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彭德怀勇解赤岭围 康克清智退“模范师”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
红日又西沉,白浪长东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辛弃疾的《生查子》
且说朱老总见凯丰等十余位莫斯科代表也都拥护自己的提议,原来势不两立、几将兵戎相见的严峻局面,忽如春风化暖,冰消云释,复又融洽,和乐一堂了,心想毛泽东真乃神机妙算、诡谲超人,他算定推出张闻天,必能迎合众人之心,方可解危纾难,于是安排下这一石三鸟之计:且让张闻天权代总书记,以除李德,黜博古,夺军权,果不其然,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和平过渡”了,看来润之精通权术,将来莫不要成为一代枭雄?其时,毛泽东正对张闻天、王稼祥低吟辛弃疾的《生查子》一词:“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他这嚄唶老将,忽然感慨万千,兴之所至,勃然大笑,直让众人惊愕不定,这且不提。
当时,红军占领遵义,便思盘踞于这贵州“山国”,凭借险阻,重整旗鼓,养精蓄鋭,发展壮大,以资同蒋介石争天下。蒋介石甚是明了共党这一意图,因此,数日来他忧愁得寝食不安。本来,云贵高原早就是他一大心病,自全国统一来,它虽名曰归属中央,实则为军阀势力所割据,云南的龙云、贵州的王家烈,都自立为王,拥兵自重,与中央分庭抗礼。屡欲征讨,无奈远处边陲,地势险峻,何况龙云、王家烈皆一时人杰,纵横捭阖,权变诡随,阳奉阴违,致使出师无名。如今,若朱毛再据其地,其势必如驱虎归山,纵蛟入海,为患何有其极!以故蒋介石排除诸多疑难,坚决乘共军立足未稳,就急电传檄,调遣各路大军昼夜兼程入黔会剿,也好乘机削除割据势力,达其一箭双鵰之目的。当下,他任命薛岳为“追剿总司令”,统领各路大军。这薛岳,字伯陵,乃蒋氏嫡系人物,虽为大将,却甚平庸,既无赴汤蹈火之勇,又无运筹决胜之能,唯一之长,是会忍,尽管蒋介石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不生气,不记恨,依然忠贞无贰,因此深得蒋氏信任,每破格重用,故时人讥之:“伯陵无能,忍辱负重;覆军偾事,腆腹纳詈。”且说他荣膺重任,大有马革裹尸的气魄,麾军长驱大进,不日扺黔境,命其部第七纵队由贵阳出清镇,渡鸭池河,经黔西,迂回东向新场、遵义包抄而进;其第八纵队经贵阳、息烽,北向直驱遵义。同时号令黔军由六广诃渡河,沿打鼓新场向遵义挺进;号令集结于都匀的桂军、驻扎镇远的湘军刻日扺达遵义城下;严命松坎一带的川军火速南进,扼守遵义北面的门户——桐梓。并立下程限,计日程功,督励各部趱行,欲以神速之兵,将共军合围于遵义一隅,聚而歼之。
且说毛泽东既夺大权,重主中枢,原想开创黔北川南根据地,怎奈立足未稳,气势汹汹的敌军已从四面八方潮涌般杀奔而来,只得筹思转战他方。他盱衡大局,深觉川西北那荒凉地带是生存发展的广阔天地,又同甘、陕接壤,大可开辟川陕甘根据地,只是需北渡长江,跋涉数千里,势必艰苦卓绝。不过,若此长途行军,必当彻底摆脱敌人的追剿。正当举棋未定之时,忽获情报,敌军江防松懈,通往长江渡口的黔北重镇土城也只有千余黔军驻守,他遂意决,扬眉舒目北望道:“真乃天赐良机也。”乘敌尚未合围,即麾师北进,偃旗息鼓,昼伏夜行,欲奇袭土城。岂料,兵临城下方知,那土城依山傍水,涧深城高,难以逾越;且城中新增万余川军固守,居高临下,火力凶猛。攻城将士,死伤累累。从夜半子时打响,直至翌日午时,未得接近城垣,前敌总指挥彭德怀急得火冒三丈,跳脚骂娘。
