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碉堡阵中扰攘纷争 湘江水畔祭奠亡灵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且说毛泽东见彭德怀匆匆辞去,情知前方战争危急,顿生大权旁落、壮志难酬之痛,回到庙中便填写这首《清平乐。会昌》词,以表达他扭转乾坤的雄才大略:向福建、南粤发展,开辟更加广阔的战场,从外线粉碎敌人的围剿。无奈已失权柄,空怀雄韬大略,徒自嗟叹而已。其时,蒋介石已在西线取得重大胜利,张国焘、徐向前率领的第四方面军已被击败,余部撤出鄂豫皖根据地,向川、陕边界崇山峻岭中流窜而去;贺龙的第二军团在洪湖地区失败后,与驰援的任弼时第六军会合,向湘鄂川黔边界荒凉地带撤退;第五军团也已放弃湘鄂赣边根据地,进入中央苏区。武汉重镇安稳无虞了,蒋介石立即调动各路大军,从四面八方对中央苏区展开疯狂的“第五次大围剿”。
这次“围剿”,蒋介石下了最大的赌注,倾全国人力物力,欲将苏区彻底铲平。他纠集了一百万军队,配备二百架飞机、千余辆坦克,又重金聘请了德、意、美等国军事顾问团参谋策划,吸取前几次“围剿”失败的教训,制订了“碉堡战术”,采取“步步为营、节节推进,碉堡公路,连绵不断,经济封锁,滴水不漏”的战略,各路大军排山倒海般地压向苏区。
毛泽东眼见形势严峻,苏区岌岌可危,忧心如焚,却无可奈何。他饮食少进,彻夜难眠;竟日郁郁寡欢,只是沉闷地不停抽烟;不多日双颊塌陷,鸠形鹄面,形容疲惫,唯两只大眼还灼灼照人。贺子珍看着心疼,劝他出外走动消遣一下,他冷冰冰道:“你不见门前可以罗雀,我还能同谁言语!又有谁肯与我这犯‘错误’的人闲谈呢?”子珍默然了,只觉心中似在淌血,隐隐作痛。停了一阵,又忍痛含愤道:“中央已迁入苏区,共产国际又派来了一位叫李德的德国人,你找他们谈谈你的想法,或许于事有补。”“道不同,不相与谋。”他生硬地说。接着气呼呼地道,“博古、李德都是执行王明的左倾路线,军事上是冒险主义,他们主张双拳头打人啊!”他气愤地晃晃双拳,显出极大蔑视的神情,怒不可遏道,“他们要堡垒对堡垒,同敌人拼消耗,叫嚷什么‘不让敌人蹂躏一寸苏区’、‘御敌于国门之外’,自大而又愚蠢,苏区非要葬送在他们手里不可!”
然而,当蒋光鼐、蔡铤楷率十九路军在东方前线宣布抗日反蒋、反戈一击,并联合反蒋势力李济深、陈铭枢等,在福建成立人民革命政府,这一重大事迹发生之后,毛泽东又燃起了挽救危机的极大希望,他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毅然决然去见博古和李德。心想,蒋介石的东方阵线已经崩溃,只要与福建人民政府订立攻守同盟,不仅有了巩固的大后方,有十九路军相援,密切配合,粉碎蒋介石这次“围剿”无疑,而且背靠东海,尽可放心向北向西大举进军,无需多时,江南半壁河山即可归我所有矣。日军向南挺进,我向北挺进,蒋介石首尾不得兼顾,蒋氏政权岂不土崩瓦解?……
