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虎做伴的小留女生-虎妹孟加拉-续 4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269/201611/1506446.html
养虎做伴的小留女生-虎妹孟加拉-续 3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269/201611/1503964.html
养虎做伴的小留女生-虎妹孟加拉-续 2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269/201611/1502345.html
养虎做伴的小留女生-虎妹孟加拉-续 1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269/201611/1501344.html
养虎做伴的小留女生-虎妹孟加拉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7269/201611/1500427.html
《虎妹孟加拉》是美国硅谷华文作家陈谦的最新小说作品,刊载于2016年11期《北京文学》首篇。
导语:留学美国的富二代玉叶喜爱猛兽,她收养了一只老虎,投入很深感情,而和人的情感却很疏离。小说讲述了中国新一代青年的另一种困惑和焦虑,人与人,人与动物的复杂关系,题材独特,角度新颖,细节精彩刺激,值得关注。
虎 妹 孟 加 拉
陈 谦
5
玉叶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父母,也很少谈到姐姐金枝和她的双胞胎弟弟。这跟媒体上那些关于新一代中国留学生的说法——他们有“直升机”父母,难以心理断奶,很多人天天要跟远在国内的父母微信、视频——完全不搭界。老树偶尔问她想不想家,有没有经常联系父母,玉叶就耸耸肩,说太忙,没事有什么好联系呢?老树就说,你这样他们会担心的,还是要经常报个平安才好。玉叶苦笑,摇头说,最需要的时候已经过了。我那么小就离家,周末都没家可回,讲不好听,有很长一段时间,对爹妈的概念都很模糊。隔很久突然来一对陌生男女,说是你爹妈,领你出去吃吃汉堡,坐坐木马,逛圈游乐场,又不见了,下次又不晓得几时来。你敢在学校宿舍里哭?哭了就关小黑屋,等到你哭不动了睡着,醒过来再哭,再睡,整过几次,就什么都行了。现在成年了,反倒要跟他们天天视频、微信?人比动物差远了,动物可是一断奶就要独立的,你不走爹妈都不答应,要赶你出去。说着笑出声来,耸耸肩说,再说我又不是儿子,别自作多情了吧。你晓得吗,他们来这里买房子,就是为了以后我那两个弟来用的。如果他们来,你看吧,不仅我妈会来陪,还会带上保姆和司机的。玉叶——老树打断她,说,你父母当年很苦,很不容易,你要——玉叶手一摆,说,老说当年有什么意思呀!老树想了想,叹气说,唉,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懂了。玉叶翻了翻眼皮,说,我可不见得要有孩子啊。就算将来真有孩子,那我得自己带,尽最基本的责任,是吧?老树给噎住了,心下一酸,不再说话。
他们总在午后道别,各自离开。有时老树走出去,忽然回头,看着玉叶背着双肩包穿过马路的瘦削身影,心里就有些难过。他知道,玉叶多半就直接去动物园或宠物收养中心了。她还是没办法,也不想去跟人交朋友。老树也看得出,她在人群中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与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时尚光鲜的90后中国留学生相比,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品,更没见她穿过一件色彩鲜艳的衣裳,乍眼一看甚至有点寒碜。直到有一次讲完作业,玉叶忽然说起没牛仔裤穿了,掏出手机一搜,两百美元左右一条的牛仔裤一下就订了半打。老树惊问,什么牛仔裤会要两百多美元一条,让她确认是不是看错了小数点。玉叶“咯咯”笑着,说她自从试过这牌子的牛仔裤就不再换了,弹性那个好,贴得就像你的皮肤一样呢,不像别的牌子,那么硌人。知青出身的老树就算买得起,也想不通让布料硌一下能便宜百分之九十,何乐而不为。再看到玉叶在街角看到一只两百多美元的陶罐,会忽然起兴要买个泡菜坛子,就大票子一放,随手拎起,拿了就走。平时看个演出什么的,想都不想,总是直接就订最贵的座位。出门哪怕坐短途飞机,只是为了安检和登机的优先权,就总要买头等舱机票。这也让她很难跟大部份的中国同学打成一片。