见战斗处于僵直状态,毛泽东与周恩来也甚着急,遂亲赴前沿,攀登上土城南面的高峰赤岭,俯瞰城中敌情。那赤岭高耸入云,雄居诸峰之上,左临赤水河,右接连绵起伏的群山,北望方园十几里的土城,正可一览无余。当时二人正透过氤氲的山岚和迷漫的硝烟,聚精会神地观察敌军动静、火力配置,忽听半山腰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甚是诧异,怎么背后突然冒出敌人呢?正自纳闷间,只见干部团团长陈赓跛着腿气喘嘘嘘地奔上山来。近前,他边抹额头的汗水边慌张地报告:“毛主席、周副主席,大事不好,吴奇伟的一个师沿赤水顺流而下,在元厚舍船上岸,已扺岭下,封锁了所有山道,正开始向上冲呢!我已命干部团和警卫连扼守各隘口,凭险阻击,可是我们兵力太少,还不足二百人呢,我怕……”毛泽东突然诙谐地笑道:“嗬!昔日高祖被围困白登,七日而脱险;我今被围困于这赤岭,前是千仞断壁,左乃万丈深渊,上天无路,何以得脱险?”周恩来听了陈赓的报告,却倏忽色变,瞿然惊觉道:“吴奇伟的第七纵队、周浑元的第八纵队,乃薛岳的主力;敌军既是第七纵队的前部,只怕薛岳大队人马会很快跟上来了。主席,如今前有强敌阻行,后有大军掩杀,看来北渡长江这条路走不通了,必须另选它路啊!”“现在被围困已下不了山啦,哪里去选别的路呢!”毛泽东苦笑着把两手一摊,索性坐在嶙峋怪石上抽起烟来。
蓦地山下枪炮声转急,直如暴风骤雨一般夹杂着声震霄汉的冲杀呐喊,真乃撼山动地,惊心动魄。久经战阵的陈赓听了,也脸色骤变,着急道:“想必是敌人大举冲锋,我须下去参加战斗!”说着,拔出驳壳枪,跛着伤残的腿跑下山去。其时,日薄西山,暮色苍茫,山下烟波浩渺,藉助望远镜,也仅依稀辨出人形。周恩来正凝望着突然惊喜地大叫:“好,好!彭军团长带领人马冲上来了!”他赶紧把双管望远镜递给毛泽东,指示道,“看,那骑马舞刀当先冲锋,旋风似的,如入无人之境。”“唔,这老彭,简直发疯了,这样冒枪林弹雨,就不怕有闪失?!真是猛张飞啊!”毛泽东望着身先士卒、勇猛如虎、纵横驰骋的彭德怀,直是惊心动魄,不住抱怨,“他这是搏虎凭河之勇,是个人英雄主义,如此鲁莽从事,常常是要坏大事的,回头必须狠狠批评他,要他知道,勇冠三军的将军,已经不适宜今天的战场了。”临晚,山风凄厉,天也阴晦下来,再也望不见什么了。山下的枪声也渐疏渐远,似乎那场激烈的厮杀结束了。敌军是溃退了还是屯兵山下?二人正焦灼窥视那昏暗崎岖的山道时,突然一个雄浑的声音飘上山巅:“主席,周副主席,我来接你们下山啦!”随着声音,彭德怀已健步如飞攀登而上,转瞬,挺立在他们面前,握着二人的手情急道,“敌军已向桐梓方面退去,说不定薛岳人马会连夜上来,请你们速回指挥部,早作部署。”说着,扶二人下山。毛泽东抽着烟,沉思有顷,踌躇道:“既进不得,又退不得,东面敌军云集,看来唯有西进了。只是这赤水河水深流急,仓猝间如何过得?”“主席不必发愁,我们已将敌军的船只全部夺下了,七八十只,停泊在元厚渡口,足可搭起两座浮桥,我军尽可一夜渡过。”彭德怀少时家境贫寒,常年给人上山砍柴放牧,习惯山路;人又生得虎背熊腰,颇多膂力。现在左右扶持二人,摸黑走在崎岖险峻的山道上,气不喘,轻松自如,如履平地一般,边走边报告;他只带了一个团,就将敌军一个整编师打得落花流水,丢下不少重武器狼狈而逃。最后,他豪气横生地说,“有我三军团断后,大军尽可安全无虞地撤退。薛岳狗日的胆敢冒进,定让他伤胳膊断腿!”周恩来甚是赏识彭德怀的骁勇,听了笑道:“我们的彭大将军毫不逊色于当年长坂坡断喝曹军的张翼德啊!”毛泽东却“哼”了一声冷冰冰地说:“现在可不是一声断喝就能吓退敌人的!敌军几十万,胜我十数倍,蛮干是断断要不得的!现在的策略只能是,想方设法诱敌、盲敌、疲敌、饿敌,拖垮敌军,仿佛是机警灵敏、跳来跳去的地鼠,制伏那蠢笨的大象一样……”话未说完,弯曲的山道处,涌现一群火把,那瘸子陈赓,笑着叫着,颠颠地迎了上去。