毛泽东一路盘算,走进专为李德修建的一处“独立房子”,只见两侧一溜抱厦,为警卫和勤务人员住房;正中是一座米黄色洋式楼房,装修精致,拱形的廊柱上雕刻着各种图案,美轮美奂,富丽堂皇。他看着,心中十分不自在,暗道:“对一个军事顾问,竟如此崇奉!”不料大厅内更是奢华,迎面壁上嵌饰着巨幅玻璃风景画,两侧靠壁大玻璃柜橱中,放满了咖啡、罐头、香烟,以及各式器皿、什物,琳琅满目,像是考究的杂货店;风景画前,是一把铺着红绒的高背转椅和一张写字台,两旁一式摆放着大理石镶成的茶几和高背沙发,俨然达官贵人的客厅。他以鼻翅哼了声,很想说,“你们把‘太上皇’捧上天了”,却见周恩来和王稼祥都在座,李德坐在转椅里,瞪着一对黄眼珠的猫眼,叽哩咕噜嚷着,对博古发火,看情景是发生了什么事,便默默地坐在周恩来的下首,悄声问道:“顾问先生何以动怒?”周恩来忿忿道:“简直胡闹,太不象话了!”——原来,李德在街上见到一位标致姑娘,定要博古去把人家找来与他同居,博古说等访查到是哪家的姑娘再去说合,他便咆哮起来,说对他生活上照顾不周,怠慢共产国际的代表,甚至口出狂言,不帮助中国革命了。
周恩来话犹未尽,博古回头难堪地望着毛泽东问:“老毛,跑到这里有何事?”未待毛泽东启口,刘伯承、彭德怀二人风尘仆仆地从前线赶到,屋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众人都知道,他们在守卫着苏区的北大门——广昌,已与敌人十一个加强师恶战了数日。周恩来未等二人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问:“广昌情况怎样?”“我看广昌难保!”刘伯承啜口茶水,神情严峻地说,“以李德同志的要求,实行阵地战、堡垒战,硬是同敌人拼消耗,我们能拼几日呢?敌人是五十万人,我们是五万人;敌人有全国人力物力,我们是二百五十万人一个苏区;敌人有飞机大炮,我们连子弹都奇缺啊!”彭德怀瞪着铜铃似的大眼,几乎是怒吼,接着嚷道:“李德同志根本不考虑战场实际,硬要我们修筑永久性工事。他不知道从早到晚,敌人的飞机每次来几十架轮番轰炸,往往成营成连的战士埋在工事里壮烈牺牲。所谓永久性的工事顶屁用!还指责我们不进行短促突击,他哪知未到敌人碉堡前,人都死光了!他是坐在屋里,看着地图,作作图上作业进行指挥啊!照这样红军迟早要被断送!我们必须改变战略战术!”
“坚决御敌于国门之外。组织好火力嘛,把敌人从碉堡中引出来,出其不意包抄他的后路,短兵相接,必收以一当十的战果,敌人最怕红军‘刺刀见红’啊!”博古从苏联归国,便担任中央领导工作,从未身临战场;他年轻气盛,只相信红军战士只要勇猛拼杀就会胜利,从不去想敌人武装到了牙齿,是会吃人的;而且十分狡猾、诡诈,并非是等待宰杀的蠢猪!他对刘伯承和彭德怀指责、诋毁李德军事指挥才能很是反感,却又顾虑他们在前线指挥作战,不敢多责,便耐着性子道,“李德同志是共产国际给我们派来的杰出的军事家,既有丰富的军事经验,又经苏联伏芝龙军事学院深造;来中国前,斯大林同志亲自接见他,给了他许多指示,我们絶对不能对李德同志有任何怀疑!”
年轻的翻译杨尚昆怕刺伤李德,翻译刘伯承、彭德怀二人的话时,把激烈的言词都给删去了,即便如此,李德还是对刘伯承大发雷霆,叽哩哇啦地直嚷:“你身为参谋长,是怎么实施战略计划的!你白在苏联伏龙芝学院学习了几年,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参谋!”口中时不时冒出污言秽语,周恩来怕刘伯承动火,把事情闹僵,赶紧转移话题,微笑着问毛泽东:“主席不常下山,军书旁午,难得请教。幸好今日大驾光临,就目前苏区疆土日蹙,战局迅速恶化,我们越来越困难的情况,你有何高见,如何扭转这危局呢?”
