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哥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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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哥在咖啡厅等人。坐了一刻钟了,等的人还没到。

他看一眼喝得精光的咖啡杯,寻思着,要不要叫招待再续一杯。他不喜欢喝咖啡,不喜欢喝茶,喜欢喝专家称作垃圾食品的饮料,比如可口可乐。等人的这段时间,如果不是硬着头皮喝咖啡,换成他可以随性喝饮料的话,三四罐可乐不在话下。

咖啡厅设在一家中档希尔顿酒店里面。这家酒店地处60号公路以南,与一座工业园比邻,下了高速,拐两个弯就到。时值中午,咖啡厅里面寥寥数人,上班的两个女招待,半天才露一下脸。他猜想,她们无聊得很,躲在后面聊大天吧。既然上班,没事也得找事干,聊来聊去有啥意思?对得起酒店发的工资吗?

一个女招待闪了出来,他连忙对她挥手,指指他面前的杯子。招待一会儿过来,手里提着热腾腾的咖啡壶,给他续杯,不咸不淡地问,要加糖加奶汁吗?

小马哥正要回答,看到咖啡厅门前出现了一个中年白种男人,背着阳光站那儿,四处张望。小马哥对招待说,不用,这样就好。

招待一转身,他接着站起来,对门边的男人打招呼。

中年男人叫怀特,是南加州一座小城市的现任市议员,再过八个月要竞选连任,再做四年,直至两届期满。他个头不高,体格健壮,充满活力。跟小马哥握手的时候,握得很重很紧,抱歉地说,堵车,让你久等了。

怀特重重地坐下来,身体顶着桌子,桌子跟着摇晃。

小马哥说,要不要喝点东西?

怀特说,算了。我很忙,只能呆几分钟。你老板来不了?他真忙啊。说完,他眼睛盯着小马哥。

小马哥勾下腰,将脚边的一只白色礼品袋提到桌上,推到怀特的面前,说,我的老板,黄先生托我带给你的。他想自己来,临时脱不开身,派我来。

怀特将袋子拉低,往里瞅一眼,提高嗓门说,喔,正是我想穿的皮带。我现在就穿上,你看看怎样。

怀特站起来,拎着袋子,往洗手间走。

出发前,黄老板将袋子交给他,说,这是送给怀特先生的几样东西,都不贵,表示一下意思。你对他可要尊敬着点。他的官不大,权力不小,我们公司在山谷大道的开发案最后成不成,全捏在他手里。

小马哥迅速地扫了一眼礼袋,里面有一付男用皮带,几件中国出产的工艺品,底下是一个厚厚的信封。

公司离这家希尔顿酒店不远,上了60号高速,开六个出口就到。路上,他想,信封里面包的是什么呢?极有可能是钞票,看它的厚度,至少有好几千。给议员送礼,皮带是小东西,钞票才是真家伙。公司的开发案卡在怀特手里,送点钱疏通疏通,没什么不好吧?不过,听说美国的政客清廉得很,小礼都不敢收,这些钱怀特会不会收呢?敢不敢收呢?

他闪过打开信封,查看里面到底是不是装了钞票,装了多少的念头。拆开信封,不过几秒钟,谁能知道他拆开过呢?只有一闪念,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东西是黄老板装好的,老板没有交代里面是什么,表示不想让别人知道。作为员工,不该知道的东西,他就不应该问,更不应该偷偷摸摸地揭开看。他小马哥不是这样的人。就是因为老板这么信任他,老板才放心让他送东西。

怀特回来,站了那儿,大声说,我换皮带了,你看,好不好看?

皮带就是皮带,勒在腰间勒紧裤子,好不好看真不好说。想是这么想,小马哥点头道,真不错,你看起来够精神。

怀特坐下来,对着招待喊,给我来一杯咖啡,加少许糖。

他跟小马哥闲聊了几句,问他叫什么名字。小马哥答,大名叫马占春,绰号叫小马哥,英文叫Bro—Ma (马兄)。

怀特惊讶道,你是中国人,英文怎么讲得这么好?

小马哥说,我高中随父母移民来美国,后来再读大学。

怀特说,难怪。不是我挑剔,我碰上的中国人,他们讲的英文实在糟糕,我真的听不懂。

小马哥不置可否地笑笑。

怀特说,我想你已经是美国公民,是可以投票的喽?

小马哥点点头。

怀特促狭地说,可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投过票?

真给他说中了。小马哥不好意思地说,下次一定投,保证投给你。

怀特伸过手,用力跟他握一握,说,明年三月,第一个星期二是投票日,别忘了。我的命运没准儿就在你这一票上。

小马哥正色道,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怀特的咖啡端上来。他的小勺快速搅拌,敲得杯子叮当作响。他喝一口,美美地啊一声,说,那你为黄老板干了多久?

小马哥想了想,说,快一年半。这是我大学毕业后找的第一份工作。

怀特说,你很幸运,第一份工作就这么好。你知道,你的老板多有钱吗?

小马哥回答道,黄老板是个成功的生意人,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小马哥知道黄老板很有实力。黄老板在中国东北做房地产,前后做了十年,正好赶上国内房地产市场起飞的时期,现在的开发案已经做到华中华北地区,算是个大老板。前几年,黄老板办投资移民来美国,还是做老本行,开发了几个项目,进展都还顺利,唯有最大的一个项目给卡在怀特所在的城市。

这个项目地处华人商圈的黄金地段—山谷大道。据黄老板介绍,华人聚集的圣谷地区,以三条东西走向的大道划线,杭廷顿以北是高尚社区,山谷大道是黄金商业区,代表中产阶层,嘉伟大道是劳动人民的中心。公司已成功打入杭廷顿以北的城市,嘉伟大道以南的项目也按期完工,尚没有留下印记的只有山谷大道。如果能成,公司就完美地达到上中下全面开花的设想。

黄老板私下告诉过小马哥,他原先只准备在山谷大道买一块空地,搞一个商住两用的商业中心,小试锋芒。跟市政府打交道的时候,认识了怀特,怀特鼓动黄老板,何不把傍边的几个待售的房产一块买下来,要做就做得更大?黄老板一番长考,花钱请风水师傅持罗盘看现场,风水师傅说是好地段,机不可失。黄老板下了决心,一锅端下来。

没想到,公司的开发案被市府一拖再拖,成了公司上下的一块心病。为这个项目,小马哥是跑市府最多次的员工,对项目的推动不大,却因此获得黄老板的信任。黄老板受过良好的教育,英文沟通没有丁点儿问题。他喜欢跟小马哥讲国内奋斗的经历,讲在美国的奋斗过程,让小马哥崇拜得五体投地。黄老板喜欢他,积极参与公司运作的老板太太也喜欢他。他年方24,在公司的地位眼见着提升。最有力的证据,是他的薪水被调升了三次,调一次涨一万,让本来不敢买房的小马哥开始憧憬在南加州拥有住房的美景。

如果有人问对公司的感受,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感觉好极了,不是一般的好。

怀特喝干了咖啡,顺手将袋子塞回给小马哥,说,那我们走吧。

这就要走?还拉自己一块儿走?

小马哥犹豫了一下,不等结帐,将十五块钱放到桌上,拎着袋子跟着怀特出门。他极快地瞥了一眼袋子,发现信封已经被拿走。

怀特快步前走,说,我的车就停那儿。小马哥听懂意思了,怀特不希望自己拎袋,不希望被人看见拎袋子。他拿了钱,心里不踏实。

他拿钱了,真的敢拿钱了!美国的政客还是有喜欢钱的。记得黄老板讲过,以为老外不太好把握,想不到,人都一样,肤色不同而已。不太一样的,是他们胃口小,胆子小,咱们要掌握国情,送出手的东西低调,不出格,把人吓住。

走到他的车前,怀特将后厢打开,小马哥将袋子放进去。怀特没有急着关,对小马哥说,告诉你的老板,他的事情我关心着呢。他的项目大,牵扯的环节多,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搞定的。需要耐心。

小马哥点头称是。

怀特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就是这样,人人都有不如意的事。你的老板为这个开发案急得不行,晚上睡不着觉。我呢,养了四个小孩,将来读大学,就是读公立的,费用都吓死人,你说,我不发愁谁发愁?

小马哥点头称是。

怀特哦了一声,说,你这么年轻,别说有孩子,恐怕连女朋友都没有吧?

小马哥低一下头,照实说,真给你说对了。我没有女朋友。

怀特说,好哇,多享受人生。别学我们,生活的烦恼太多。

他们握过手,怀特的脚就要跨入车内,想想,再说一句,你看看我开的车,废车行都不一定收,跟人说我是市议员,别人要笑得掉屁股的。

说到车,小马哥可是绝对的专家。他自己的小房间里面,墙上贴的,书架上摆的,全是跟车有关的书画。跟他扯车,让他放开侃,三天三夜不带歇。

他稍稍打量,发现怀特的美国车的确离废物不远,嘴巴却说,比我的好多了。

怀特听得一笑,这才满意地驾车走人。

目视着怀特的车拐上马路,小马哥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给黄老板打电话。自从成为黄老板的贴身办事员,黄老板一再强调,办完公事后,赶在记忆最佳的时间,立刻给他打电话。电话联络不上,立刻发电子邮件,将前后过程描述一遍。

黄老板在等他的电话,手机铃才响一声,那边就接了。

黄老板静静地听完,简单评一句,他想要更多。没关系,他们的胃口不大,容易拿下。

小马哥听不明白。怀特一路乐呵呵的,皮带马上系上,说到小孩读书,恐怕是没话找话,没有透露他哪里不满意呀。

黄老板再补一句,鞭打快牛,打一鞭,牛得动。牛不动,不能再喂东西。

小马哥收了手机。转身,脚步轻盈地奔向自己的小车。

他自己的车是本田起步车思域,不是多么高档的车。在他眼里,端庄秀丽,闪闪发光,看到它,他就止不住乐。

这辆车是他第二次提薪后买的,赶上国庆节大降价,只有五辆,硬是给他抢到一辆。他一半付现金,一半靠贷款。拿到车钥匙的那一天,他给车加满油,在外面兜了四个小时,经过了五条不同的高速公路,过足瘾,欢天喜地回家。

一路上,他不断提醒自己,慢慢开,千万不要超速,保险费够高的了,不能今天就撞到警察,吃罚单的话,保费立马飙升。他觉得自己开得不快,可车速表稍不留心就往90-100迈之间跳。他不信,轻轻拍打表盘,好像能把速度拍下去。他看后视镜,发现后面的车越拉越远,这才相信,他真的在超速,超得厉害。

对车,他可不是三天的热情,开始天天擦洗,过上十天半个月,懒得花时间,让它去。他一直细心保养,一个星期洗一次,稍有污点,立刻清除。这不,车开了大半年了,别人头一次见着,还是会说,买新车了?挺好看的。

黄老板老要出差,还经常回国。最近,黄老板要小马哥接送。小马哥心想,老板开惯了豪车,坐我的小本田受得了?想是这么想,他觉得本田有本田的优点,最重要的,多省油哇。加油的时候,往往忘记上次加油是啥时候。现在油价这么高,能省油的车还不是好车?

要是有人激他,说,老板开豪车,你开本田,一个天上,一个井底,你心里能平衡,不得红眼病?

他会说,老板是老板,老板开好车,本事。我是我,我这本田,自己看得喜欢,踏实。

这边办完事,小马哥没有急着回公司。他得去黄老板家,接老板娘出门买东西。

老板家地处帕萨迪纳市北面,盖在半山腰,房子据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两层楼,屋顶高挑,诺大的前院,后院设有游泳池和网球场。整体来说,这种房子就像电影常拍的豪宅。小马哥把车开进去,透过反光镜,看到宽大的铁门自动关闭,觉得自己进入电影画面。

来这里多次了,恍若走进电影的感觉还留着,奇怪得很。

绕过房子,车驶入停车场。他关闭引擎,取下墨镜,看到边门一个人走出来。定神一看,是老板娘的古筝老师。

老师高高瘦瘦,皮肤白净,走路走碎步,小马哥觉得他作派有些娘,对他的印象不太好。他提醒自己,娘不娘不关谁的事。现在是啥时代?好多州允许同性恋结婚,不能接受又能怎样?

