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大学室友老五给他打电话,说约了他和几个哥们儿一起吃饭,聊天叙旧。仲群很看重大学同学相见,虽然当年和同学来往不积极,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社会上跌打滚爬,却生了对大学时同学间那种不分贫富贵贱,单纯青涩的美好情谊的怀念,共叙当年友情,会像当年一样年轻快活起来吧。仲群自然是等不及的。
果然,大家伙儿一见面,你捶我一拳,我抱你一下,好不热闹。来的共八个人,全是男同学。虽然身材都各自发福,但是在这轻松的环境里嬉笑打闹,仿佛回到从前或从中年危机里逃离了出来。
老五让仲群点菜,仲群说不知道点什么,于是老五拿过菜谱点了几个菜。很快菜上齐了,都是时下流行的:油炸南瓜饼,外脆而里子松软;凉拌木瓜丝,脆而可口;重庆辣子鸡,看着辣辣的,仲群就是不知道和自己家乡的味道像不像;最让仲群惊叹的是厨师用白萝卜雕的白鹤,仙气十足,坐落在一大白盘里,精雕细琢却是为了衬托躺在冰块上的几枚大冷虾;大凉拼盘尤为可观,由牛肉片,肚丝,凤爪,猪耳,豆芽粉丝拼成,应有尽有,看着已是极其诱人,这在美国是绝不能轻易吃到的。中餐馆为了适合美国人及其他国家人的口味,绝不会屈服于纯粹的中国人的胃的。仲群觉得自己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老五却打手势不让大家动筷,“耐心等一下,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即将登场,大家猜猜是谁吧?”说完望着这一桌子人诡秘地笑。
“谁呀?男的女的?老五,别神神叨叨的,老实交待!”有人喊道。
“着什么急呀!人来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老五说时看着仲群鬼笑。
“看你那坏笑,这个人物跟我有关系么?”仲群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故意捣乱,用筷子夹了一块儿辣子鸡放在嘴边。
这时,包间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想必就是老五说的重要人物了。
仲群筷子里的鸡块从筷子间滑了出去,掉在盘子里,发出“咣”的清脆声响。
进来的人是柳慧,仲群何尝岂止认识?柳慧是他的初恋。他有十七年没有见过她了。
可仲群其实费了一番眼力才认出她来,她变化太大了。
仲群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躲开去,或者找个地缝钻下去,当初算是自己移情别恋,抛弃了人家。这个老五,让他俩在这样的场合相见,成心让他尴尬。
他还是抬起头来,忍不住要看她,看还能不能找到十七年前的影子?
他心痛地望着她,她表情呆板,戴了副该死的眼镜,眼里没有了往日的顾盼灵动,只一片死鱼样,好像有谁把她的灵气採了去,捏了一个完全没有神采的她。二十年前和他相恋三年的柳慧,笑容灿烂,长裙飘飘,黑发如瀑布般垂直披到半腰,现今长发已去,换成了半头卷发,身材滚圆,僵硬死板,一付中年妇女的模样,已然没有了年轻时的轻巧活泼。
相见不如怀念。
见了,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完全被击碎了,不留片甲,留下满腹遗憾。
柳慧应该和婉怡年龄不相上下,而婉怡光彩照人的,皮肤也泛着光泽。一个事业有成或家庭幸福的中年女人眼里应该是有神彩的,象婉怡那种满足的,或者连眼都是笑着的自信的光彩。
过去的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变成了一个他几乎认不出的女人。
柳慧也认出了仲群,她一下呆住了,仲群模样变化不大,只是身材比经年恋爱时宽了一些。她顿时羞愧无比,心里直埋怨老五在电话里一再强调她务必来,却没有说谁来赴宴;要知道仲群在场,她怎么也要换件衣服,或者去商场买件衣服,或者匆匆忙忙去做个发型也好;身上的衣服,绿色衬衫黑裙子,只是上课时身为师表的装扮,太老气了。她的头发也有些乱蓬蓬的,本来早该修理了,结果忙着上课,给学生补课,就一拖再拖,拖到现在以这样见不得人的面目来见仲群,于是也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
男人可以塑造女人,也可以毁掉一个女人,兴许是自己毁了她吧。仲群这样心酸地想着。其实他因为婚前把柳慧的贞操拿去后悔不迭,后来只能安慰自己:男女间的事,你情我愿,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放得开,不必要把贞操守到新婚之夜了,于是有些释然了,心里的内疚减轻了一些。而今见她这番模样,只觉悲从中来。兴许柳慧当年以把她自己交给他的形式对一个年轻的柳慧告了别,成了今天这个悲壮的样子。
几乎所有的男人看到初恋变得面目全非都会心痛落泪的吧。
“快过来,快过来,坐帅哥旁边。”同学们起哄,不管他俩心里的死活,恨不得把柳慧推到仲群身上去;或许,他们以为,他俩相恋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人到中年,应该坦然面对吧?
