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春末,上海。
十九岁的玲雅,一个娇小可爱的大姑娘,在衡山路上急匆匆地走着,她要赶15路无轨电车。从安静幽雅的西区,到闸北区的客运北火车站,这是从徐家汇开出的唯一的公交车。上车到下车,景观很不一样,感觉好像去到了另一个他乡。
她要去送行,上海到广州的火车,每天下午从北站始发,大约36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热烘烘,闹哄哄的广州,那个和上海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的南方城市。这时乘客不多,她赶紧站到一个好位置,因为只要到华山路,上来的人会越来越多,车上就一直很挤,直到终点站。
她看着车窗外的街道人群,心里升起一阵从未有过的落寞,这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小说里常常形容的情绪。她知道李贤珲今天离去,一切都将随他而去了,那些快乐的星期天,那些看完电影后,手牵手漫长的散步,那些消磨在公园草坪上的聊天,那些夜晚,在行人稀少的小马路上,浓密的树荫下,偷偷的短暂的亲吻和拥抱·····
昨天,他到玲雅家去告别,仅仅道别一下。因为贤珲是广东人,说南方腔的普通话,他很小就跟着伯父,从新加坡来到上海,上海话懂听,但不说。因为伯父在上海工作,他就在上海读书,所以,全家人都说普通话。玲雅和他也是讲普通话,一年多了,已经很习惯了。玲雅并没有像此刻的伤感,他们俩静静地,坐在小房间的沙发上,外婆顺手带上房门。他们第一次有这样的小空间,贤珲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玲雅忽然感到很像电影里的场景,她很自然地进入了角色,她喏喏地说:我从来没有和男人接近过,我是处女,我爱你!·····说着,泪水在眼里滚动起来,”我要给你,只给你,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她扑到他的怀里,抱着他。她觉得;真的和电影里情景完全一样,其实,她并不清楚她在说的话,是要做什么。
贤晖把她搂在胸前,像一个大哥哥那样,抚慰着她,其实他只是大了她一岁。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可以的,这是在你家里,我不可以的,你家里好多人。我明天就走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怎么办?······“他们就这样相拥着,没有再说话,直到他告辞,说好了,明天火车站送行。
那时的火车,并不是很拥挤,可以在各区的预售处,买预售票,到时从容上车。送客就买一张月台票,可以在月台上,目送火车离开。玲雅买好了月台票,进入站台。只见贤晖的伯父伯母,还有一两个亲戚,都来了,他们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贤晖高中毕业了,成绩平平。和一大批东南亚回来读书的年轻人一样,来的时候还是小学生,一晃十多年过去,此时他孤单单一个人,要去香港谋生,希望再想办法,輾转回到新加坡老家?大家心里都明白,完全没有可能了。
家里的长辈,知道玲雅和贤晖,常常出去玩,两个人在谈爱情,谁也没有下一步的想法。这时,他们忧心重重,真的放心不下了,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让他一个人在外。但是这个好不容易可以离开的机会,是万万不能放弃的。贤晖带着孩子气的笑脸,肩膀瘦瘦的有待继续成长,他们拉着贤晖的手,用广东话不停地关照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早已经等在一旁的玲雅。贤晖喏喏的应声,不时看着玲雅,他们只能用目光说话。开车的铃声响起,贤晖一转身跑到玲雅身边,他一把抱住她,把脸埋在玲雅的肩头,玲雅这时才意识到,离别就在眼前,她举起手臂想抱住他,但是看到了别人惊讶的眼光·····“再见了,玲!爱你!”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是他常常笑着说的话,颤抖的声音带着他的气息,吹起她的鬓发,从耳际传到她的全身·····玲雅怔怔地站着,只觉得铃声的振动。
发车的铃声停了,贤晖已经打开了车窗,像许多乘客一样,探出身子,挥着手,车身咣珰一动,缓缓前行。玲雅跟着车走起来,眼睛盯紧了他,车速快了,走到离月台尽头不远,只见远去的车厢·····
再见是十八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