除了娘,他还有一点看不惯这个老师。一次见他们上课,那个老师不好好坐着,靠在老板娘身后,身体紧贴,那个部位正对着老板娘的背,手把手教,给人很不雅的联想。小马哥想,黄老板要是在场,老师八成不敢这么放肆。

小马哥下了车,跟古筝老师打招呼。老师脸色泛红,表情不太自然,一溜烟闪过。小马哥觉得奇怪,想想,这个老师本来就是怪怪的,不管他。

从房子的正门进去,发现老板娘已打扮停当,正等着他,他喊一声,阿姨。

阿姨粲然一笑。

她跟妈妈的年龄差不多,比起来,起码年轻十岁。她穿一套休闲服,举手投足,大气优雅。黄老板精明能干,太太如此出色,怪不得事业那么发达。

他换上老板娘的黑色“奔驰”,开车上路。

老板娘没有正式工作,平时闲在家,间或来来公司,公司一些特别重大的事由她出面布置。

眼下,她忙着帮国内的朋友买金银首饰,成了山谷大道几家金店的常客。据她说,国内通货膨胀得厉害,炒房的黄金时代过了,手头有大把现金的富太太们就想着投资保值的东西。她们委托老板娘买好,等她们自己来美国,直接带回去,实在来不了,让老板娘邮寄回去。

今天,他陪老板娘去一家金店,事先预约好了时间。香港来的老板特意赶到,带一个售货小姐候在哪里,门口一个壮实的保安把守。

老板娘看过一巡,指着居中首饰柜台下面的物品,鸭子划水一样说,这个,这个,这个。售货小姐一件件拿出来。老板娘又走到高档表柜,说,这个,这个,这个。售货小姐一块块拿出来。金店的灯本来就装设考究,首饰柜和表柜一下摆出这么多物件,交相辉映,小马哥的眼睛给晃得白茫茫的一片。

售货小姐问,请问太太,要选哪几款?

老板娘说,都要,给我包好。

老板说,我来包。黄太太是常客,是个爽快人。

售货小姐问,太太您怎么付款?

老板娘说,还是付现金。她打开随身带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大捆现钞。

返回的路上,小马哥一口一个阿姨,老板娘说,小马哥,以后不要叫我阿姨行吗?我的年纪跟你妈妈差不多,叫阿姨不过分。不过,女人总是希望年轻一点。

小马哥问,那,我该叫你什么?

老板娘说,以后叫我大姐吧。公司几个老员工一直这么叫。你来的时间不长,大家都喜欢你,我跟你老板也不当你是普通员工,叫大姐,关系不是更近吗?

小马哥点点头。

大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进门的时候,碰到古筝老师吗?

小马哥答,碰到。

大姐说,他年轻,做人不是太上路,说实话,我不是太满意。弹古筝的人少,就是想换老师,一下子找不着合适人。我想,先将就着吧。

小马哥没有接茬。

大姐打开提包,瞅几眼,像是没有看到她想找的东西,“啪”地一下阖上,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古筝,又大又笨,没几首好曲子。那会儿,跟你老板商量,他说,学什么,找什么人,都由我自己定,他哪有时间管这个?说的也是,我的很多事他不管,他的事,我不管的就更多了。我们有默契,互相留空间。夫妻关系这样才能长久?你说对不?

小马哥觉得大姐话中有话,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先点头称是。

大姐说,所以呀,我觉得,你叫我大姐更合适,拉近了距离,我们之间有些事也更好理解,对不?

小马哥握牢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他明白了,大姐不想让他多嘴,包括对黄老板。他轻微地清清嗓子,心想,大姐,你要是了解我的话,尽管放心,我心里藏得住事。

2

大学毕业前,小马哥投了十份求职信,他不太敢抱希望。他读的是加州州立大学的分校,专业是商业管理,平均成绩勉强过C。这几年,美国的经济还在复苏,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市场不景气,名牌大学出来的,据说不少人回家当“啃老族”。他不愿意当“啃老族”,况且,爸妈人在国内,啃回国内?那不得羞死人!爸爸倒是安慰过他,大不了,回国找,老板我认识几个,找个饭碗不难。

头一个让他面试的,是黄老板的公司。老板亲自面试,全程用英文,讲得很流利。谈了十来分钟,黄老板问他几时可以上班。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我被录用了?黄老板肯定地点点头。

他脱口而出,我还申了九家公司,他们还没给答复,等全部结果出来,我再答复行吗?

黄老板微笑着不说话。坐在一边的人事经理是个英国女人,显得很不高兴,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我们公司给的条件很有竞争性,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小马哥看一眼黄老板,看一眼人事经理,嘴角拉直,说,那,我明天上班行吗?

事后证明,小马哥当场答应下来,真不算感情冲动。到黄老板公司上班半个月过去,另外九家公司还是石沉大海,连回绝信都懒得发。他给爸爸描述求职过程,描述对黄老板的初步印象,爸爸连说,儿啊,好好干,这个老板是个好老板。你听好,埋头做事,认真做事,老板就是衣食父母,别闹出什么事,给老板添麻烦。

小马哥上班,刚分配的工作属于打杂性质,哪里需要去哪里,忙倒是不忙,很快认识了公司三十几号员工。公司内部,大家入乡随俗,大部分中国人彼此以英文名相称。小马哥有英文名,叫杰克。

一次闲聊,他跟黄老板说起,他在中国有个绰号,叫小马哥,到美国读中学,慢慢又叫开了。黄老板笑着说,跟台湾的总统是亲戚?小马哥知道他是指台湾的马英九,绰号也叫小马哥。

黄老板问起来源,小马哥简单说了来由,说后很不好意思。黄老板说,叫小马哥好,多亲切呀。你以后别叫什么杰克了,不像你,我们以后也叫你小马哥得了。

这个绰号,就这样进一步流传。人事经理是英国人,办公室还有其他几个外国人,叫小马哥不方便,沿用美国高中同学的叫法,管他叫“Bro-Ma(马兄)”。

黄老板平时在公司挺威严,一跨进公司,正在聊天的员工立即闭嘴,没事干的都要装成忙得不行。

小马哥不怕黄老板,最近接送的活儿,他挺喜欢干。出了门,坐在小马哥的小本田里,老板的话超多,小马哥超喜欢听。老板是一般家庭出身,商海起步的时候,吃过不少苦头。这些,老板是一笔带过,不像有些成功人士,喜欢夸张当年的惨状,好像随时处在饿死冻死的边缘。

老板喜欢讲的,是对人生的感悟,对所见的现场感想。老板说过,美国实在是地大人稀,如果像中国那样人多,如果政府拿发展当大事来抓,减少方方面面的限制,让他这样的开发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不出十年,南加州可以变出五个大上海。

他对小马哥语重心长,说,只要好好干,用心干,将来到我这个岁数,你一定超得过我。

小马哥觉得不可能,连连摇头,说,老板太抬举我了。到你这个岁数,我怕连你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老板说,太没志气了。我看人准,不会错。现在的年轻人,想赚钱,赚很多钱,天天琢磨的,是多快好省,一步到位,对脚踏实地不感兴趣。送你一句话,财富是干出来,不是想出来的。你有实干的个性,出头是早晚的事。

小马哥还是不能同意。别人说他缺乏雄心,说他缺乏想象力,他认定的,是他家三代的传统:忠诚可靠不出头。不出头不是不想,而是天生注定,换句话说,是出不了头。他爷爷认了,他爸爸认了。轮到他,爷爷跟爸爸从小学到初中,观察来观察去,不约而同地说,我看,咱马家的传统还是破不了。

他爷爷十四岁参加华北野战军,因为胆子大,机灵,被派到师首长身边工作,不久就当上了警卫员,在战火中长大长高。攻下天津城后,他跟着首长乘坐美式吉普车,在南开大学和几个著名的中学里面转悠,转悠几次,单身的首长在市立一中看到了他心仪的对象。

首长不好亲自出面,游说的重担落到刚满十七岁的爷爷身上。跟他一般年龄的女孩以为是爷爷追她,忽闪着大眼,说是要考虑考虑。爷爷急了,说,我们师首长下的可是命令,还考虑啥?说着,他下意识地抽动腰间的左轮手枪。女孩子吓坏了。

吓是吓到了,她还是乖乖地跟着爷爷上了吉普,到军管会跟首长见面。她成了首长的爱人,为首长生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

若干年后,读小学的小马哥跟着爷爷去探访老首长的爱人。当时爷爷已经离休,住在干休所。离休前,爷爷是市政府机关管理局的五个副局长之一,排名殿后。

老首长已经去世,首长的爱人身体还健康。她带着笑,从头到尾讲一遍爷爷当年抢花姑娘的故事,小马哥的眼睛张得老大。他咋也没想到,平日说法和气,动作迟缓的爷爷,当年居然如此神勇。他记得很清楚,首长爱人指着爷爷,对小马哥说,你爷爷是个好勤务兵,哪个首长都喜欢,哪个领导都喜欢,一生好命哟。

从首长那儿出来,爷爷牵着他的手,说,真给她说对了。你爷爷一生好命。知道为什么吗?

小马哥眨巴着小眼睛,实在回答不出来。

爷爷说,对人讲忠诚可靠,对己有自知之明。我参加革命以来,待首长如父,待领导如父。我跟过的领导都关照我,帮我提级提干,在部队干到中校,转业后好歹当到付局长。有首长以为我会委屈,说还要帮我争取争取,我说千万不要。我一没文化,二没威严,让我坐一把手的位子,晚上睡不着,白天腿哆嗦,何苦呢?

年幼的小马哥听起来还是摸不着边。爷爷看得出来,不感到气馁,举了一个例子。他问,你读书读过项羽、刘邦的故事吗?

小马哥读过楚汉相争的小人书,玩过电子游戏,他自信地点点头。

爷爷说,他们两个都是乱世的大英雄。刘邦的家境很差,项羽的家庭富贵。他们两人都见过秦始皇。看着秦始皇的车队,威风凛凛,刘邦羡慕得要死,说,哪天要是我坐那里面,那该多威风啊!项羽呢,心里说,威风个啥呢?哪天我就要坐那儿,换换人。

小马哥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画面,可是爷爷想讲什么呢?

爷爷问,你猜猜,你爷爷要是站旁边的话,爷爷心里会怎么想?

小马哥一劲摇头,说,那是秦朝的事,爷爷怎么能站那儿?

爷爷憋不住笑,说,我是打比方?打个比方都不行?

小马哥想了一下,说,你也想当皇帝?

爷爷松开握住小马哥的手,指着前头的树,说,那颗树就是秦始皇的车队,车轱辘咔嚓咔嚓朝我们滚过来。刘邦站那儿,项羽站这儿,爷爷呢,站着不动。他们的眼睛盯着秦始皇的马车,我的眼睛看着秦始皇的卫士。爷爷呀,一门心思看,卫士穿什么衣服,跨什么步子,对皇上是个什么态度,对围观的老百姓是个什么态度,我要捉摸捉摸,一个好卫士是个啥样子。我不会看秦始皇,不会想哪天自己当当皇帝,我压根不会想。你爷爷就是这样的人。

儿时许多事,小马哥已经忘了。爷爷讲的这个故事,爷爷松开手的触觉,一直存在小马哥的记忆中。为什么呢?爷爷讲的故事,正好他在小人书上读过,电子游戏机上玩过,爷爷绘声绘色的讲述,忘掉太难。

小马哥家的传统到爸爸这一代得到完整继承。

爸爸大学毕业,分到一家国营工厂,当技术员,干了没几年,被调到厂部的科室,坐办公桌。厂子倒闭之前,已在厂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蹲了七年。厂里大量的工人下岗,基本生活难有着落,爸爸却轻松地找到一家私营公司,头衔改成行政部总监,做的还是厂办主任的事。

厂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公司的老板是厂长的铁哥们,厂长极力推荐,说很难找到第二个同样忠诚,同样能干的下属。爸爸干了不到一年,老板对他的信任到了盲目的地步。有何证据呢?公司的第三本账就由爸爸保管。第一本账是给政府看的,第二本帐是给股东看的,第三本帐记载的就是全部的真相。

这本账,爸爸本来不会讲给小马哥听,不小心讲出来是有感而发。

后来,爸爸的公司在美国开分号,爸爸作为派遣人员,在公司做了一年,公司再为他申请绿卡,全家受益。他家的移民跟别人不太一样,没有一个人真心愿意。爸爸舍不得老家的悠闲,妈妈不习惯南加州的干燥,小马哥呢,跟中学的一群朋友难舍难分。

等到小马哥上了大学,正好爸爸公司的领导层改组,老板的儿子接班,对公司的一套做法要作大幅度改革。老板的儿子给好些人发了解职通知,对爸爸却极力挽留。爸爸实在受不了美国的生活,看见小马哥成年了,跟妈妈商量,提出辞职回国,绿卡什么的就拉倒吧。

公司为爸爸办了隆重的欢送酒会。回到家,妈妈去朋友家,父子俩接着喝。

喝着喝着,爸爸提了一个问题,打个比方,你的好朋友交给你一个保险箱,开保险箱的密码同时交给你,但不告诉你箱子里放了什么。你知道密码,可以打开箱子,你朋友永远不会知道,你会打开吗?

小马哥闹不明白,爸爸为啥临行前提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稍作思忖,说,不会。

爸爸问,为什么?

小马哥说,里面的东西是朋友的,他交给我,证明他信任我。朋友的信任最重要。

爸爸感慨万端,说,我们马家,走了三代,还是老样子。我本来希望你能改变。看来,不改变也好。我们马家算是创了一个招牌,一块金招牌。

爸爸就讲起在国内为老板保留第三本账的事。他说,他压根没有想到去翻翻账本,看看公司的运营真情。他觉得,老板信任他,把等同公司性命的账本交给他,他能做的,就是保管好,不在自己的手中遗落或传出。他是做办公室主任的命,为老板服务,老板花钱请来,自己有吃有喝,很满足,从来不做非分之想,不起坏心。

小马哥喝了一口酒,再跟爸爸干一杯。他问,你为什么说,马家走了三代,还是老样子?