毛泽东一直眉头深锁,不停地抽烟,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圈,双眼迷离,乜斜着骄横狂傲的李德。听周恩来询问,略一沉思,带着几分气恼地说:“本该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可是事关苏区几百万人口的命运和革命的胜败存亡,不得不进一言了。何况,覆巢之下无完卵呢!”他勉强地愁苦一笑,伸出两个指头,慢条斯理道,“鄙人两点建议:一是应该迅速联合福建人民政府,订立攻守同盟协议,既可解除后顾之忧,又可共同对付老蒋,如诸葛亮联吴破曹一样;二是鉴于当前局面困窘形势,红军主力应突击到以浙江为中心的苏浙皖赣地区去,纵横驰骋于杭州、苏州、南京、芜湖、南昌、福州之间,将战略防御转变为战略进攻,打击敌人的后方,威胁敌之根本重地,向广大无堡垒地带寻求作战。从而迫使进攻苏区之敌回援其根本重地,以粉碎敌人的‘围剿’,且援助了福建人民政府。”
周恩来听着不住点头,晶亮的大眼中闪烁着兴奋激动的光彩,毛泽东话未毕,便连声道:“絶妙的好棋,起死回生的絶招!这么一出动,老蒋必张慌失措,他怕老巢有失闪,定会勒令大军回防,一盘危棋便有了转机,我们又可转败为胜了!”博古却大声怒斥道:“这絶对不可,这是军事冒险主义、机会主义、逃跑主义,这样无疑要丧失革命根据地,像张国焘那样丢掉鄂豫皖根据地,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中央断断不容许!”他回视一下李德,见李德听了翻译连连颔首,便又接着愤然道,“那样做,牺牲了我们自己,却为福建人民政府做了嫁衣裳,做了他的挡箭牌,不啻是为虎作伥!同志们啊,你们都还蒙在鼓里,横糊了阶级视线,为福建政权打出‘抗日反蒋’旗号所蛊惑,那是障眼法,蒙蔽了他们反革命的真面目!殊不知中间派是最危险的敌人啊!”
彭德怀忍无可忍,跳起身,怒气冲冲地同博古辩驳:“你们‘洋房子先生’道道太多了,什么‘中间派’我不懂,只要他们反蒋,我认为就应该同他们结成统一战线。福建事变前,你们不也是打算同他们联合吗?那时,蒋光鼐、蔡铤楷派人来谈判,我用大脸盆盛猪肉招待他们——在前线只能这样啊!你们却回电,责备我待客不周。今天又说他们是‘中间派’,最危险,你们的歪道理就是多哟!”周恩来示意杨尚昆翻译给李德听。待杨尚昆译完,彭德怀又接着道,“老毛的主意不是什么军事冒险主义,是避实击虚、出奇制胜的高明战略,我们只有这样,才能打破敌人的‘围剿’,保卫苏区……”
彭德怀话未完,李德便暴跳如雷了,他指着彭德怀怒吼:“你胆大妄为,当着总书记的面,诋毁中央的策略,蔑视中央领导,在苏联是要掉头的!你被罢免了军委副主席不满是吧,告诉你,中央的决策决不能动摇,我们不会去上福建政权的当,决不会丢下中央根据地到外线去打游击,我们宁肯同敌人拼到底也绝不退步!你作为前线指挥员,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中央命令,坚决与敌人展开决战,为保卫广昌而战,这就是为保卫中国革命而战,胜利或者死亡,决无他路可走!若贻误战机,必拿你是问!”
