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的婚姻

                                         缺憾的婚姻

前些时候回国探亲,最为伤感的事莫过于闻听泥腿光屁股好友二虎哥悲凉去世的消息。妻子逝世未一月,他这一生不知道什么叫病痛的庄稼汉也怆然倒下了。
据说,他为妻子而死,死不 瞑目,两眼睁得圆圆地盯着壁间神龛和旁边悬挂的条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不错,妻子确是他的红颜知己,难道他果真是为殉情而死?
二虎哥的这段婚姻也算奇特,他是在“抱电线杆”中恋爱的。其实“抱电线杆”在五六十年代是极其平常的事,只要中央领导南下,为保首长 安全,这沿京汉线村庄的民兵就出动“抱电线杆”,就是在每根电线杆下站岗放哨,警惕敌人破坏铁路交通。
那是六一年除夕前一天晚上吧,接到公社通知,我们村民兵便雷厉风行赶到铁路边,我村和沙岗村搭界,二虎站了紧挨他们的那根电线杆。那夜叫冷啊,凛冽的北风刮在脸上刀刮一般。二虎裹紧大衣蹲着吸烟,忽听相邻的电线杆下一声惊叫,以为发生了敌情呢,他操起家伙奔了过去。“不知是狼,还是狐狸,从我身边蹿过去,把我吓坏了!”那人嗫嚅颤抖着说。
二虎看她还颤颤巍巍发抖呢!细看是个姑娘,留着时兴头发,瘦高个,穿着紧身花袄,很单薄,心中好笑:臭美! 看今夜不把你冻成冰棍!交谈中得知,她是侯家闺女,名叫爱莲,他不免心中一警,原来是她!爱莲为给母亲治病跑县里卖血,给医生跪地磕头的事传遍乡里,他早心仪这姑娘,想她今夜必是为挣三毛钱的补贴来遭这狗日的罪,见她寒蝉似的缩颈抱肩,连说话都结巴了,立时起了怜悯心,脱下大衣送给她。
她或许是看二虎还穿着臃肿的棉袄,便没推辞,接了就披在身上。
在元宵节那次“抱电线杆“时,二虎哥特地恳求二婶从公共食堂偷拿了两个红薯面窝窝头,揣在怀里给爱莲带去。在那大灾荒、饿死人的年月,窝窝头比金子都主贵!常年饥饿中的爱莲接过窝窝头,虽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她认准了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知热知冷的贴心人,就是能够以性命相托,同生死共患难的同路人,所以这两个窝窝头竟成了他们终生伴侣的定情物。
不久,爱莲患了浮肿病,二虎哥又心疼又着急,只是一愁莫展。一天,见二婶抱回家一袋红萝卜,便向二婶诉说爱莲浮肿得可怜,央求让给爱莲一些,二婶迟疑一会儿,倒出半袋说:“把这半袋明早趁无人时给爱莲送去,剩下的我给东头老五和南地你六奶送去,他们也都得了浮肿,快不行了。”m
收麦前,队里盘仓,亏空一百多斤粮食,二婶是保管员,不明不白背上盗窃公粮的罪名被抓到县里,没几天就死了,或说饿死的,或说气死的,总之瘐毙牢中。
有人企图株连二虎,于是他一气当盲流,走了东北。
一年后,看事情平息了,二虎哥从东北回来与爱莲结了婚,随后有了一双儿女。是爱莲姿容娇艳,风韵迷人,还是二人过分恩爱,引起一些人嫉妒,于是凭空冒出流言飞语,说二人“抱电线杆”时多次跑到破窑里“燒野窑”,淫词浪语,污秽不堪。本来他们的自由恋爱,在那旧道德观念浓厚的乡村,就已遭人白眼、非议,这下他们简直被视为伤风败俗、大逆不道的孽障,几难容身。
当然,文化大革命中他们更难逃厄运了。起始被学生揪斗,二虎头戴高纸帽,上书“大流氓”,爱莲被剪成鸳鸯头,脖间挂双破鞋,在小将们高呼口号、辱骂驱打中游街示众。随后又遭四邻八乡造反兵团批斗,以“抱电线杆搞腐化”破坏警卫的罪名,又联系二婶“盗粮”及他流蹿东北,上纲上线,竟将二虎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
从此,他成了“不齿人类的狗屎堆”,以至儿女都因难以忍受人们的訾议和诟病,愤而外出打公。常年老俩口蜗居风雨飘摇斗室中,相依为命,无怨无悔,孤苦凄怆,直到终了残生。至今我不明白二虎哥临死盯着神龛和条幅的缘由,是欣慰地感激菩萨成全了他们“同心契、断金侣”的姻缘;还是向菩萨表明,他实践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坦坦荡荡,无憾于人生?抑或因缺憾…?
呜呼!人生无常,既然阴阳两隔,尚何言哉!
这就是荒诞岁月里万千平凡人所遭遇的苍凉而又真实的故事,写出来以期警世,但愿这样的人生悲剧不要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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