爸爸没有直接回答,反过来问,你还记得你读初一的时候打的那场群架吗?

初一那场大战,小马哥被打得遍体鳞伤,跟他对打的两位也是鼻青眼肿。这场大战,全校开大会,校长点名批评,他的名声鹊起,赢得“小马哥”的尊号。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上完体育课,他和几个同学不想回教室,守着操场,跑来跑去。突然,前头爆出挺大的喧闹声,几个同学驻足观望,小马哥风似地冲了过去。

扒开人群,他看到铁杆好朋友小菲倒在地上,身体虾样卷曲,被四个人围着殴打。他大喊一声,别打他,有本事打我。说完,他朝两个最壮的人扑过去。奋战当中,他不忘高喊,是小菲朋友的人,跟我打。真有几个被他鼓动,加入了混战。这场混战,全年级的男生有小一半卷入,二十几个受了程度不等的皮肉伤。按校长的话说,这天是建校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这事是小菲惹出来的。一个同学的妈妈下岗,在城东当“霓虹灯下的女哨兵”,被人撞见,小菲公开嘲笑那个同学,招来四个人围打。

校长喝斥小马哥,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怎么一回事还没搞清楚,自己打,还发动别人打,你,你,你这不是小流氓吗?

小马哥梗着脖子,委屈地说,朋友倒地上,我不管,谁管?我的良心受不了。

校长听得目瞪口呆。

风波过后,小菲还是孩子王,小马哥还是小菲最信赖的朋友。不知由谁起头,大家开始叫他“小马哥”,走到哪里,一声“小马哥”,同学朋友给他让道,连女同学都跟着叫唤,叫得小马哥脸红得厉害。

有人给他出招,说你这一打,名声传遍全市,走向全省,还跟着小菲后头颠巴颠巴做啥?你愿意当头,吆喝一声,我们立马跟你。

他慌不迭地制止,说,瞎说啥,小菲是谁?我是谁?我这德性,想当头的话,你们的日子还过不过?

那时,他还小,对爸爸愿意推心置腹。爸爸听到这事的前前后后,愣了半晌。

爸爸旧事重提,小马哥觉得有特别的意思。爸爸说,我跟你妈这一走,你就一个人。现在虽说是通讯发达,打电话上网,天天见面都成。不过,一家人不住一起,感觉就是不对。刚才说,你继承了咱们马家的传统。爸的意思是,你这个人老实厚道,没有野心,人嘛,倒是一点不傻。懂得看人的人,容易信任你。跟我一样,你成不了大气候,这辈子也饿不着肚子。爸有个希望,对人好是肯定的,可不要再犯初中的错误,事情没弄清楚就一头扎进去。美国到底是外国,跟咱们中国不一样,复杂得很,你要多几个心眼,啊?

小马哥点头答应,心里嘀咕,来美国这么久了,还把美国当外国啊?美国没那么复杂,爸,你多虑了。

3

小马哥去市府,打听公司开发案的进展。

这家市府,小马哥可是一点不陌生,来过多次。最初跟着黄老板,旁听市府规划委员会和市议会分别开的听证会,讨论开发案并当场投票。听证会选在晚上,每两个星期开一次。在开发商眼里,这是两个最重要的机构,预先了解它们的实际运作,了解其中的五位成员,对开发案的成败至关重要。

黄老板各听了两场听证会,听得极为专注,对不太懂的英文,他叫小马哥给他翻译。听完最后一场,他们两人在附近的一家韩式餐馆吃豆腐煲,黄老板冒出一句话,那个叫怀特的议员有空间。怎么看,觉得他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小马哥听不懂,不好意思问,忙着对付滚烫的豆腐。

公司的开发案正式递交给市府的社区开发处后,黄老板要小马哥下大功夫研究透市里的规章制度,交待他有空就跑市府,跟上上下下搞好关系。黄老板说,中国人,美国人,都是人。搞好关系在哪里都重要。

市府是一层楼长条型建筑,基本色调为乳白,建在一条繁忙的十字路口。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迎面就是接待台,后面坐了一位年轻的墨裔女性。看到小马哥,女性特意将脑袋提高几分,响亮地打招呼。

跑这家市府,是小马哥的工作。他乐意跑,因为他喜欢这个接待员,喜欢跟她打口水仗。

她叫劳拉,市府的门面。小马哥跑的次数多了,他们之间熟悉得像老朋友。他爱用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语跟她扯东扯西。一次,她问,你的西班牙语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答,跟高中同学。

她耸一耸鼻子,说,你讲的是街头的西班牙语,跟警察可不要那么讲,一开口,警察会抓你。

他顺势恳求,我拜你为师,教我正宗的?

她说,不必了吧。你的英文还没过关呢,再学一门语言,你会糊涂的。

他摆出一脸沮丧。她幸灾乐祸地咯咯笑,说,我以为每个中国人都是超级聪明,看来,你是例外。

劳拉跟小马哥的岁数差不多,个子偏矮,身材偏丰满,皮肤偏黑,眼睛又大又亮,嗓门又脆又亮,笑起来是开怀的笑,发自心底,很有感染力。

小马哥特别注意她,是因为她长得超像台湾歌手张惠妹,阿妹。阿妹是他的偶像。

在国内的时候,逢上同学过生日,学校放假,他们喜欢结伴到歌厅练歌。他点的歌,点来点去,十首里面有九首是张惠妹的。那么多好歌手,那么多好歌,小马哥最喜欢的就是张惠妹。他觉得,唱阿妹的歌特别提气,特别合他的胃口。最让自己惊讶的是,唱别人的歌,音一高他就拉不上去,嗓音破得像骂街的娘们儿。阿妹的歌动不动就往高里飑,他一路跟,稳得很,直上云霄。

同学们大惑不解,说,你这嗓子怎么唱阿妹称一绝?你到底是姓马还是姓张?跟张惠妹到底是啥关系?

他是阿妹的忠实粉丝,迄今没机会见上一面。没想得,远在美国,一不小心遇到长得这么像的人,如果劳拉喜欢唱歌,不知道是不是跟阿妹一样?

他凑到接待柜台,手中的车钥匙和手机放在台上,招呼一下,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说,没有什么新进展。我帮你问过了。

小马哥说,真的问过了?

她的眼睛冲上一翻,说,是的,是的,我天天问,有机会就问。告诉你老板,你们公司要给我付辛苦费。

小马哥说,没问题。先这样,我请你出去,吃个饭,喝点东西?

她笑着答,不行。跟你讲过多少次,我有男朋友,是有主的人。

小马哥连发二问,为什么不?为什么不?

她说,你应该请自己的女朋友出去。多久没请她了?

小马哥说,我就是没有女朋友才敢约你,我不会跟你男朋友抢你,完全是想代表公司感谢你,你男朋友会理解的。我们不走远,就到市府里面的咖啡厅,工作性质,谁能说个不字?

劳拉还是摇头,说,咖啡厅也不行。你老跑市府,大家都知道你们公司的开发案悬在这里,跟你吃喝,别人以为你想拉拢我。我是市府位置最低的雇员,不值得拉拢,可我看得很重,不想丢掉饭碗呢。

请她出去,她予以回绝,类似的对话进行过多次,他们乐此不疲。他对她深有好感,她对他起码没有恶感。天下的事难说,有机会就试试,不试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看到眼前这张酷似张惠妹的脸,小马哥忍不住问,你喜欢唱歌吗?

劳拉说,喜欢。

小马哥问,喜欢哪些歌手?

她报了一串歌手的名字,不是美国歌手,就是拉丁裔歌手。小马哥巴望听到阿妹的名字,没听到,有些失望,尽管他心里清楚,这怎么可能?

他不死心,问,听过阿妹吗?

劳拉默默念了念,摇摇头,问,是个歌手吗?

小马哥颇为自豪地说,是个唱中文的歌手,名声跟玛丽亚·凯莉一样响亮。她也唱英文歌,发音很标准。

劳拉抱歉地笑笑。

小马哥很想说,你跟她长得真像。可是,她没有见过阿妹,说出来,她摸不着头脑,说了白说。

他极不情愿地离开接待台。他不能像钉子一样钉那儿不走,虽然劳拉不太忙,总揪着人家闲扯不太像话。

公司开发项目的进展,他相信劳拉帮他问过,他相信再问相关部门,答案不会变:还在处理,请耐心等待。问是他的工作,来了就是工作,他还是照例问过社区开发处给项目配的规划师,加以确认。

离开前,他想跟劳拉告别一下。她正在接电话,埋着头,小马哥只能看到她佩戴的通话耳机。他站着不动。劳拉抬起头,冲他一笑。不知为什么,她的笑有点勉强,甚至含有忧郁。他想,今天她不太开心,刚才是不是嘴太贫,伤着她了?哎,自己平时没这么多话,嘴没这么贫,见到劳拉就分不清东西南北。或许,她没什么好忧郁的,是自己追不上人家,心情不好,觉得别人跟自己一样?哎,下次不要这样。

劳拉一直埋着头。小马哥只好走人。

小马哥跟墨西哥人有缘,对他们很了解,挺喜欢他们。

他来美国,插班上高中九年级,相当于国内的初三。他所在的学校,地处华人与墨西哥裔混居的城市,多一半是华人,剩下的就是墨裔,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相互间的交往极少,除非打架。学业出众的是清一色的华人,墨裔几乎垄断了学校的几大球队,两群人发生纠纷,导致打架,华人老是吃亏,败在不团结,打起来不拼命。

小马哥来不久,华人子弟的这一颓势开始被挽回。

他个子不算高,身体结实得很,英文不好,数学也不好,平时不太开口讲话,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新移民,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

他的出名,他的威信,靠的又是一场群架。

他为了捍卫几个像他一样新来、却备受墨裔欺负的同学,奋不顾身投入战斗,一边打,一边高喊,是中国人的,都跟我打呀。他的拼命精神,他的忘情呼喊,制造出的气势如虹,听同学说,华人头一次打垮了墨裔。

事后,他成了校园的风云人物,对他投媚眼的女生之多,远远超过学术屡屡获奖的天才书生。想不到的是,不打不亲,打了更亲,墨裔对他刮目相看,找他喝酒、跳舞的邀约一个接一个,墨裔女生更是多情,暗地里主动要他摸这摸那的人不少。

遇到这种机会,小马哥顿时成胆小如鼠的人,只有睁脱手,狼狈逃窜。有同学问过,送上门的不要,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同性恋吧?小马哥嗫嚅地说,跟她没什么关系嘛,跳一下舞,喝一口酒,就脱衣服让人摸,就是别扭嘛。

关系近了,华人学生听到了小马哥在国内的壮举,亲昵地跟着叫他小马哥,墨裔称他“Bro-Ma”,听起来像黑人兄弟的称谓。就着这些纽带,他得以深入了解墨西哥人,发现在很多地方,墨西哥人更好打交道,更加哥们儿,美得像画片一样的女孩到处都是。

听他说起学校里的事情,他妈妈担心过,说,跟墨西哥人来往可以,可不能交女朋友。

小马哥不高兴,说,我随便说说,你一下想那么远。

妈妈说,我是你妈,大你这么多岁数,懂得多,当然要讲讲将来的事。

小马哥想了一下,说,我要是交了墨西哥的女朋友呢?

妈妈手里滚动的擀面杖铛地一下坠地,她不弯腰拾起,沾满面粉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冷眼旁观的爸爸发话,对妈妈说,先去洗洗吧,当年你要是长这样,我可是不敢向你求婚喽。

他成了学校最有人缘的一个,人人以认识他为荣。他也参加了好几个社团,争社长副社长等要职的人找他助阵,他能帮就帮,帮就出十成力。他没有想过,自己干吗不当个干部?别人也忘记提醒,你为什么不当个干部?爸爸的总结是,群众的眼睛是贼亮的,一边喜欢我家儿子,一边看出我家儿子不是当头儿的料。

当然,妈的警告多少起了作用,中学他没有交墨西哥的女朋友,哪国的女朋友也没交。

读大学时,他认真交过几个女朋友,深交的只有一个,上海人,比他大几岁,算学姐。学姐长相还不错,待他很好,给他做饭,陪他睡觉,没什么缺点,只有一处让小马哥不舒服,她天天惦念着,要打造出一个崭新的小马哥。

她是学心理学的,坚信环境可以改变人。她对小马哥说,你这个人的人格基本上没问题,敢于担当是最突出的特质。当今这个时代,不知道哪里出了大问题,男人迅速雌化,该担当时,一个个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你是稀有雄性动物,具备伟丈夫的基本元素。不足之处,是胸无大志。一个男人,少年不努力,老来徒伤悲。我觉得,你这个可以改,相信我,我有具体方案。

小马哥不解,问,我怎么才能成为胸有大志的人呢?

她说,多立远大目标。想好了,一条条写出来,做成海报一样,贴到宿舍的各个角落,然后一点点分解,一步步实现。平时多读伟人的传记,多听成功人士的励志演讲。别一心泡在汽车上。世上的车都知道,你能达到什么目的?当汽车厂的老板?不可能吧。当汽车修理师?问题不大。不过,念四年大学,花这么多钱,最终去当修车的?