认识玉叶后的第一个感恩节,老树决定带她去住在伯克利山上的美国同事家参加感恩节晚餐。老树没有家庭,工作之余基本无社交,跟这位同事虽然住得很近,平时无事并不走动打扰,只会按美国人的习惯,在这开放门庭,给人送温暖的感恩节期间接受邀请,去这位同事家过节。玉叶早早就到了。老树领着她沿坡走去同事家。看着一家家庭院门口的感恩节南瓜灯,金黄火红的种种装饰,玉叶很兴奋。她说自己并不吃火鸡,但还是很喜欢这个节日的气氛。
玉叶一路又说,我在达拉斯的时候,感恩节一到,住家都会邀请很多人来,甚至是陌生人呢。从早上就开始烤火鸡了,特别开心。哦,我今天早晨给达拉斯的那家人打了电话,他们好高兴。老树开心地点头,说,电话打得好!这就是感恩节的本意啊,大家一起取暖,一起感恩。玉叶点头,说,特别要招待远离家乡的孤单人。老树一愣,看看她。玉叶有些调皮地点头,说,我们在今天,要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哦。
他们到达时,老树的同事家里已坐满了人。等火鸡端上来,大家都围到了长条餐桌边。玉叶要了沙拉和南瓜饼,微笑着挤在中间,很少话。女主人说完开场白后,大家按顺时针方向,随意说起感谢的话来。老树没想到,轮到玉叶时,她并没有一点迟疑,先感谢了男女主人,然后侧过头来看着老树,说,我还要特别感谢老树伯伯对我的关照,让我作为一个伯克利的新鲜人,没有孤单和害怕。一屋子的人照例拍起手来。老树微笑着看向玉叶,点点头,玉叶笑起来,向他抱了抱拳。
看来我不会被踢出去了——第一学期结束时,玉叶得意地告诉老树。他们不再每个周末约见补习。老树偶尔会在周末到玉叶干活的宠物店里看看她,再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玉叶动员他上Skype,说这样方便请教。老树装上Skype后,玉叶两三天就会上来跟他聊几句,却基本没问过功课,东拉西扯说些学校里的事,谈得最多的还是老树传去的那些关于各种动物的文章,有时还会为一个细节讨论很久。只要说起在宠物医院、宠物收养中心当义工的见闻,玉叶的兴致就很高。她自从干活后,动物园就去得少了。
玉叶在去年春假里申请到了去“绿洲”做义工的机会,在那儿遇到并收养了孟加拉。之后,老树见到她的时候就更少了,每回在Skype上碰到,她都是显得匆匆忙忙,说得最多的是孟加拉。她传过孟加拉扑球的视频让老树看,那动作真是太漂亮了,简直是向球飞去一般,扑到后还将球摁在地上,一只脚踏上去,再甩甩头。有一次,玉叶忽然说,她做了实验,孟加拉也有自我意识。说她买了个折叠的穿衣镜带去“绿洲”,孟加拉单独照时,似乎很警惕,很紧张;但她抱着孟加拉一起照时,孟加拉不停地拱她,还朝镜中的玉叶笑。老树说,科学家下结论很谨慎的,要有很多验证步骤。玉叶也没争辩,只叹气,说,唉,连你也不信。老树就说,科学家是个共同体啊,共同体有共同的行事准则。玉叶就不响了。
她还不时送几张孟加拉的照片。听到老树夸两句,玉叶总是满足得像个新生儿的小母亲,得意地笑出声来,让人感到她整个人开朗多了,生活得很充实。老树放下心来。没想好景不长,老树去年夏天去“绿洲”看过玉叶和孟加拉后,一入秋,孟加拉就开始出现问题,“绿洲”方面来的消息都是负面的,玉叶的情绪也跟着大幅波动。在Skype碰到,都能感到她老在走神。
到“绿洲”考虑让孟加拉安乐死时,老树一边开导玉叶,一边着手做研究,给她出主意。当他也得出结论,开始提醒玉叶考虑放弃孟加拉时,老树自己却在感恩节后由重感冒发作成心肌炎急诊住院,气喘不上来,病情一度很危急。儿子泉泉又在欧洲开会一时赶不回来,老树让医院通知了玉叶。