彭德怀凛然无惧,睥睨着气势汹汹的李德,冷笑一声,威严地怒斥道:“我同总书记讲话,你吼叫什么!现在丧失了大片的土地,广昌也岌岌可危,已死伤了数千人,还要死拼硬杀,你是何居心?!苏区开创八年了,一、三军团发展壮大到五六万人,难道你都要给葬送了!我看你就是崽卖爷田不心痛噢!”李德闻听,顿时勃然大怒,霍地跳起身,一脚踢翻前面的茶几,就要扑过去扭打彭德怀,口中直嚷:“封建军阀!封建军阀!我要开除你的党籍,撤职查办你!”博古、王稼祥急忙拦住他。周恩来一甩袖子,喝斥道:“太不象话!太不象话!”拉住彭德怀要向外走。彭德怀倔强地甩开手,怒目圆睁,恶狠狠嚷道:“我这次来瑞金,就是准备让开除党籍,开大会公审、枪毙、砍头任便!”刘伯承也怒不可遏地对着李德吼道:“帝国主义分子就是这样欺负中国人的!作为共产国际的顾问,你这种行为完全是错误的,这是帝国主义的行为!”
正扰攘争闹得不可开交,突然门外一声喊:“李顾问,你说的可是这位姑娘?”门口两位女干部正挟持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那姑娘一边挣扎着一边哭嚷道:“我已订了亲,未婚夫正在前方打仗呀!……”“OK,OK!”李德挣脱博古、王稼祥的手,便奔向那姑娘。姑娘惊吓地狂叫一声,挣脱身子向外飞跑而去。李德扎煞着手,呆愣愣地站在院中。毛泽东长打咳声,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在那“独立房子”争闹之后,毛泽东悲愤、忧虑交加,不多几日,就当真病倒了。军委主席周恩来见他两颊瘦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陷进深深的眼窝中了,甚是焦虑,便把他转移到大后方长汀去养病。他虽沉疴在身,却一直惦念着前方的战事,终日焦躁不安,常常同贺子珍默然无言地沿着长汀河畔漫步,或者黄昏独坐吹洞箫,直至夜阑人静。他吹不出任何的曲调,只是“呜呜”一阵,便以箫敲击着膝盖喃喃自语,仿佛向苍天倾诉,或低沉地吟哦屈子赋:“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旋闻广昌会战失败,红军伤亡五千多人。蒋介石已消灭福建人民政府,全力以赴展开大规模“围剿”,从六个方面向中央根据地中心城镇兴国、宁都、石城等地突进,南部粤军已进扺会昌,东部敌军开始向长汀的白衣岭进攻。博古、李德大为惊恐,匆忙分兵六路把守山口,进行全线防御,完全陷入被动局面。红都瑞金震动了,中央苏区已濒临絶境。毛泽东的希望毁灭了,他开始焚烧书籍——他嗜书如命,几箱古今典籍从不肯离身,从井冈至江西,转战数千里,戎马倥偬,屡经风险,却始终保存完好无损。当下,贺子珍见状惊骇得大叫,急忙上前阻拦,他眼含热泪,戚然道:“苏区难保了,不日就会大迁移,我们怎么带它啊!”说着潸然泪下。
果然,10月10日晚,在萧瑟秋风中,中共中央和红军总部率领红军主力五个军团及后方机关约八万六千余人,分别自瑞金、雩都地区出发,仓皇进行大转移。毛泽东拖着沉重的病体,看望了留在苏区、身负重伤的陈毅,环顾月色下苍茫的青山,洒下一掬热泪,怆然尾随大队而去。队伍在崇山峻岭中跋涉,重峦叠嶂,遮天蔽日;空谷传响,马蹄声碎;惊鸟栖遑四起,山猿哀啼逃匿。毛泽东躺在担架上,看着战马拉着大炮艰难地行进在崎驱的山道上,成群的民夫担着、抬着石印机、油印机及大量其它物品,不住地叹息道:“这哪像战略转移,这是大搬家,大逃跑啊!博古、李德丢掉了根据地,又要把革命队伍带到何处呢?”他想起彭德怀那句话,“崽卖爷田心不痛”,心中无比气愤,想到如不把他们赶下台,革命必会断送在他们手中;可是他们有共产国际撑腰,又有一帮所谓的“布尔什维克”支持,如何能动?事情怎样才能有转机呢?他思来想去,心事浩渺,一时拿不定主张。