小马哥终于憋不住,激她一激,说,真要做那个,你还嫁给我吗?

学姐当了真,气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关系不久就断了。

4

过了一段时间,又到了跑市府的日子。

他走到前台,还没等他开口,劳拉高兴地宣布,你们的案子终于有动静了。过了社区开发处的审议,下面,顺利通过规划委员会的话,市议会就可以投票。

小马哥听到好消息,激动得就要打电话,给黄老板报喜讯。他拨了头两个号码,发现劳拉注视着自己,眼里含着话。他意识到,再高兴,不能忘记他们之间例行的口水仗。人到市府,这个程序非得走,不走,就是公事公办,跟自己无关。就像圣诞节要唱歌,还要交换礼物一样,少了后一项,就不是过圣诞节。

他说,我请你出去,吃个饭,喝个东西?

他盯着她的嘴唇。光看唇形,他就能猜出标准答案,对她的拒绝,他准备着。

她嘴一咧,蹦出一个字,行。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不行”,是“行”?听那么多人说,好事往往成双,双喜结伴临门,二十几年的人生,他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

今天是啥日子?公司的事有突破,自己的事有突破,这不就是好事成双吗?

劳拉取下耳机,轻声问,去哪儿?

小马哥一下慌了手脚。去哪儿?可去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就不好决定。他摸出手机,说,我上网搜搜。

他的手指点击着,点了什么,他并不清楚。点出来的,都是附近的加油站名。

劳拉说,我只有中午有空,只有一个小时。

小马哥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一秒秒走得真快。他问,你几点钟休息?

她说,一点。

现在离一点还有十几分钟,天啦,时间怎么这么不够用!

他听着,嘴巴念着,一点,一点,就是两点,就是两点。除了念叨,他脑袋一片空白。 他跟女孩交往过,跟那个上海学姐交往更深,不至于这么紧张,这么不知所措啊?

这时,他才切身体会到,他是多么地喜欢劳拉!太在乎才会紧张。为公司的事还没开始高兴,劳拉答应得突如其来,你说,小马哥不头晕才怪。

劳拉给他解围,说,你快去开发处,办正事要紧。我这边不忙,我会先想好,到时去哪里,我告诉你。

果不其然,公司的开发案进展顺利。小马哥及时通报黄老板。黄老板说,规划委员会通过不难,就这几天的事。市议会投票是关键。关键时刻,我们工作的力度要加大,你懂我的意思吧?

小马哥不懂他的意思,口里答应着,懂。

经过劳拉的柜台,他对她打手势,表示自己在外头等。本来他可以走上前,当面讲,顺便问她,定了想去哪里?他光打手势,是怕劳拉改变想法,告诉他不能跟他出去,那样的话,他怕自己承受不住。

市府的边上是图书馆,从图书馆进出的人很多。他走到图书馆外,在弯曲的拱廊通道,挑一块干净的水泥台阶坐下,面对着市府的大门。

一点钟刚过,劳拉打开大门,手架着眉梢,挡住阳光,寻找小马哥。那个帅气,那个妩媚,像一把烈火,点着了小马哥的屁股,腾地弹起来。

劳拉选了附近一家大型购物商场的餐馆区。两人商量,决定吃蒙古式炒面,自己挑肉挑菜,交给师傅炒。 付款的时候,劳拉要付自己的那份,小马哥坚持埋单。劳拉说,别逞强,我知道你赚几个钱,肯定没有我多。

小马哥说,你不记得了?我一直说要请你吃饭。我们中国人说请吃饭,就是要付钱的意思,说了请客,到时分开付,别人会很瞧不起的。

劳拉没有再争。

排队站在她身后,从她身上,他闻到一股股甜甜的味道。蒙古炒面炒得热火朝天,菜肉香味浓郁,怎么还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气呢?他的身体禁不住起了反应,他急忙往后挪几步,生怕不小心碰着,冒犯到她。

她只挑很少的肉,几片肉,夹起又放下,菜却夹了很多。她前面站了一个当妈妈的亚洲女性,碗压得满满的,大部分是肉,对旁边的女儿说,要多吃肉,长得快。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女儿大声说,妈,你瞎说什么呀?我不想做胖子。

劳拉转过身,对小马哥作了一个怪脸。小马哥应付地笑笑,躲开她的目光,忙着给自己的碗压东西。他身体那部分还挺着,该死的家伙!他担心被劳拉发现。发现的话,那可是丢脸丢到家了。

端着炒面坐下后,劳拉跟几个人打招呼,说是市府的同事。小马哥记得,她以前说过,她怕跟他吃饭给别人看到,生出不必要的麻烦。现在主动跟同事打招呼,不怕麻烦了?

小马哥飞快地吃完,端起水杯,一口一口泯着,专心致志看着劳拉。她真像张惠妹,坐这么近,看这么久,还是觉得像。她第一个告诉公司开发案有进展的好消息,又答应出来跟自己吃饭,点一份炒面,还要自己付钱, 她怎么这么好?

劳拉拨出几块牛肉,拨出几块鸡肉,只保留两三片肉,说,只能吃几片,多吃,晚上会后悔的。

小马哥很想说,我帮你吃得了,不吃多浪费。他说不出口。他们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将来会不会走到这一步呢?

劳拉说,你不能这样一直瞪着我,我吃得不自在。

小马哥站起身,说,我帮你拿一杯水吧。

等他端来水,再次坐下,两个人变得自在许多,聊的内容跟着扩展。

据劳拉介绍,她的父亲在洛杉矶县政府工作,哥哥是县属的警察,两个姑姑在加州州府上班,算上劳拉本人,可是一大家子人为政府效力。劳拉说,她们家喜欢开玩笑,如果她们家罢工的话,可以让半个加州政府瘫痪。她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家里人就反复说,随便读一个大学,毕业就投奔政府,干上三十年,后半辈子让政府养着。她听了家人的话,毕业只找政府工。市府接待台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准备在政府干到退休。

劳拉说个不停,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这份清闲的工作,深为自豪。小马哥认真听,帮劳拉续了两次水。

说着说着,劳拉说到了本市的市议员,五个人当中,对怀特的印象最坏。

小马哥警觉起来,问她为什么?

她说,很难准确说出来。他很会搞政治,议会里面属他能量最大,市里的几个委员会,特别是规划委员会,他的哥们儿挺多。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跟人说话的口气,看女性的目光,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一直问自己,他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选市议员?不错,市议员是业余的工作,一个月才拿千把块钱的报酬,可是,他们的权力挺大,责任挺重,操守不好的人当不好。

小马哥想起跟怀特的会面,想起礼袋里面的信封,想起怀特穿皮带的得意劲儿。黄老板说,怀特对收到的东西并不满意。他起了一闪念,要不要对劳拉说说?他打消闪念。不,不可以。这是黄老板与怀特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是自己的秘密,若是劳拉成了自己的老婆,那是一定要告诉她的,夫妻之间不能有秘密嘛。

一边想着,一边就看着劳拉发呆。等他回过神,听到劳拉说,怀特最近心情不太好,听说跟他太太老吵架,太太还打911,叫警察。还有,一个初次参选的人势头很好,对他竞选连任威胁挺大。

她抬手看一眼手表,说,哎呀,我们快回去吧,两点钟快到了。

小马哥飞快将劳拉送到市府门前。在劳拉下车,还没有关车门前,他探过身子,问,下次去哪里?

劳拉楞了一下,明白过来,说,下次再说。她的手牢牢地捏着挎包,半跑着往市府大楼走,红棕色的头发甩动着,撩拨着小马哥的心田。

小马哥盯着前方发呆,直到一辆警车从旁边滑过,戴墨镜的警察似乎不满地看他,他对警察挥个手,启动车。

他跟黄老板汇报了劳拉讲的事情。黄老板似乎感觉突然,沉默着,小马哥以为手机信号丢失,喂喂连着呼叫。

黄老板说,我有些大意了。看来,你还得见见怀特。选举日快到了,他需要我们出力,力度要加强。

第二次给怀特送东西,小马哥跟怀特都轻车熟路,交接顺利。想不到的一件事,发生在送走怀特之后。

他们接头的地点在棕榈泉附近。怀特在那儿打高尔夫球,要住几天,小马哥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跟怀特在一家酒店里面的意大利餐厅见面。

送走怀特,小马哥回到餐厅,准备上过厕所再上路。

从厕所出来,经过大堂,他不经意地扫一眼入住登记台,看到一对男女,相互搂着腰,等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后面。他们轻声交谈,显得自在熟络。

那个女的穿一身荷色的套装,脚穿人字拖鞋,从背影看,十分眼熟。

难道是?

他还在震惊当中,大堂一处有个游客模样的人高声咳嗽,那对男女扭头回望。

男的是古筝老师。女的是黄老板的太太,大姐。

大姐看到小马哥,表情怪异,似在梦里。

她情不自禁地朝小马哥走过来,脸色僵硬,说,小马哥,我们刚练了好一会儿琴,累了,出来放松一下,打完球就回去,接着练。

她回头找老师。老师伫立原处,面无表情。

小马哥也慌了手脚,急切地说,我也是来打球的,刚打完,这就回公司。

他冲两个人点头,快速移动脚步,逃似地杀出酒店。

这次,黄老板将他叫到办公室,亲自把礼袋交给他,说,你辛苦一下,出趟远门。小马哥二话不说,爽快答应。黄老板爆了一句粗口,妈的,一个芝麻官,跟我摆架子,当棕榈泉是你的地盘?

大姐带老师到棕榈泉,本想万无一失,万万想不到,一下被黄老板身边的人撞个正着。大姐最怕发生的事,是怕小马哥告发,怕黄老板知道之后的反应吧。

大姐不了解他小马哥,他不会告发。这件事被他看见,这件事在他这里结束。虽然,他为黄老板难过,为大姐难过,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为什么喜欢一个很娘的男人?

为什么他不会告发呢?他小马哥不是这号人,他的朋友那么多,朋友那么信任他,看中的,就是他不爱扯东扯西,不爱搬弄是非。

他不会直接告诉大姐,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讲。今后,会不会给劳拉讲呢?这个不讲,那个要保守秘密,心里装的秘密太多,会不会给撑破肚皮?还是这个世界变得过于复杂,人跟人之间发生太多的奇奇怪怪,要保守的秘密太多太多?

他忘了给黄老板打电话汇报。黄老板自己找上门来。

黄老板问,事儿办完了?

他的车忽悠一下,压到两条道的分界线,后面的一辆车对他狠命按喇叭,呼地一下窜到前头。

黄老板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我等你电话呢。

小马哥稳住自己,想解释一下,一时想不出理由。刚才大姐给他的刺激太大,他不是圆滑周全的人,临时能编出个话。

他痛感,老实人有老实人的难言之隐。老实人让人喜欢,老实人能把人气死。

小马哥让车减速,滑进肩路。他汇报了送东西的过程。

黄老板问,一下去这么远,没出什么状况吧?

小马哥只能保持缄默。说出了状况,出什么状况?说没出状况,那就是撒大谎。对他,是两难的事。

5

小马哥正式跟劳拉交朋友了。

她给他一个惊喜。她的嗓门又脆又亮,唱起歌来十分动听。他给她听张惠妹的MTV ,问她有何感想?她脑袋凑近I-Phone的屏幕,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长得很像一个人。

小马哥忙不迭地说,像谁?像你自己!

她慢慢点头,说,天哪,真的!

小马哥说,她是华人歌坛的天后,地位跟玛丽亚·凯莉一样,以前我跟你提过。

她哦了一声,要求小马哥再放几首。听着听着,她说,喜欢,太喜欢了。小马哥找到一首英文的《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不想多说)。劳拉听了几遍,跟着唱起来。

小马哥不由得晃晃脑袋。劳拉长得像张惠妹,一亮嗓子,唱得也像。一下子,他被巨大的幸福所激荡。张惠妹=天后=劳拉,怎么成了一个人?怎么答应跟我恋爱?这个世界搞不懂。这个世界太美妙。

她真情相告,她没有男朋友,当时说出来,是吓吓他,考验他的诚意。而且,她对东方人敬而远之,公事公办没问题,交男女朋友还真不太愿意。

小马哥问,为什么敬而远之?我们哪里不对吗?

劳拉说,东方人聪明,勤奋,多金,重视家庭,重视教育。我们怎么奋斗,达不到你们的境界。

小马哥正经地说,我是百分之一百的东方人,以上优点一样都不具备。

劳拉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讲下去,我在高中交了一个好朋友,中国人,成绩好得不得了,样样拿A。一次考化学,我得了80多分,高兴得要命,马上跟家里打电话,晚上请我吃饭,餐馆由我挑。她呢,在课堂上哭,出了教室还哭。我以为她拿的分数跟我差不多。我高兴呵,终于赶上她一回。一问,她拿98分,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高分。

小马哥猜得到原因。他见过不少这样的华人学生。他还是问,为什么哭呢?

劳拉笑着说,她说,我怕回去挨妈妈骂。满分是100分,那两分是怎么弄丢的?不想清楚别吃饭。

小马哥评论道,她的妈是老虎妈,将来的日子够呛。

劳拉问,你的妈妈不是?