仲群无处可藏,又不能呆坐原处,于是大方站起,叫了声“柳慧。” 声音清脆,眼里蒙着一层忧伤,“慧,真的是你吗?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你还在恨我吗?”
柳慧听见仲群叫她,目光里有了几分笑意,几分柔情,更增添了一进门时没有的光亮。
只有仲群旁边的位子空着,是老五安排的,大家小孩子一样地拍手起哄。柳慧脸红着,向仲群走近。
仲群心里头的难过变成绞痛,连腰都疼得直不起来,当初柳慧离开他,是因为他恋上了婉怡,他自己知道,他伤了柳慧的心。自己曾经的恋人过得好了,滋润了,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过得不好了,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柳慧越走越近,仲群恍惚间站起,给她拉开椅子,笔直地站在她后面,等她入座。
柳慧低眉看了一眼仲群搁在椅子上纤细修长的手,点了一下头,静静地坐了下来。她是那样静,静得象空气,好像摸不着看不到一样。
老五张罗着给每人杯子里倒酒,仲群手快,接了酒瓶,给柳慧倒了半杯,算是致歉和照顾她吧。有人却开始不依不饶起来,“不行,不能偏心,得倒满一杯!”
仲群忙说,“别胡闹,她不能喝!”
“喂,你要这样护着她,是不是要罚喝交杯酒?”
一桌子人来了兴致,纷纷起哄,柳慧的脸更红了,直摆手说不要。
老五笑着站了起来,“来,各位,干一杯!别那么没正经!”
“老五你胡闹什么?仲群和柳慧都是成了家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喝交杯酒吧,大家跟着乐一乐。”
有时,别人无心的笑话,却击中了当事人的伤痛。
老五救人救到底,“唉,要喝和自己老婆小蜜喝去啊!别难为他俩。”
大家也就停止了胡闹,只是有人不甘心地给柳慧杯子里加满了酒。仲群趁大家猜拳混乱时,把柳慧酒杯里的酒往自己杯子里倒进去一些。
柳慧慢慢转头,从侧面偷看仲群,他的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在黑发中显得尤为刺眼,柳慧禁不住心里感叹:岁月如梭啊!年轻恋爱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一天会长出白发来。
柳慧用筷子夹菜,送到仲群的盘子里,算是对他给自己挡酒的回报。
仲群忙说,“你吃你吃,我自己来。”又赶紧用筷子给柳慧夹菜,众人又看着他俩笑。
其实仲群在飞机上想起过柳慧,也想到会遇到她。想了种种见面的可能,却万没想到会在众目睽睽下这样相见。人步入中年,思维渐渐沉稳,都要变成思想家和回忆家,会追忆过去的种种,甚至会反思年轻时的不懂事,对于做错的事虽然可以找个年轻不更事的理由,但是总象心里有一块小伤疤,时不时地,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饭吃完了,大家相继离去,有意无意地把仲群和柳慧留在最后。即使没有人把他们留在最后,他们也必须有一次谈话,不能装作不关心对方。
天色已晚,晚霞绯红,两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四目傻傻地对望着,同时问,“你还好吗?”
问完两人都尴尬地笑了,似乎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谈话总算开了头,仲群说,“女士优先,你先说。”
“女士优先,我先问的。”柳慧看仲群的时候眼里突然有了一丝调皮。
这丝调皮让仲群脸上自然了一些,“那好,我先回答,我过得很好。你呢?”他回答。
“我也很好。”柳慧答。
“柳慧,我…”仲群用右手挠挠头发,诚挚地说,“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现在说,晚吗?”
柳慧看着仲群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全身不由地颤栗了一下,“仲群,不全是你的错,我们是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或者干脆是错的人,所以有缘无份。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忘了它了,你也忘了它吧,让那段往事安息吧。”柳慧的话里好像充满了一个人挣扎后的放弃。
仲群语气沉重,“总觉得是我害了你。这么多年了,我每每想起,心里都象刀割一样,我那时年轻不懂事,你在医院里照顾我爸的时候,我却和别人谈恋爱。”
柳慧看得出他是真心难受,便说“群,你这个包袱要背到什么时候?我不要看着你难过。年轻时谁没犯过错,你现在过得很好,我挺开心的。”
她为他开心,是因为他过得好。
他看得出她过得不好,所以他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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