毛泽东正迷离间,忽然被一片吵闹声惊醒,一问,方知是王稼祥的担架险些被驮炮的骡马撞翻,便催促担架赶上去看望。王稼祥是中革军委副主席和红军总政治部主任,在广昌战役中,遭遇敌机空袭身负重伤,弹片打穿了肠子,接着化了脓,只好装根橡皮管子把脓排出体外。转移中,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日夜侧身倚靠在用青竹扎成的担架上。虽然,他同王明、博古、张闻天被称作斯大林路线的“四大金刚”,毛泽东却对这位容貌清秀、温文尔雅的莫斯科留学生独有好感。他记得,在宁都祠堂那次会议上,自己遭到群起非难、围攻时,这位年轻人却不趋炎附势,刚直不阿地同周恩来、朱德一起据理争辩,力求排解,伸张正气。他还听说,“独立房子”里发生争吵后,这个耿直、倔强的青年也与博古闹翻了。——当时是,王稼祥认为毛泽东提出的战略是正确的,应当同“福建人民政府”联合,将队伍拉到以浙江为中心的苏、浙、皖地区,进行外线作战,摆脱困境;这触恼了博古,他不仅大骂毛泽东的主张是逃跑主义,是游击主义,说“老毛懂什么战略战术,只不过看了几天《孙子兵法》罢了”,还骂王稼祥是妥协派,是托洛茨基分子。于是二人吵了个不亦乐乎,从此便格格不入了。当下,毛泽东到了王稼祥担架旁,看他脸色苍白,眯缝着双眼,紧咬嘴唇,一脸痛苦的样子,想必是刚才受到剧烈震动引起伤口疼痛,便关切地问道:“稼祥,创伤很疼吗?要不要去喊医生?”王稼祥睁开眼,见是毛泽东,忙道:“不要紧。——刚才险些摔下悬崖,广昌没死了,只怕这深山难爬出。”他有几分哀伤。心想,若是实行了毛泽东的战略,何至于有今天这样惨败的局面,于是愁容满面地叹口气,忿忿地说:“如此拥挤不堪,杂乱无章,这样的大逃跑还会有好结果!完全是盲动。前面湘江是敌人重兵设防的第四条封锁线,听说打得很凶,即使通过去了,究竟我们要到哪里去?这样茫无目的的长征何日是尽头?”“不是要到湘鄂根据地与贺龙的第二方面军会合吗?”毛泽东试探着问。自靠边站以后,一切军事行动计划都对他封锁,不许过问。“那是一厢情愿,听说,蒋介石发现了我们这个意图,已在湘西布置了重兵,准备在那里消灭我们。”王稼祥深思有顷,道,“我们决不能去跳这个陷阱,我准备找周主席商讨新的战略,毛主席,你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毛泽东,渴望他给个答复。“老蒋既有准备,湘西便去不得。”毛泽东沉吟片刻,兴奋地笑道,“中国之大,还愁没有容身的地方!我看川南黔北便是开辟根据地的好去处,那里山地连绵,川军、黔军力量薄弱,我们可大有发展前途。”王稼祥神情激动,看着毛泽东长发披散的宽阔额头和深邃的睿智目光,心想:他必有办法扭转危局,使革命转危为安,何不让他重新领导呢?于是试探着问道:“不能让李德瞎指挥了,你出来收拾这残局,就到川黔边建立根据地如何?”这正中毛泽东的下怀,他迟疑一下,苦笑道:“只怕斯大林那里通不过。”“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哪顾得那么多!我找周恩来合议必要的措施。