小马哥摇摇头,说,我的爸爸妈妈不懂英文,想管也管不了。再说,他们没读过大学,对我要求不高。大学能毕业就成,毕业能有碗饭吃就成。所以,我这个人什么事都普普通通,成不了大事。比方说,我的化学成绩,最高的分数没超过70分。报考大学的时候,每个人要找学生顾问商量。我的是新调来的,看了我的历年成绩,半天讲不出话。后来,在外面等的下一拨同学等不及,敲门要进来,顾问匆匆为我选了六所学校,包括两所梦中才能相见的学校。我盯着那两所学校,弱弱地问他,你肯定,我应该申请这两所学校?他说,还是申吧。决不说决不。

劳拉郑重其事地说,这就是美国的精神。

小马哥点头同意,说,对,美国的精神。更好笑的在后面。申请梦想学校,要递交老师的推荐信,至少两封。我想来想去,想到了化学老师。知道为什么吗?

劳拉吸了一口波霸奶茶,声音很响,她惊得要丢杯子。她低声问,为什么?

小马哥说,别看我在他手里拿70几分,那是我高中最好的成绩之一。化学老师看到我,没认出人来,我帮他回忆,说谁谁谁跟我一个班,全是优等生,老师每个都记得,就是想不起来我到底是谁。

劳拉想笑,想忍住,将波霸奶茶杯堵住自己的嘴巴。

小马哥说,信是写了,我没用。我没申请那两所学校。我不想为难他,不想为难自己。

劳拉两眼幽幽地望着他,右手捏弄红棕色的头发。小马哥被看得有点心慌,说,劳拉,我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典型的东方人,不够聪明,不够勤奋,赚不到很多钱,可是……

劳拉接过话,说,可是,你很特别。做事认真,就算跟我东扯西扯,我的第一印象,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从这方面讲,你又不像东方人。

小马哥低头左右看自己,好像身体的某个部分写了“值得信赖”那四个字。看看找不着,他觉得有必要为东方人辩护几句。他说,你说对了一部分,有的东方人的确像你说的那样,有的很不一样。怎么说呢,每个人是不一样的。

她满意地笑了,说,谁说你不聪明呢?告诉你,你要做好准备,我要让你见见我的家人。

小马哥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对这个邀请,他是急切盼望又极想逃避。能得到她家的认可,就是最大的祝福。要是她家人不喜欢呢?

他搔了搔头,说,我很乐意。有什么好建议吗?

劳拉想了想,说,一句老话,做你自己。真实的你才是最有魅力的你。

他说,我还是紧张。

她想笑又笑不出来,说,别说这个。我比你还紧张。

小马哥追问,紧张什么?

劳拉说,我家里不太喜欢东方人。

小马哥问,为什么?

她说,在他们眼里,东方人显得太聪明,太计较得失,太容易欺负弱小的人。他们不太喜欢。

小马哥说,这是偏见。你信吗?

劳拉说,还用问吗?我信的话,我能跟你约会吗?可是,偏见是客观存在,是很难轻易消除的。事实是,华人占领了圣谷地区,白人快绝种了。你们喜欢买好车盖大房子,不喜欢上教堂,不喜欢做善事。就像别人对我们墨西哥人的偏见,什么懒惰,爱生孩子,爱吃政府福利,爱小偷小摸。

小马哥急起来,大声说,那是别人的偏见,我一点都不信。在我眼里,墨西哥人热情好客,能歌善舞,女孩子一个个长得像花儿一样。

劳拉听着,没有说话。

小马哥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劳拉开口,接着讲,接着讲,我听着呢,享受着呢。你可以打动我,一定可以打动我的家人。

头次去劳拉家,是个星期六,下午。

劳拉的安排是,先跟她的家人见个面,等她哥哥回来,男人们去踢场足球,回头再吃晚饭。

她家在城中心,老房子,一层楼。屋前停满了车,基本上是美国制造,躯体庞大马力足的类型。从外边看,这么小的房子装不了多少人。推门进去,小马哥吃了一惊。满屋子都是人,加起来恐怕快20个。

劳拉给他一个个介绍,好像都是亲戚,表弟表妹占一半。她的父亲一身笔挺的西装,表情严肃。她妈妈慈眉善目,套了烧饭的围裙,跟他握过手后就跑回厨房。没有露面的是她当警察的哥哥。

他们之间的对话是英语西班牙语混合。仔细听,小马哥听得懂不少西班牙语,能应和几句,跟着笑的时候就恰到好处,这个,让在场的人大有好感,几个表妹开始对劳拉挤眉弄眼。

劳拉的父亲是个沉默的人,主要当听众,笑起来是响亮的“嗬嗬嗬”三声,不多不少。这么笑过几次之后,劳拉看出小马哥的好奇,解释说,我爸就是这样,他的“嗬嗬嗬”,就三下,是我们家族的传奇。

全场的目光聚集过去,她父亲变得不自在,嘴里发出的声音变成干咳。小马哥拧开两罐啤酒,给她父亲一罐,给自己留一罐,说,我们喝酒吧?

她父亲高兴地跟他碰杯,还是无话。喝过几口,他开口说,你坐,我去看看我的车,最近有些小毛病。

小马哥跟着站起来,说,我懂一点车,我可以帮忙看看吗?

她父亲紧绷的脸笑出了一朵花,说,好哇。

他们结伴去了车库,劳拉留下陪亲戚。

车库收拾得干干净净,修车的一套家伙齐全。她父亲说,劳拉的哥哥懂车。他现在当警察,成天忙,难得见上他一面。他妈妈告诉他,今天无论如何得回一趟家,他说好。他的事说不准,有时刚坐下吃饭,局里有情况,人说走就得走。他答应得好好的,今天准来,你看,不是还不见影子吗?

她父亲一口气讲这么多,小马哥觉得,他不是无话的人,碰到对头的话题,话照样挡不住。

小马哥先揭开前车盖,彻底检查了一遍,然后让劳拉的父亲启动车,他仔细听听声音,觉得发现了问题所在。车熄火后,他用工具将车顶起,一个人钻到车体下面。

她父亲打开常用工具箱,搬了个绿色的小凳子,挨着车坐下,随时给小马哥递个工具,嘴巴不闲着。小马哥手头忙着,只能听个大概。

她父亲说自己在政府效力了快三十年,随时可以退休,可还是不想退,退了干什么呢?坐在办公室没事干,比坐在家里没事干强无数倍。政府工好哇,福利好哇。劳拉听我的话,大学毕业就投奔政府,做个二十年,就可以拿这样那样的福利,退休也行,接着干也行。

她父亲问,你想过进政府吗?

小马哥说,真的没想过。

她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不去也好。一个男人,趁着年轻,到外头多闯闯,实在不行的话,还是可以进政府。政府就是这点好,不搞年龄歧视,门总是开的。

小马哥放慢手脚,他觉得,她父亲找到了一个合胃口的话题,很想讲话,如果他一做完就爬出去,她父亲可能又会陷入沉默。这点,跟自己的爸爸挺像。小马哥想给劳拉父亲好印象,陪他多聊聊天也挺好。可是,一个人窝在车底下就是不舒服,身体开始出汗,他用手擦汗,鼻子跟着吸溜起来。

还好,劳拉及时现身。她蹲下来,手伸过来,用力捏了捏他,高声说,爸,该修好了吧?车底下不舒服的。她父亲哦了一声,滔滔不绝的话语倏然而止。

小马哥从车底下爬出来,劳拉递给他一瓶饮用水,说,快点喝,喝了,跟我哥哥一块儿去踢足球。

她父亲问,你哥回来了?

她点点头。她父亲呼地一下站起来,扯扯西装,转身就走。

她哥哥长得高大结实,着一身警服,威风凛凛。他跟一干人拥抱贴面,轮到小马哥,他捏住小马哥的手,说,你就是那个中国男孩?听劳拉讲太多好话了,我以为你是外星球的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地球上有这么完美的男孩。

小马哥羞涩地一笑,感激地看劳拉一眼。

他哥哥乘势抱一抱小马哥,贴着他耳朵说,劳拉是我家中的宝贝,对她好,大家都好。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旁边的人跟着笑,一个表兄弟说,你的枪呢?给客人亮亮?

一个表姐妹说,要是发生枪战,你可得冲锋在后,撤退在前,放聪明点。

他哥哥呵呵笑,对着小马哥摇头,说,听听,我在外面应付罪犯,到家得应付这些毫无觉悟的公民,你不会羡慕我的工作的。

小马哥对这个哥哥生出好感。

大家稍事休息后,她哥哥换好球衣,对小马哥说,我们去踢足球,一起去?

小马哥爽快答应。踢,还要进几个球。

踢球的双方事先已约好,人数到齐,立即开踢。毕竟是业余比赛,没有请裁判员,遵守规则靠自律。劳拉家的几个亲戚和她的父亲跟过来观战,在场外摆开躺椅,备齐吃喝的东西,兴致盎然地看着场上的小伙子们奔忙。

踢了一会,队员们纷纷脱球衣,光着膀子,身体汗涔涔的,与夕阳交相辉映。小马哥注意到,他是场上唯一的华人,跟其他踢球的相比,他的皮肤白得离奇。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会有这么多人的皮肤会比他黑。他暗下决心,以后多光膀子,多在太阳底下活动,让自己晒黑一点。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运动场的灯光齐亮。他的个子在这群人里面算高的,给安排踢左前锋,奔跑的时间比队友多,跑得有点累,进攻十几次,捞着两次射门机会,可惜,他没有把握好,踢得太猛,球高高地掠过球门。

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想喘息一下,远处蓦地传来“加油,Bro_Ma!加油,Bro_Ma!”两声激越的呐喊。那是劳拉的呼喊,只有她知道他的英文绰号。这呼喊高亢飘飞,划破空旷的夜空,给他的双脚注入新鲜的活力。

他奋力奔跑。他在想,再有机会射门,他要射出阿根廷球星梅西一样的远射,或者射出葡萄牙球星C罗一样的抽射,打出世界波。想着想着,奔跑中,他被对方防守拌倒,一连滚几个跟头,头昏眼花。

傍边就是观众席,等他坐起,看到劳拉的父亲手扬起一块黄色的小纸片,冲着对方大声嚷嚷,黄牌,黄牌!老人很激动,碰倒了自己的躺椅,踢翻了脚边的饮用水。那个冲撞队员只得跑过来,拉小马哥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连说对不起。小马哥跟他握手,说,没事儿,咱们接着踢。

他没有特别看劳拉。不用多看,她一定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怎么知道呢?他的背在发热,他的心在发热,热力来自不远处的劳拉。

比赛结果是零比零,是彻头彻尾的友谊第一。大家约好以后再赛。劳拉的哥哥凑过来,对小马哥说,有空就过来吧。

小马哥点点头,说,一定。

回劳拉家吃饭,小马哥跟大家的相处融洽许多。她妈妈做的饭菜非常可口,小马哥吃得开心,还跟劳拉分享了墨西哥的辣椒。

我的天哪,这才叫辣呀!

若无其事的劳拉看他满头大汉,嘻嘻笑着说,我们家的辣椒是最不辣的。她指指旁边的一个表姐妹,说,下次去她家。她家的辣椒我都不敢吃。

小马哥一边狂喝凉水,一边恐惧地睁大双眼。我的天哪,这还不算辣?

吃过饭之后,他和劳拉出门,她说要送他回家。告别的时候,他跟她父亲拥抱,她父亲用力拍他的背,她母亲在一旁温和地笑着,这一笑,小马哥发现她们母女长得很像。他想到自己的妈妈。要是妈妈见到劳拉,不知道会怎么想。一定会很喜欢吧。劳拉是天下最好的女孩,最漂亮的女孩,谁不会喜欢呢?

路上,他沉浸在自己的遐想,没有跟劳拉讲话。车从10号公路拐下,劳拉说,我感觉非常非常幸福。

小马哥握住车轮的手微微颤抖。因为,他深有同感。他想哭,不是悲伤,不是失落,是感觉太幸福了!

劳拉说,每个人都喜欢你。

小马哥嗯一声。

劳拉说,我家里本来对东方人有很深的成见,怕我领回来的你跟他们想像的东方人那样,自以为是,斤斤计较。

小马哥嗯一声。

劳拉说,他们看到的你完全出乎他们的想像。

小马哥说,我有那么大的魔力?我没做什么呀?踢球踢半天,连门都没挨着,吃辣椒,半根都吃不消。

想到自己的出丑,他咧嘴一笑。

劳拉说,你第一次来市府,第一次邀请我出去,我心里说,行行行,嘴巴却说,不行不行不行。

小马哥说,为什么不早说行呢?