玉叶出现的时候,老树的心悸和呼吸困难已得到控制,给送进了观察室。玉叶脸上的表情是惊恐的,紧咬着发白的嘴唇,这让老树意识到她还是个孩子,后悔叫她来。她看上去更瘦了,眼圈发黑。这在Skype上没看出来,老树想。他躺在床上,努力笑笑。玉叶搓着手坐在他边上,连声问:感觉好受点了吗?换班的护士进来见到,见到玉叶,高兴地说,女儿终于来了!老树凄凉一笑。玉叶轻声说,她刚一接到电话就让人家搭她飞回来了。老树闭了一下眼睛,感觉没有力气过问孟加拉的事,只抬眼等她的话。玉叶轻声说,孟加拉可能难逃一劫了,要看能否再想办法,或者转个地方。老树心一紧,赶忙张大口用力吸气,玉叶紧张地握住他的手,眼睛里带着惊恐,说,你可不能死啊!老树想笑,没笑出来,拍拍她的手,说,我刚躺倒时,想到如果死了,葬礼恐怕都没几个人赶得来,那种感觉真的挺糟的。玉叶铁青了脸,很轻却很清楚地说:不要乱讲!将来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赶来参加你的葬礼。老树闭上眼睛,好久没再说话。
在这个玉叶下落不明的夜里,老树想起这些,在沙发上坐直起来,抹了抹眼睛。iPhone忽然振响,老树按下接听,就听得史密斯警官在那头说:这是史密斯警官。帕罗阿图警方已经联系上安德森夫妇,他们非常配合,确认了认识韦小姐,也都见过那只小母虎。他们还提供了其它线索。说到这儿,她一个停顿。什么线索?老树焦急地问。他们说,感恩节前,玉叶跟安德森的一个朋友签了一年的约,租下了他的度假屋,离安德森家不很远,你知道这事吗?史密斯警官又问。老树一愣,说,这我可不知道,她从来没谈起过。看来她是想将小母虎带去那个地方藏起来,史密斯警官又说。还有,她有一支来复枪,这你知道?老树答:是的,我想起来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在她家里没找到那支枪。史密史警官答:知道了。内华大警方已经派人分头行动了。
最要紧的是先去“红马”露营地,玉叶确认正去往那里了。只是风雪那么大——老树说着,史密斯警官打断他,说,警方会有他们的安排和办法的,等雪小点,直升飞机就能过去。随时联系!谢谢!就将电话挂了。
老树从沙发上站起来,想起自己刚才忙乱中竟没有向玉叶确认枪的事,更没有提醒她要记得带着防身,现在她毕竟是单独跟孟加拉在一起。他又走进玉叶的房间,转进衣帽间,再次确认了铁柜是空的,衣帽间里也没又来复枪,才退出来。
从衣帽间进卧室的这个角度看出去,老树注意到里侧床边矮柜上倒放着的一个黑色东西,边角有微弱的光在闪,这是他早先不曾注意到的。老树赶紧过去,看到是一个反扣着的电子相框。他将它翻过来,拿到手中,画面上立刻跳出孟加拉明艳的大头像。一幅,又一幅,再一幅,全是孟加拉,像在眼前跳跃而行。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虎妹出落得这么漂亮了!老树嘘出一口气,有点回不过神来。去年夏天看到孟加拉蜷在玉叶臂弯里时,还是小狗似的,毛很短,色也比这淡不少,眼睛虽有神,但还带着生怯。此时相框中的孟加拉真不一样了,金褐色的毛发看上去发亮,可见营养很不错。宽窄不一的细长黑色斑纹变得十分清晰,额前到脑后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纹道对衬妥帖,特别是腮边那一圈,将她圆圆的脸盘勾出。绕着两只大眼的黑色的眼线,令她警醒的眼神被衬托得生猛又清灵。鼻下那些从嘴边向两侧对称发射的黑色短斑线,让她看上去带着凛然的威风。唇边原来那些稀短的白色须毛变长了,坚硬地翘起,钢刷似。很神气,原来两只圆短的耳朵长长了,直挺地立起,像是两只神气的角,耳廓里生出密密的白毛。两条前腿一水干净的丰美黄毛,没有一条纹线。而后面两条腿上,则是一圈圈间距不一的横纹线,像穿着长统袜。早前圆短的尾巴变长了,黄黑相间,弯弯地翘起。照片应该是玉叶用长焦镜头拍的,背景被虚化了,一片朦胧的土黄和淡青。玉叶给老树在Skype看过的那些孟加拉照片,画面都比较小,老树眼神不好,总是匆匆扫过,随口赞几句,真没意识到孟加拉已出落成了小美人儿,老树看得都有点入迷。
他叹着气,再一划,就看到了玉叶搂着孟加拉的照片。他转身去拧亮床头柜的灯,将照片拿到灯下仔细看着。这应该就是去年秋天拍的。玉叶穿着一套深姜色绒卫衣,高帮登山鞋,一头黑发。可以看出是傍晚拍的,光柔和地打到她们身上。玉叶蹲着,靠在趴在地上的孟加拉边上,手搭在猛加拉颈后,她那瘦削苍白的脸上有一种罕见的放松,嘴角轻抿,表情可说是甜美。一直以来,用她父亲博林的话说,她“总像只惊弓之鸟”,身体绷得很紧。孟加拉的姿态也很温顺。老树盯着照片的双眼有点发热,不要说玉叶不能接受,他自己面对这样的照片,都很难赞成将孟加拉处死。