……”忽然,队伍拥挤着跑起来,据说快到湘江边了,要在界首抢渡。已隐隐约约听到枪炮声了,人们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界首,坐落在湘江西岸高高的河岸上,南距兴安三十余里,是一个约有三五十户人家的小镇,一色青砖瓦房。红军用许多小船相联接,在这里搭了一座浮桥。浮桥上正川流不息地通过红军。人马杂沓,拥挤、喧闹恰似盛大的庙会。毛泽东下了担架,拄根棍子,在人群裹挟下,跌跌撞撞地到了对岸,他爬上高高的江岸,已是汗流浃背,喘息不定,见岸边有座高高的祠堂式房子,两边翘着风火墙,便蹒跚走过去,欲进内歇息片刻。正看门上镌刻的“三官堂”三个大字时,忽然响起防空号声,接着四面惊喊:“飞机过来了!”瞬间,几架敌机发出凄厉的啸声擦着地皮猛袭过去,“轰”、“轰”几声巨响,浮桥两侧的江水立刻腾起高高的水柱,桥上顿时人仰马翻,许多人、马纷纷落水。后面的敌机紧跟着疯狂地发射机关炮,扫射着桥上和岸上的人群。顷刻,桥上、岸上尸横成堆,伤残者呻吟、哭号;呜咽的江水卷着尸体、圆圆的斗笠和八角五星军帽翻滚着,旋转着,涌起层层的血浪。
毛泽东惊呆了,泪流涔涔地伫望着。这时,朱德、彭德怀、聂荣臻已惊慌地从“三官堂”里奔跑出来,见这惨象也都愕然了。毛泽东声音低沉、沙哑道:“触目惊心啊!这不正是古人所言‘尸积成山,血流漂杵’吗!”蓦然,上下游枪炮声都更加密集、紧迫了,随即便见宽阔、汹涌的江水,冲过一堆一堆的尸体。彭德怀两眼血红血红,似欲喷火,惨然道:“三军团扼守兴安这五天,死伤近半啦,再这么下去,还得了!”一军团政委聂荣臻眼望北方的半空硝烟,沉痛地说:“昨日一天,扼守脚山铺一带小山,在优势敌军连续冲击下,红一军团伤亡五千余人,米花山、美女梳头岭、尖锋岭等阵地先后失守,退入夏壁田、水头、珠兰铺、白沙,构成第二线阵地。我看,这只怕也难坚持一两天。林彪都已险些丢命!”“能坚持一两天就好,后卫的五、八军团就过来了。”朱老总铁青着满布皱纹的脸翘首北望烟柱腾起的战场,苦不堪言道,“润之,你说这仗是怎么打的!每天都要伤亡数千人啊,老本快蚀光了!”毛泽东一言不发,顺江堤踉踉跄跄地向北走去。
走出一箭之地,在一片平坦处,他让警卫员取出一瓶酒,酹江之后,扑身跪地,泪流满面,悲声呜咽道:
呜呼!薄酒一樽,敬奠英灵,尚飨!当此播迁:翻山堕崖殒身者,涉恶波溺水者,横遭敌机滥炸亡身者,与敌浴血奋战或死于炮火枪击、或亡于格斗刺杀,一切英勇献身者,汝等不愧壮烈男儿,华胄精英,是为国殇,可歌可泣;千载流誉,万世景仰!
汝等夙怀壮志,憧憬光明;破农奴枷锁,争幸福人生。不屈不挠,一往无前;意气风发,豪情恢弘;将扭转乾坤,创立新宇;何期奄忽而殁,饮恨黄泉。痛哉悲夫,孰之罪愆!
逝者已矣,生者何堪?罹此危难,前途多艰;行次张遑,无以为怀;草备薄奠,祭吊江干;魂兮魄兮,聚灵勿散;生戮人世魔,死馘冥间怪;有朝红旗漫卷,当为尔等树碑立传!呜呼魂兮,……
忽然,他声噎气结,昏厥倒地,众人正且悲且惊忙乱呼救之时,乱机又狂啸着袭来了,彭德怀、聂荣臻一时惊惶失措,架起他便向堤下深沟飞跑,飞机在头顶追着射击。朱老总急得大喊:“快卧倒——”一声未了,立即爆发出“轰”“轰”两声巨响,山崩地裂一般,大地一阵摇动,尘土、浓烟腾空而起,蓦然不见三人身影。
毛泽东、彭德怀、聂荣臻三人是否被炸身亡?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