劳拉说,我是女孩子。

小马哥表示理解,说,跟我们中国人一样。

到他的公寓,他们想起,劳拉怎么回去呢?他又调转车头送她。一来一往,十八相送,直到月色深深。

正是,两情若是此浓时,就在那分分秒秒。

6

跟劳拉的恋情进展顺利,小马哥工作起来的干劲更足。

早上,小马哥提前十来分钟到公司上班。他已经养成早到的习惯。对他来说,公司不仅仅是个打工赚钱的地方,两脚踏入公司,他心中生出踏实的感觉,对即将开始的新的一天充满期待。

他打开案头的电脑,取出记事本,将今天计划要做的事过一遍,做起来就有条不紊。这是黄老板要求全公司员工必做的功课。员工见他,他喜欢说,把你的记事本拿出来,我们一项一项谈。风气一建立,员工上班后的第一项大事,就是把记事本翻一翻。

同事们陆续到了,相互间小声问过安,就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办公室里面弥漫着扑鼻的咖啡香味。这是品质上乘的进口咖啡。按黄老板的意见,公司要做大做强,里里外外就要呈现出一流的架势。客人有机会来公司,有机会喝咖啡,咱们不能给大路货,要给就给品质好的,人一喝,觉得咱们讲究。在美国,谁不喜欢跟素质好的人、素质好的公司打交道?

小马哥正研究着记事本,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看,是公司的人事经理。

经理轻声说,老板要见你。

她的英国口音浓重,就这么简单几个字,小马哥听后得想一下,才能明白意思。

这也不怪他。人在美国,天天接触美式英文,猛不丁听到英国口音,不容易习惯。听人说,黄老板特意招这个带口音的经理,有显示实力的意思。他说过,要成功,穿衣得像英国人,思考得像犹太人。前两样我们做得到,我要再进一步,招一个正宗的英国人到公司管事。

这一招英明,不但华人客户印象好,美国人客户的印象也好。黄老板自得地说,英国是美国的文化之母,直到今天,对英国还是怀有特殊的情愫。咱就是请美国的娘给咱把一把门。

小马哥站起来,往老板的办公室走,心里想,会有什么事呢?

老板的办公室宽敞,豪华,墙上挂了几幅放大的照片,是老板跟美国政要的合影。小马哥认得出来的,一个是加州的女联邦参议员,一个是洛杉矶市的市长。

黄老板热情地打招呼。小马哥身体笔直地坐着,记事本摆在腿上,时刻准备启用。

黄老板亲切地问,小马哥,来公司多久了?

小马哥立刻回答,再过俩月就两年了。

黄老板像是不相信,自言自语道,两年了?招你的时候,像是昨天,最多前天的事儿。你看看,时间过得这么快,怕我们老得不够快似的。

小马哥看着他。他心里清楚,老板一大早要见他,不是找他聊时间过得快不快。老板忙,忙大事,没事不会找他。

黄老板问,来公司习惯吗?

小马哥眨眨眼睛,头往下一点,说,很习惯。

他有些紧张。问这个干什么?我来了快两年了,不习惯也习惯了。会不会?他心头一沉。会不会公司要炒我鱿鱼?

他想松松领带。每天西装革履,从来没有感觉到领带会勒脖子。今天怎么这么勒?

黄老板是何等人物。他看出小马哥的紧张,开怀一笑,说,小马哥,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好事,可别想歪了。

小马哥大为轻松,领带好像也跟着松懈,不觉得脖子有什么不舒服。

黄老板说,听你说过,你父母在国内。他们在国内有自己的房子吗?

小马哥答道,有,是我妈妈原单位的福利房,在市区。

黄老板哦了一声。他从右边抽屉里拿出一份深棕色的文件夹,打开看一眼,再合上。

他说,福利房的话,那是很久以前盖的,各方面条件跟新盖的商品房不能比哦。

小马哥听着,微微点头。想起父母住的老房子,想起房子周围的嘈杂环境,他心里说,是的,不能比,没有可比性。

黄老板接着问,那你自己呢?

小马哥啊了一声,意识到,老板是问自己有没有房子。他用力摇摇头,羞涩一笑,说,我现在住公寓,一室一厅。买房子的事还没有想过。洛杉矶的房子,好家伙,我得奋斗好多年。

黄老板终于道出真意。他将文件夹反转,推到小马哥面前,说,你看看里面的照片。我决定,送你一套住房,地点在你的老家,我们公司盖的楼盘。楼层在12楼至16楼之间,任选一套,四室两浴带大阳台,实际住房面积170平米 。

听到这么好的消息,小马哥的手压住文件夹,楞了半天,带结巴地问,老板,这,这,这是为什么?我帮公司没干什么呀?

黄老板笑着说,干了,干了,干了不少好事。放心,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早就有这个打算,拖到今天,是没有考虑好送哪里的房子。最近你大姐特意提醒,说我们公司正好在你老家盖楼盘,干脆让你选一套。本来在美国送也行,可是,这儿的法律太健全,有时候,好心干不成好事。

小马哥心脏砰砰直跳,说,谢谢老板。可是,我怎么得要付一些钱。我父母有些积蓄,我自己存了些美金,换成人民币还凑合。

黄老板说,不用不用,送给你的就是送给你的,不打折扣。为什么送?是对你两年来出色工作的奖励。我们做房地产开发,对表现好的员工,能送的就是一套房子,算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在国内就是这么做的。当然,房子送给你,装修你来搞,费用自己出。

小马哥说,那,对我家里怎么解释?

黄老板的手点着自己的额头,一下给难住了。

小马哥立即说,谢谢老板。我知道该怎么解释。

黄老板收起手,说,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我觉得,你就如实说,说你表现好,公司很满意,在美国送不方便。这样吧,我给你放两个星期的假,你回一趟家,带父母选房子,把这件事办了。见到你父母,给我带个好。下次他们有空来美国,或者我下次回国去你们那儿,我会专门请他们吃一顿饭。

小马哥按捺住激动,低头翻看楼盘的照片。真是太漂亮了!要是爸爸妈妈住进去,不知道要多少天睡不着觉。他们没准儿不愿意搬。我得说服他们,搬进去,享几天福。市区的老房子留着,出租。收到的租金当买菜的钱,国内的东西涨价涨的邪乎,有这份钱,真的帮上大忙。新房子有四间,两老住一间,以后带劳拉回国住一间。带劳拉回国,住老房子倒没什么。她不是那种势利的人。可是,有新房子住,宽敞明亮,大家不是都方便吗?

这么一看,这么遐想,小马哥忘了,他在这儿坐的时间太长了。

黄老板开腔,说,小马哥,好好干,车子会有的,房子会有的,媳妇呢,也可以帮你办下来。有什么条件?

小马哥抬起头,从遐思中拉回自己,连忙说,不用。

黄老板问,已经有了?

小马哥肯定地点点头,说,差不多吧。

黄老板说,那跟我漏点风。大陆来的?

小马哥摇摇头,说,这儿长大的。

黄老板问,是ABC(美国出生的华人)?

小马哥说,不是。是老外。

黄老板往沙发椅背上靠,带着微笑说,你行啊!别的我就不多说,你可得注意锻炼身体,外国娘们儿的功夫可不是闹着玩的。下次方便,带她来让我们瞧瞧?

小马哥答应道,好的。

从黄老板的办公室出来,小马哥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坐下来,心里很不安份。

黄老板对自己不错,是个好老板。这么大的手笔,一送就是一套新房子。四房两浴的房子,在老家至少值一百好几十万。一百多万哪!老板说,是大姐特别提醒。大姐这么热心,是不是跟上次在棕榈泉撞见有关?她干的事情的确是丑事,可是,她不必担心,他小马哥是决计不会说给黄老板听,不会说给任何人听。他觉得,这是他们的家事,只要他们还是夫妻,她就是公司的老板娘,是自己的大姐。

可是,唉,大姐真不应该呀!

以后跟劳拉结婚,会不会讲给她听呢?不一定。跟她说这些干嘛?以后结婚生小孩,该操心的事多着呢。

小马哥很想让劳拉一块儿去中国,让爸爸妈妈看看,让国内的哥儿们看看。想想,他觉得还是等一等,等他先给家里透透风,听听他们的反应。找媳妇儿,爸妈得接受,外国媳妇,爸妈更得中意。当然,他们不会不喜欢劳拉,没有理由不喜欢。

如果不喜欢呢?到时再说,一定要说服他们,直到喜欢为止。

听说小马哥回国,国内的一帮朋友们组了一个接待团,专门从老家赶到首都机场,接完机,浩浩荡荡乘京广铁路直奔老家。平时,他们在微信上经常见面,以为该聊的都聊到了。没想到,真的面对面坐在一起,有心无心地甩扑克牌,那个话哟,哪里讲得完!

小马哥说,这次回来,是拜见老爸老妈,会会弟兄们。顺带着呢,帮老爸老妈买一套房子。

弟兄们问,买房子?钱都你出?

小马哥点点头。

弟兄们炸了锅,说,现在房价这么涨,赶回来买房子,这不是顶风作案嘛?还是,小马哥在美国发了?

小马哥微笑着不说话。他不能讲自己得了奖励房,说了他们不信,会说老板别有用心。

房子谈完,说到男女朋友的事。在弟兄们的一再逼问下,小马哥终于招了,目前有女朋友,是公务员,人特好,乐呵性格。

弟兄们追着要图要真相。看到劳拉的靓照,他们愣了几愣,小菲说,原来是老外呀?其他几个说,小马哥,这么漂亮。你行,你牛,为咱们中国男人争气。一天到晚听谁谁谁嫁老外,嫁给美国人,嫁给日本人,连非洲人都嫁,听得烦。中国男人娶外国媳妇的可就太少了,娶美国妞的就更少了。

说着说着,他们发现,劳拉长得像张惠妹,不是一般的像。小马哥插了一句,说劳拉的歌唱得棒,舞跳得棒。一个弟兄说,小马哥,你得跟我牵牵线,我要嫁到美国去,嫁给她妹妹。你看看我,要长相有长相,要肌肉有肌肉,就差几百万存款。你帮我美言美言,对我要有信心,以后的路长着呢,几百万赚不到,抢都要抢过来。

大家哄堂大笑,刚才打的扑克牌被扫倒地上,没人弯腰去捡。

小菲现在开了个小公司,钱赚得不多,还挺有智慧。他手指头一劲儿捏巴自己光光的下巴,说,小马哥,你混得不错。不知道真相的人,以为你们美国是水深火热,不是这回事儿嘛。上班两年不到,回家给父母买房子,美国弄到了洋弟媳妇,再怎么吃苦受累都值。

一个弟兄忍不住,小声问,她的外国人的干活,你的,受得了?

大家不说话,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小马哥,等着他回答。

小马哥有些不爽。大庭广众之下,问这么傻的问题干什么?可是,边上坐的都是十几年的好哥们,一个个千里迢迢专门赶来接机,这份情谊深哪。他跟劳拉处朋友,接吻抚摸都有,就是那个没有。他想过一下办了,谁不想呢?可是,劳拉好像不太愿意,他不恼火,等等就等等,总有那一天的。

突然间,他觉得朋友们还是幼稚。他们是同龄人,可是,他比他们成熟太多。

他笑着说,我的,什么都不想说。你们的,就不要再问。

小菲进场解围,说,哥几个,我们商量商量,人家美国贵宾到了,咱们的接待工作怎么搞?咱们先说好,大家有钱出钱,没钱,借钱也得出。

一到家,邀他吃饭的帖子如雪片一样飞来。当年为他挡过子弹的小菲最积极,到处为他安排活动。赶在外事活动频繁开展之前,他带父母去看黄老板公司的楼盘。

妈妈高兴是高兴,心里老是不踏实,问,好老板不多,有,我信。可是,一出手,送这么贵重的房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小马哥已经解释过几遍,他停住脚步,一字一句地说,妈,房子是老板当奖金给的。他在中国有公司,做房地产做了好多年,对表现突出的员工,他一直就是奖房子。

妈妈说,你在美国又不是当售楼的,怎么算表现突出呢?

一直不说话的爸爸终于开金口,对妈妈说,你就别问个没完了。他是咱马家的儿子,马家从来不做亏心事,不拿不该拿的东西。他老板送房子,有他的道理。你说说,你儿子哪样儿不出色?

妈妈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小马哥,泛出笑意,说,别一口一个马家,儿子是我生的,出色不出色是我当妈的事儿。

黄老板事先打过招呼,售楼处的人对他们非常客气,经理鞍前马后,一直陪着。看了三处,他们挑中了十二楼的1201房。经理见他们做了决定,善解人意地说,你们再仔细看看,我到外面等,要打几个电话。

1201室面朝南。站在大阳台上,江风吹来,一眼望出去,是老城区沿江高楼的轮廓线。妈妈双手举起,深呼一口气,说,好日子,日子好,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今天。空气好,景色好,每天早上就在这锻炼,不用跑公园。

她拉过小马哥,说,儿呀,你长大了,出息了,做妈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马哥听得眼睛有些湿润。爸爸挨近身,用力捏了捏小马哥的肩膀说,房子我们收了。装修的费用,我们出,你不要再花钱。

小马哥想说,自己可以出力。爸爸不让,说,你以后用钱的时间多,在美国买房子更贵,能攒就攒,不要乱花。

晚上,爸爸做东,一家三口到城区的一个饭馆吃饭。父子对喝白酒,很少碰酒的妈妈也倒了葡萄酒,借机庆祝庆祝。妈妈说,新房子搞好了,先住一段日子,老房子不急着脱手。等新房子住习惯了,住得顺心顺意,再考虑卖或者出租。她感慨道,一下子能当收租婆,真的好不习惯。

爸爸难得地开怀畅笑,说,有今天的日子,不靠党不靠政府,靠的是自己的儿子,这个呀,我可是乐得不行,不行哪。

喝上几口,爸爸的脸通红。他嘴带酒气,胳膊肘紧贴着儿子,要小马哥复述一遍黄老板送房子的情形。小马哥复述一遍,爸爸听得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说,这个老板不错,你得好好给他干,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明白吗?