老树将电子相框扣回玉叶的床头柜上。他要让玉叶回来时看到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老树想像不出玉叶将相框放倒时的心情。他摇着头走了出去。
从大厅里看出去,远方海湾里的灯火好像灭了一些,夜色看上去更浓了。老树站到窗边,眼里跳出玉叶搂着孟加拉的样子。这时,老树听到iPhone的震动声,是玉叶的号码。老树点开,未及说话,就听到玉叶急切而嘶哑的哭声。老树对着电话叫:玉叶,Stay calm!(镇定)你在哪里?到了哪里?玉叶的哭声更大了,老树大声问:你在哪里?到“红马”了吗?玉叶的哭声小下来,呜咽着:我们爬到“红马”了,太恐怖了,我从来没在这么大的雪天开过车。老树急问,现在状态怎么样?玉叶抽着鼻子说,我没事,刚进女厕所休息。
这时,老树听到了一声悠长的虎啸,先是轻的,忽然一个大爆发,他感到耳膜都在震动,一下愣住了。老树从来没想过孟加拉的啸声会这么阴森凶猛,他冲着iPhone叫:你安全吗?玉叶断断续续抽泣着说,我好不容易把孟加拉关进了旁边的卫生间,她是在笼里的,可能是饿了,给她带的食物都没了,本来以为可以赶到下个小镇上去买的,她怎么吃这么多啊!啊!她在撞笼子,如果撞开了怎么办啊?!她从来没这么凶过的啊!老树又听到了一声长啸,伴着“哐哐哐”的撞击声。老树急叫:你听我说,你不能再对孟加拉抱幻想。马上跑出去,越快越好,到车里打起火取暖,我已经报告警察,等雪小点了,直升飞机就可以过去,你现在最要紧——
啊!——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响起,玉叶哭喊起来,她,她好像冲出笼子了!啊?!玉叶,你安静一下,听我讲。你不是带着枪吗?拿好你的枪。出去从外面将孟加拉那边的门顶上!
我有枪的。好,唉呀,雪都封门了,玉叶又在那边叫。你是人,想办法!出去,从外面顶住孟加拉那边卫生间的门,然后往车子跑。好,好!我出来了。啊,她在那边拱,她那边门的雪更多,怎么这么凶!啊!——玉叶凄厉的尖叫又响起来。
往你的车子跑,快啊!——老树叫着。“乓乓乓——”的撞击声和着惊人的虎啸声响起,伴随着玉叶的尖叫声,那叫声落到了空旷的背景里。信号有点不稳定起来,跑!死劲跑!别回头!老树冲iPhone叫。
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清晰的虎啸。啊——虎妹也出来了,她追过来了——玉叶哭出声来,大叫。玉叶,镇定,她在饥饿状态,你必须开枪,趁她还没靠近,快开枪!你手里不是有枪吗?老树叫,一个停顿,老树就听到了一声沉闷而刺耳的枪声——“砰!”
一个短暂的静场,那边传来更大的爆发声:天啊,出血了!她在看我!——玉叶哭着叫。信号更不稳定了。啊,她倒在地上了,哇——!玉叶的哭声大得让老树不得不将iPhone拿开了一些,啊,你看!孟加拉站起来了,她在地上打转,甩着身上的血,可怜的虎妹,我都——,老树冲着iPhone吼起来:玉叶,你现在要做的——啊,她跑了,她带着我给她的枪伤,往那边,往、往树林里跑走了!
老树这时才觉到有些气短。这时电话又震起来,是斯密斯警官在另一端,老树没接。他怕放下玉叶,就再连不上了。他的耳朵里充满玉叶号啕的哭声:她最后看我的眼神,那眼神!她是要过来跟我一起取暖的啊,你们太坏了,人真的都太坏了。你和他们一样,都是骗我的。你也是骗子。你给我看的那些文章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动物跟人没界限,其实你心里就是觉得动物比人贱的,呜呜呜,我——玉叶的哭声那么凄惨,听得老树鼻子一酸,说,你的安全最重要,现在马上回到卫生间去,锁紧门,警察很快会赶到的。
我不能让虎妹进森林,她是孟加拉虎,受不了冻的,还带着伤,我去找她了。你不要叫警察来,他们会打死她的——玉叶哭叫着。玉叶,你千万不能跟警察发生冲突!老树也叫了起来。你们这些骗子!——玉叶又哭出一声,信号一下就没了。
老树的手抖着,头在发晕,想摁911,手指却像点在云朵上一般,使不上劲。他将手机松开,去抓皮夹克内袋里的药。眼前的灯光全暗了,没有一点的光亮。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