却说当夜毛泽东率主力部队从元厚渡过汹涌澎湃的赤水河,穿山越岭向西南疾进。一路偃旗息鼓,昼伏夜行,不日便潜入那荒无人烟的乌蒙山区。彭德怀率三军团翌晨方渡赤水,刚烧掉浮桥,薛岳大军便杀气腾腾赶到河边,隔岸大骂,排列阵势,顷刻大炮机枪齐鸣,飞蝗一样弹雨落到对岸。彭德怀命部队狠狠还击一阵,即鸣号撤退,分多路向西北的古蔺地区缓缓行进,摇旗呐喊,迂逥在峰峦错落的山间,鸣枪放炮,出没于茂密幽邃的林莽地带;一路虚张声势,好像是西行将要北渡大江。彭德怀这诱敌之计还真见效,一下将敌军全部吸引过去了,几十万大军跟在他们屁股后舍命奔波,唯恐神出鬼没的红军飞渡大江。
薛岳认为红军已到穷途末路,不日将被剿灭,因此,他一再对蒋介石吹嘘:“我大军一至,共匪大惧;西窜古蔺荒隅,徒作狼奔豕突而已。我部穷追不舍,务期尽数剿灭,决不使一恶徒脱网。”又言:“顷闻共匪内讧,朱毛篡权,分崩离析,馘匪首必今日矣,敬请委座垂候捷音。”他邀功心切,严饬各部猛追,可是那些川军、黔军却不肯效命,他们只求保存实力,唯恐遭遇不测,每前进一步,便瞻前顾后,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连号称“模范师”的郭勋祺部,虽为薛岳特别看重,犒赏有加,也只是尾随跟踪,远远在后面蹀躞逡巡,眼睁睁看着彭德怀人马大摇大摆地进入古蔺那群山野岭之中。这日,“模范师”行进到虎跳坡,见前面山势险峻,嵯峨岧峣,悬崖絶壁,下为深涧,曲折幽邃,师长郭勋祺急命部队停止前进,准备战斗。他早年曾同刘伯承共事,深知刘伯承善设伏兵,因此一路小心提防。今见这般险恶地势,当下便心惊肉跳,冒出一身冷汗。他马上远望,隘口两旁的乱石嶙峋中,隐约可见八角军帽;山顶上,奇石突兀,怪若人形;心想,果然刘“瞎子”设了陷阱,不禁哈哈大笑,对着山口高叫:“独眼龙,收起鬼把戏吧,你的老朋友不会中你奸计!”遂命部队放了一阵排枪,便勒马率队退去。
已经进入深山的彭德怀,忽闻山外有急骤的枪声,以为是掉队的战士同敌人接火了,急忙率一队人马返回接应,到山口处见一青年女战士,手持双枪,怒视退去的敌军。她红星军帽下露出齐耳短发,圆圆脸盘,端庄秀丽;一双深褐色杏仁眼,炯炯有神。彭德怀认出了她是康克清女士,再看看几处怪石上放着军帽,伪装成隐伏的战士,来阻击敌军,不由得十分惊骇,便急问情由。
原来,康克清是朱总司令新婚不久的夫人,她与周恩来夫人邓颖超、毛泽东夫人贺子珍,同编在长征队伍“干部休养连”。这个连队有三十余名女战士,还有中共著名的“五老”。这“五老”便是董必武、徐特立、谢觉哉、康生、林伯渠,年岁都在五旬以上,地位显赫。故此这个连队被称作“特殊连队”。康克清为这“特殊连队”的连长,人们素称她为“女司令”。红军撤离遵义,一路在山地跋涉,贺子珍身怀六甲,经受颠簸,至土城已感隐隐腹痛。土城战败,仓皇夜遁,康克清、邓颖超二人搀扶着贺子珍过了赤水浮桥后,已落在大队后面,不知“特殊连队”的去向,情急之下,便尾随向西北疾进的部队慌慌张张地奔走。后面枪声密集,追兵甚急,贺子珍忍痛前行,渐渐与轻装快速前进的队伍拉大了距离。她怕拖累康克清、邓颖超二人,几次要跳崖自尽,无奈二人紧紧挟持她不放。幸好贵州天无三日晴,又值隆冬时节,终日大雾弥漫,百步之外人影难辨,且道路纡曲盘旋,故三人尽管踽踽蹒跚行进,也未遭敌追获。迨进入古蔺隘口,贺子珍下身已淋漓见血,剧痛难忍,再也行走不动。康克清、邓颖超二女士,知胎儿将堕,便勉强将她拖至隘口近处苗人又黑又矮的茅屋。主人已逃去,屋内空荡荡的,四壁熏黑,唯壁角铺着薄薄的黍秸。未待贺子珍坐下,胎儿已呱呱坠地。邓颖超虽然生过一次孩子,接生却还是第一次,显得手忙脚乱。康克清插不上手,又唯恐敌军追过来,急中生智,取过她二人的枪支、军帽,匆忙将竹批子编成的小门掩好,奔跑到隘口,设计吓唬敌军……
彭德怀听康克清叙述了经过,又看看把军帽套在圆石上,伪装伏兵的假象,心中不禁赞叹道,果是智勇双全的“女司令”,难怪总司令喜爱她,便半开玩笑道:“克清同志,你这智勇双全堪比宋朝女将梁红玉啊!她那黄天荡困金兀术……”一语末了,只见邓颖超转出山环,大叫:“康连长,子珍不省人事了——”吓得康克清、彭德怀同时“啊”了一声,一齐飞奔跑去看视。
贺子珍是生是死,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