喝着喝着,爸爸讲起了爷爷的几桩事。

解放后,爷爷跟的师首长转到地方部队,做到省军区副司令员,是首批授衔的开国少将。爷爷在军区政治部呆过一段时间,负责文化宣传方面的党务工作,由于工作关系,认识了很多军内外文艺团体的人。那段时间,首长正值壮年,那方面的需求特别强。首长爱人接二连三生小孩,成天忙得够呛,顾不过来。首长挺不住,有几次,交待爷爷帮他找年轻的女文工团员。爷爷有些犯难,这不比当年为首长找爱人,方式是粗暴了些,事情本身没有错。这个不一样,是犯生活作风问题,首长爱人知道了,那不得闹个天翻地覆?首长不怕,对爷爷说,又不是你找,是我找,出了事,受军法处置的是我,挨枪子儿的是我。爷爷没法子,硬着头皮去找人。

小马哥问,没出事?

爸爸摇摇头,说,没有。正好,你爷爷调了单位,去军区后勤部。他文化程度不高,在政治部干的确不合适。

妈妈睁大眼睛,说,还有这种事?你从来没有告诉给我呀。

爸爸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能到处讲吗?

妈妈说,不到处讲,对我还瞒着?

爸爸不睬她,接着说,你爷爷的事还没完。文化大革命开始,贺老总给揪出来,跟着揪了一大批人,老首长算一个,说是贺龙安在我们军区的黑爪牙。一伙人抓了你爷爷,追问首长的生活作风问题。爷爷说没问题,他们就打人,把他打得够呛,他就是不说,铁打的身体就是那会儿给打垮的。后来,首长被平反,重新回军区,他对爷爷说, 你不讲,帮不上我;讲了,我那会儿还是一条死狗,我不会怪你,何必为我遭那么多罪?你猜爷爷怎么说?

小马哥问,怎么说?

爸爸说,爷爷就一句话,你是我首长,挡子弹是我份内的事情。

妈妈叹口气,说,你爷爷是这样,你爸也差不多。

小马哥听出弦外之音,问,我爸怎么啦?

爸爸的眼睛逼着妈妈,不想她他讲。这回是妈妈装着没瞧见,自顾自地说,出国前,你爸不是给一家公司做行政总监吗?公司做了三本帐,最机密的一本交给你爸保存。后来,公司老板被抓,追到你爸这里,把他带到外地一个鬼都不知道的地方,问到帐本的事儿。你爸说不知道,审查的人话讲得很难听,意思像是,如果不配合,坐三年五年的牢算轻的,挨枪子儿都有可能。

小马哥看着爸爸。爸爸没有招,没有挨枪子儿,要不,现在不会坐在跟前喝酒。他想,这还真像爷爷。

妈妈接着说,他突然人不见了,过了二十几天才露面,把我魂都吓丢了。就那样,他还嘴紧,硬是不对我说实话,我急了,说,人嫁给你了,儿子给你生了,你还有事瞒着我,这叫什么事儿?今天你不跟我讲清楚,我跟你离婚!

爸爸不满地白她一眼。

小马哥说,我是第一次听到。

爸爸说,爷爷的事,是我们父子俩喝酒,他喝多了,不小心讲出来的。今天也是,你爸你妈喝多了几口,嘴巴就把不住。酒,不是好东西。

话是这么说,爸爸难得地笑着。倾吐出来,他心里好受。

爸爸说,我们马家就这样,有点愚忠。你去美国好,事情没我们这边复杂,不会再碰我们这样的事儿。被人整,被人骂,被人打,那滋味儿不好受。你可不要再受这个罪。

趁着家人团圆,定下新房子的喜庆气氛,小马哥主动讲了跟劳拉的交往,讲了她家的情况。小马哥适时提供照片。爸爸不评论,妈妈不停地说,挺漂亮的,笑起来挺甜的,看起来挺懂事的,哦,挺能生小孩的。

听到最后一句,小马哥问,怎么就知道她能生孩子?

妈妈瞪他一眼,说,你不懂。你们还是孩子,看女孩子只知道看脸蛋,脸蛋漂亮最重要。

小马哥看看爸爸,爸爸不啃声。

他们没发现劳拉长得像张惠妹。他们不知道张惠妹是谁。

妈妈小心地说,不过,这姑娘是外国人,墨西哥人,听说墨西哥人……她没讲下去。

爸爸开口了,说,别挑刺了。我们家儿子也不是高富帅。这姑娘,我看不错。

知道高富帅,证明爸爸跟得上形势,而且,对劳拉挺满意。

小马哥放了几段劳拉唱歌跳舞的录像,妈妈看得眼睛一眨不眨,还要求小马哥重播几遍。妈妈动心了,啧啧称赞,这么能歌善舞,中国姑娘里没有。这个好,我们家儿子闷一点,媳妇得像这样,开朗一点,将来的孩子会活泼,将来我们带孩子也好玩。

妈妈一下扯这么远,爸爸说,打住打住。饭一口一口吃,事情照先后次序来,现在别讲这么多,好事给你讲没了。

爸爸说,说到底,我们要的是女孩子的人品,是你们两个的感情,这两个把握准了,以后过日子错不了。房子我会快点装修,装修好了,你请她来,我们好好招待她。

小马哥的心里涌出股股暖流。他真希望,劳拉就坐在身边,跟爸妈开心地聊着。

我的劳拉,现在你在干什么呢?看看手表,晚上八点多,美国西部的凌晨五点多。她还在睡觉。

梦中,是不是梦到我?

8

市议会选举的投票日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黄老板在家里为怀特举办一场募款派对。

这几天,公司作了总动员,号召每个是美国公民的员工给怀特捐款,数目为法律允许的最高值。捐款的数目虽然不大,真心想捐的人几乎没有。公司人事经理暗示说,大家不要不关心政治。这次市议会选举对我们公司的利益有直接影响。我们现在出钱出力,把对我们友好的怀特先生再送一程,我们的日子只会更好过。顺便说一下,公司会计最新的财务报表出来,公司去年的业绩相当不错,员工的年中奖会较大幅度的提高,至少超过捐款数。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纷纷慷慨解囊。小马哥负责收集支票,走一圈下来,手头的支票满满的。

募款派对那天,小马哥带着劳拉,提前到黄老板家,帮助摆台子接客人。劳拉第一次亮相,黄老板夫妇对她非常热情。劳拉可能被老板家的豪华闪着了眼,或者一下见到这么多生人,有些不自在。幸好被请来助兴的乐手需要人帮忙,让她有机会忙碌,自己有调整空间。

小马哥成了最忙的人,到最后,方方面面的事都找到他头上,他忙得一头大汗。大姐给他递水,轻声说,劳拉这个女孩不错。

小马哥顾着喝水,只能点头。

她不经意地说,今晚,我同古筝老师都要表演,算是我的告别演出。

小马哥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解释道,老师明天就要离开加州。

小马哥问,去哪里?

大姐沉思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正好,古筝我也学不下去了,手指头受不了。

她摊开手掌让他看,他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或者说没有用心看。他看见那个老师,换了闪闪发亮的中式传统服装,一个人藏在角落,低头喝饮料,显得落寂。

下午六时许,怀特带了太太来。她是个亚裔,看起来比怀特年轻不少,袒胸露臂,香气扑鼻。怀特见到黄老板又是拥抱又是拍肩膀,见到小马哥也是亲热得不行。见到劳拉,更是吃了一惊。听了介绍后,夸张地对小马哥说,天哪,你要把我们的市政府全盘接管哪。

怀特手挽着太太跟客人寒暄,一路是“你一定高票当选”的祝福。他喜气洋洋,举手投足尽显自信。

时间差不多了,黄老板讲了开场白,讲完,将小马哥收集到的支票交给怀特,并说今天的客人还会踊跃捐款。怀特的眼睛笑成一道缝,即席发表演讲。类似的话他经常讲,讲来果然煞有介事,场下点头不已。

派对正式开始。吃吃喝喝听音乐,不谈政治。

请来的乐手属老派,唱的主要是抒情的歌,还有爱国歌曲,跟今天的主题气氛倒是相符。劳拉已经自在多了,不少亚裔客人跟她聊天,她不时发出悦耳的朗笑。

黄老板登台唱了一首台语歌,《爱拼才会赢》,声情并茂。小马哥身边站了一个台湾来的会计师,小马哥问他,老板的台语算地道吧?

会计师捏捏鼻子,笑着说,我不晓得他在唱什么。

小马哥说,精神可嘉。

会计师说,是的,胆大才能成功。

轮到大姐的古筝表演。大姐换过唐装,一亮相,满场惊艳。老师帮她摆好乐器,站在她身后几米远,十指交叉于腹部。大姐开始弹,老师微闭双眼,进入状态。

小马哥牵着劳拉的手。劳拉的脑袋前倾,轻声说,神奇,太神奇了。

小马哥在想,刚才大姐特意说,她的古筝老师明天就要离开,去哪里,她不知道。最近两次撞见老师,第一次老师看起来尴尬,很难说他们做了什么。第二次大姐和老师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在那种场合,两个人那么亲热,他们做的事恐怕讲不出口,要是黄老板知道了,不知道会弄成怎么样。

他的目光转到黄老板。老板跟怀特坐在一起,两人频频耳语。按理说,今天怀特是主角,看来看去,真正的主角是黄老板,他那成功人的气场就是挡不住。可是,再成功的人,背后都有难与人言说的不足。老板要是知道大姐跟老师的秘密交往,还有那么谈笑风生,掌控全局的范儿吗?

他低头望一眼劳拉。劳拉冲他鼓鼓鼻子。他想,娶了劳拉,我一定要对她好,里里外外的好,上上下下的好,决不背叛她,绝不亏待她。

大姐的表演结束,掌声四起。低下有人吆喝,学生弹了,老师该露几手了。老师连连摆手。最后,到底经不起观众的一再要求,扬起一颗手指,意思是只弹一曲。

老师选的曲子是《春江花月夜》。不弹不知道,弹起来十分动人。小马哥听过这支古曲,好像不是古筝演奏的。老师弹得缓急相济,轻重得宜,十颗手指灵活得像梅西踢足球过人。小马哥对这个老师印象不好,听到他完整弹一曲,他觉得,老师有老师的绝招,不服不行。千不该,万不该跟大姐搅在一起。

全场一片静默。无疑,大家被老师的曲子深深吸引。小马哥猜想,大姐听得最认真,最投入,心里想很多很多。他不敢朝大姐那边看,他怕看到什么,虽然他没什么好怕的。

主持说,我们现在开放表演,底下有谁想唱一曲的话,随时上台。

底下一时没有反应。主持说,今天的机会难得,现场有职业乐手伴奏,只要是比较大路的歌曲,他们可以立刻上手。

小马哥问老拉,想唱歌吗?

劳拉说,想是想,一下想不起来该唱什么。

小马哥知道该唱什么。当然是张惠妹的歌。阿妹唱过英文的《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it》(不想多说), 是Rod Stuart 的经典歌

劳拉说会唱。她跟乐手简单沟通之后,大方地唱起来。

劳拉是自己的女朋友,小马哥当然有偏心。不偏心地说,她唱的好,唱得比请来的乐手还好。不信,听听大家的掌声,可不是一般的热烈。

劳拉下场,那个会计师用中文说,你女朋友这么能唱,你也唱唱,要不,女朋友要跑掉的。

大姐站在身边,鼓动说,唱吧。劳拉唱的不错,不过,歌有些悲。你唱,唱一个情歌,唱一个高兴的。

小马哥脑袋转一圈,想起来一首歌。没错儿,又是阿妹的歌,《我最亲爱》。歌词简单,他曾经把歌词的意思翻译给劳拉听,劳拉很喜欢,两人一起唱中文。唱过几遍真有那么点意思。

小马哥的手牵着劳拉,介绍说,下面唱的是一首中文歌曲,我把大概的意思解释一下。

他们清唱起来,默契得很。博得满场掌声。他想,这首歌是阿妹为自己和劳拉唱的,句句见真情。

大姐还站在原处。他看到大姐的眼睛湿湿的。他找古筝老师,发现老师已悄然离开。

下面是乐手继续表演,客人开始三三两两地交谈。怀特的周围站了一圈人,其中几个开始写支票,写好后,悄悄问黄老板,支票该交给谁。黄老板指着小马哥。

小马哥收拾好支票。大姐悄悄地走过来,说是要给他交待个事。他随大姐走到楼上的一间小卧房。大姐将一个礼品袋递给他,说,等下把支票和这个袋子一块儿给怀特。小马哥接过袋子,顺势朝下看,上面是几样小礼品。他想,压袋的还有现金吧。

募款会不是社交,结束得早。小马哥跟着黄老板,送怀特上车。怀特登车之前,小马哥将礼袋递给怀特,怀特没朝里面看,盯着黄老板说,我对自己的胜算看好。你会听到好消息。

黄老板说,你一定当选,这个伟大的城市离不开你。

他们在打哑谜,小马哥听得懂其中意味,身边的劳拉听不懂。她无从知道礼袋中的秘密,如果她好奇问他,他只会含糊地答是小礼品。等他们结婚,等他们之间不能存秘密的时候,他会不会告诉她?

