 

一道闪电、一个劈雷、划破长空。天彻底分裂了!数秒,开裂的天又合上了。

 

        他想超过一个作父亲的所能,并非一直瞒着他们?尽可能不给他们恶灵。

一一安息、满足象征他厚重的怀旧之情……

在黑色邪念的翅翼下,他固然飞不起来?

靠藏有什么用?靠瞒又有什么用?

你们省省吧!

谁还会信你们这套?搞全民失忆!

 

他们的悲悯和懊悔?肆无忌惮泼洒着每个人的“反省”。想收手?还是继续杀人?或者恶意咬人一口,……睁眼见到……肠子、心肺、隔膜、生殖器,……数秒:一刹眼功夫也掏尽了。

 

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到了上帝那儿。

 

 

 

你还有什么要说?

人物小说。

人妖奇遇。

想象之作一一

什么玩意儿?

一部小说。

书名?

“可怜虫。”

那好。也该心存感激。

你看他,他接着试图说服上帝允许他把“自行了断”的见证写成一本书,他是在离上帝才三步的距离跟他聊天的……(在凡间的教堂里,牧师将用一生的时间去亲近他哦)

 

“一一当然是关于我写的那本书。”

 

 

        炎热广阔的田野、宇宙,异性的装饰,奴隶的器官,伊旬园与独角兽,愤怒的尖叫,慈善的眼晴,世界的黑洞,人类依赖信奉的上帝……

他一面听着交响乐,一面问道:山八珍是什么玩艺儿?

他说:山八珍是,熊掌、鹿茸、象鼻、驼峰、果子狸、豹胎、狮乳、猴脑。

这山八珍跟马勒的第九有什么关系?他问。

你没打瞌睡吧?

在这四个乐章疾驶而过时,他陷入冥想之中……

在死亡氛围下,她惊恐的眼睛同样在凄凉中闪烁。

昏睡者在穷奢极欲。

清醒者在享受音乐。

音乐的显灵板上:清洗灵体吧!万众!

祈祷---

梦中---(雷鸣般掌声)

 

    现在忏悔来不及。烧香拜佛没用。

上帝与阎爷是同根的。

 

谁信?你信吗?骇人的罪。

 

他、她,既是旧场,也是祭坛。

他、她,既是弱者,也是天使。

他、她,既是凶手,也是善者。

他、她,既是娼妓,也是母亲。

 

   “狗肚子里的一部圣经,一个人的上帝何时显它原形。原形冲动呈现,露出它的卑微。你只要肯忍?总有一天会被大家的上帝拆穿。”

 

那刻,你死后的悼词就是这部小说最好的序。

 

你醒了?走啊!

什么?他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他去了一趟远门。在他看来他是遥远的另一个世间的人了。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

他双眼紧闭,陷于一种冥想状态。也许是父亲托梦的缘故吧?他身置悬崖的边缘,风一直在尖叫、吹着,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头向后仰着,感到自己魂儿被咆哮声淹灭了。

即使不复存在?他感到愉悦。

天上的父亲,我赎罪来了!

因为——

    他只是想,找回他不愿遗忘的老地方。

 

 

 

    

                                             

                                              2005年冬至2016年夏

                                              嘉兴一一温哥华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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