这个嘛,以后再说吧。

他俩接着去迪斯尼乐园,看夜间的游行。游行经过的路径已站满了人,空气中的期待与兴奋触手可及。他们找到了站位,他从后面抱紧她,脸贴脸。

游行开始了。

劳拉认识夹杂其中的每个迪斯尼卡通人物,小马哥只认识米老鼠与唐老鸭。劳拉一个一个点出来,小马哥一个一个跟着念。靠这十多分钟,把童年的缺憾补了回来。

游行结束,焰火即将登场。人潮往里面涌,小马哥拉着劳拉逆行,走出乐园。他们是当地人,知道外头的视角更好。

隆隆的焰火炮响起,小马哥像刚才观看游行一样,从后面搂住劳拉,跟她脸贴脸。有所不同的是,他的下体发生变化。他想移开身体,劳拉却拉住他,拉得更近。

他想,今晚,就在今晚,我得把那事儿办了。

焰火施放间隙,他的手下移,触到她那丰隆的胸部,上下摩挲。过了几秒钟,劳拉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我有两个请求,想说给你听。

小马哥说,说吧。

劳拉说,我们家信天主教。我从小就上天主教堂,信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请求你,以后,跟我一起上教堂。

小马哥的手离开她的胸部,滑至她腰间,双手环绕着她,他郑重地说,我,做得到。

劳拉说,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可以多想想,不要勉强。

小马哥说,我没有勉强。我做得到。

炮声再响,天空现出更加美丽的图案。他俩加入到众人的惊呼叫好声中。

天空是多么灿烂。生活是多么美好。劳拉是多么可爱。

在等待最后一轮烟花齐放的最精彩间隙,劳拉反转身,踮起脚,深深地吻他。吻过之后,她说,还有一个请求。我们结婚之前,不要做爱,把那个时刻保留到新婚之夜,可以吗?

她真能挑时间。今晚,他是有打算的。为什么挑现在说?难道她看穿了自己?

小马哥那儿又坚挺起来,非常坚挺。小马哥的内心呐喊,不可以,今晚我就想做,想得非常非常厉害。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可以做爱,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一个只有象征意义的日子?

劳拉捕捉到他内心的挣扎,她说,最近我在想这个问题,选择合适的时机。现在不说,将来还有更好的时机吗?我问自己。没有。早晚都得说,早说,对我们两个都好。

小马哥心里激辩说,不好不好,我们回家,回我的公寓。别人都在做,有的见一面就做。我们相恋的时间不短,做什么也不过分。

劳拉转身,背对着他,将他的手抱紧,贴着自己的胸部。她说,通过我们教会,我作出了处女承诺,承诺到结婚才有性爱,真正的爱值得等待。这种承诺,全美国有几百万人作,我知道,信守很难,我需要你的支持。如果我们能坚守到那一天,我们对那一天不就有更多的憧憬?

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他依然感觉得到,她的目光炯炯,穿透人心,让他无处可藏。

压奏的一轮烟花升空,七彩缤纷,夜空被装点得分外妖娆。

小马哥的心乱了。

答应这个有点困难,很困难。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欲望滔天,性欲泛滥的时代,两个相爱的人讨论这个话题本身就显得严重落伍,严重招人笑话。可是,就是因为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落不落伍,别人笑不笑话就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做到,能不能为劳拉做到?

最后一个烟花图案隐没于夜空,空气中弥漫着硝磺的气味。他们没有加入撤退的人群,还是保持原姿态相拥而立。

他贴着劳拉的耳朵,对她说,为你,没有不可以克服的事。是,我答应。为你做出承诺,是我个人的荣耀。我说到做到。

9

市议会选举揭晓,怀特落选,只差几票,输给那个初次竞选的黑马。当晚,怀特表示不服输,要求重新计票,尤其是通讯投票。

第二天,第三天,听不到怀特的进一步举动。

再听到他消息的时候,怀特出事了。他仗着权势,四处拿钱。一个华人开发商见他拿钱不办事,愤怒之下,走到洛杉矶城中心的联邦调查局举报。联邦调查局传怀特问话,他吓坏了,一一招认,把黄老板顺带着牵进去。他招认,黄老板给他送过两万八千块现金,作为推动山谷大道开发案的贿赂。

一旦定罪,怀特要坐二十年的牢,行贿人黄老板要坐二至四年的牢。

这个重大新闻,是大姐讲给小马哥听的,场所是山谷大道的一家日本寿司店。

这家店地段佳,面积大,生意却很不好,里面零零落落只坐了几桌人。大姐挑了一处角落,匆匆点了一份三文鱼套餐。小马哥吃不惯日本的海鲜,点了荞麦面。

大姐的手平摊在桌面,修饰精美的指甲熠熠发光。她帮国内的太太们大量地买金银首饰,自己的手上没有带戒指,没有带任何值钱的装饰物。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甲,轻轻地说,小马哥,大姐有件事要告诉你,大姐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她讲到怀特拿公司的钱,基本没有出力。讲到他出事,讲到黄老板被牵进去的后果。小马哥听得如雷轰顶。太突然了。

他们点的菜上桌。两人静静地吃,避免对视。大姐吃得精细,小马哥味如嚼蜡,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荞麦面。

吃完,他等着大姐,听她要跟自己商量个什么。他想像不出,怀特出事,黄老板出事,他到底能做什么。

大姐加点了茶。喝过几口,她问一句,给怀特送东西,一共三次,每次都是你送的,对吧?

小马哥追想一下,点点头。

大姐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送的是现金,不是支票,也不是本票,对吧?

小马哥点点头。其实,里面到底装没装现金,他并不确定,他猜是。第一次,他动过闪念,要不要打开看看,他没有打开,后面两次连打开的念头都没有。

大姐说,现金谁都可以给,可以是黄老板,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

大姐的话意味深长,就差捅破那张薄纸。他的背脊一阵发凉。他突然不敢看大姐,仿佛自己正在做亏心事,给大姐逮了个正着。

大姐问,小马哥,我们一向对你怎么样?

小马哥低着头,不肯说话。

大姐追问,我们待你,是出自真心,还是……?

她刻意不讲完,小马哥接过话,说,真心对我不错。黄老板是好老板,你是好老板娘,你们对我,我没话说。

他抬起头,没有迎着大姐的目光,眼睛跳过她,落在餐厅的某个角落。

大姐不再说话,专注喝茶。透过餐厅的大玻璃,外面的市井一片喧嚣,相形之下,餐厅就过于安静,安静得接近窒息。

大姐接着说,我跟你老板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他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理解。我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不知道,你知道。大姐有孤独的时候,大姐有犯错的时候,等你到我们的岁数,你或许可以理解。真的不理解,也没关系。我想说的是,那件事断了,不会再发生。上次给怀特募款,他是最后一次露面,你是亲眼看到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干些什么,我一点不关心。对我来说,其他一切都是游戏。

小马哥不说活。能说什么呢?

大姐主动给他筛茶,小马哥本能地档住她,自己倒,觉得这是他分内的事。

大姐放下茶壶,长叹一口气,说,我早就知道,你老板在大陆有女朋友。我伤心,想过闹,闹个鱼死网破。最终,我说服自己,算是理解吧。大陆就是那种环境,不要说是单身一人当老板,就是老婆在身边的,照样处女朋友。我想,我们之间的夫妻感情底子深,黄老板只是随大流,玩玩而已,心还在我身上。他玩不动了,他会完璧归赵,谁也抢不走。我也一样,终归会回到他身边。

大姐说的一点不错。他相信,大姐跟那个老师断了。只是,现在说这些干什么?跟怀特有什么关系?

大姐提供了答案。她说,你老板才是我的真实生活。我们是鱼水关系,谁也离不开谁。现在,我想尽一切努力,不惜任何代价想保住你老板,不能让他坐牢。小马哥,你明白大姐的意思吧?

小马哥开口,说,大姐,你有话直说吧。

大姐十指交叉,身体探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大姐的意思,你可不可以扛下来?

薄纸被捅破,亲耳听到,他还是受到冲击,身子随之一抖。

大姐给他续了茶,说,我们仔细考虑过,反复问过律师。送东西不超过三万美金,又是初犯,只要跟检方合作,态度端正的话,处罚不会重,顶多三年,表现好的话,一年不到就可以出来,甚至提前假释。坐过牢,个人的纪录不太好看,多少会影响一个人将来的生活和就业。如果你答应,我们给你安排好以后的一切。你跟劳拉在美国结婚的房子,我们送给你们,按奖励工作成绩突出的方式办。公司为你保留位置,保证会提拔你,重用你。

小马哥没有接腔。不管是三年,还是一年,还是假释,牢狱逃不掉。自从跟劳拉谈朋友,他对未来想过很多,种种可能性的生活,没有一种跟坐牢有关。如果有人问他,怎么没想过坐牢?他会哈哈大笑说,我是个老老实实的打工仔,我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我,坐牢?开什么玩笑?

可是,可是,大姐的意思,送的是现金,不是支票,不是汇票。现金谁都可以送,每次送东西是自己,他小马哥跑不掉,有口讲不清楚。

可是,可是,坐牢,太可怕了!

大姐说,你为什么有现金,为什么给怀特送现金,这是技术问题,我们好好商量,不难找出最佳解释。我们打听清楚了,给官员送东西属于白领犯罪,国内叫经济犯罪,坐的牢不一样,牢友不一样,不会发生牢中暴力,在里面蹲一两年,跟低廉的度假差不多。

小马哥心想,如果是这样,黄老板怕什么?为什么要我扛下来?

大姐看透了自己,说,你老板要是认了,他倒下,我们遇到的就是灭顶之灾。他进了监狱,受牵连的不仅仅是你大姐,国内的公司,美国的公司,你们这些员工统统都要受影响,很多人会被解雇。照顾好你们,是黄老板的责任,是公司的责任,他不在的话,谁能照顾你们呢?

小马哥沉默不语。

阿姨说,你比黄老板年轻快三十岁。你年轻,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经得起摔打。退一步讲,年轻时摔几个跟头,将来没准儿是宝贵的财富。黄老板,该吃的苦吃过,该摔的跟头摔过好几次,现在出事,他出不起。

她几近哽咽。小马哥还是没有直视她,眼睛还是看着包房的某个角落。

大姐说,我求你,小马哥。以前你叫我阿姨,因为我跟你妈妈差不多年龄。今天我这样求你,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下跪都成。

空气在凝结,凝结的空气让小马哥喘不过气。他推开椅子,说,大姐,我上一下洗手间。

奔到洗手间,他痴痴地看着镜子,眼泪止不住地流。要是答应下来,要是被判刑,他最不舍的,是劳拉。他们走到今天,差的就是正式结婚。接了婚,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旦坐牢,她会怎么想?她愿不愿意等?

要不要先跟她商量,听她的意见之后再做决定呢?

不行。

她一定会强烈反对,不听他的解释,反而会劝他,你为什么要为坏人承担责任?他们有钱有势,平时把你们当跑腿,出事了,抓你们当炮灰,你犯不着!

可是,大姐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黄老板栽了,跟着倒的不是一个人,不是十来个人,是好多好多人,其中不少人是无辜的。黄老板待他好,待其他员工好,几年来,公司几乎没有人跳槽,在华人公司里面属于奇迹。他相信大姐的承诺,相信他从监狱出来,黄老板会保留他的位置,甚至会再提拔重用。这样的话,他为黄老板扛一次,将来跟劳拉的生活不是更好吗?

他狠狠地擦自己的脸,骂自己,没出息,哭什么?哭什么?

擦着擦着,劳拉的脸在脑中浮现,轻轻地将他一拨,他的眼泪又涌出来。他将脸埋进水槽,拧开水龙头,拧到最大,直到热水烫得他几乎跳起来。

他用纸巾擦净脸颊,愤怒地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吼,不,能,再,哭!

他猛然想起,要是爷爷还活着的话,处在同样境地,会怎么做呢?爸爸知道了,会怎么做呢?他们会为黄老板扛下来吗?

他们会。

这是马家的传统。爷爷在文革的时候,环境那么恶劣,没有出卖被划成贺龙爪牙的司令员。爸爸被秘密带走二十几天,没有供出老板的第三本帐本。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这就是马家的传统。

黄老板,还有大姐,他们是火眼金睛,看准了自己。

他这回扛下来,就将延续家族的荣耀。出来了,还是好汉一条。

好汉一条!

镜中的小马哥头发蓬乱,脸颊湿嗒嗒,眼睛渐渐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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