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胡宗南误失腊子口 张学良怒斩白凤翔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毛泽东率领一方面军通过腊子口,翻越大岷山,豪情大发,遂于马背上哼出这首《长征》诗。诗家评论道:“一部长征历史,用五十六个来写它,这是具有多么高度概括的艺术手腕!”又道:“有气魄,有概括力,这非大手笔不能办到。”所言极是,总揽全局,气势恢宏地写出行程两万余里的长征,千难万险尽在其中,自古诗人巨擘未有类似之作。毛泽东不只是雄才大略的革命家,也堪称一代诗豪,诗坛希有之巨星。这且不论。
且说张国焘闻知毛、周率一、三军团攻下天险腊子口,大惊失色。原来,他曾得意的逆料,胡宗南大军扼守着腊子口这处天险,毛、周是插翅也难飞越,不在那关隘下喋血铩羽,便得旋回饥饿、寒冷的荒草地,那时毛、周自然就范,唯我独尊了。不道,他们竟越过了这天险,翻过岷山,到了甘南广大地区,岂不是如虎添翼?他心中十分懊恼,悔当时何不坚决果断派大兵追击,致有今日纵虎归山之患!随后想到,谋天下大事者,当有天心海量,“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对狂悖不逊、强项犯颜的朱德、刘伯承及五、九军团一些将领,也都大度宽容了,赦免其罪,只是严加监督防范罢了。对朱德更是优礼待之,不仅延医给他调养身体,在那艰苦环境下,给他专门别开小灶,还尊称他为总司令,时时邀请他参酌军机大事,百般笼络、讨好。朱老总本无大病,只是过度气恼、悲愤、呕血过多,造成昏厥,调养十数日,也便复元了,这且不提。
却说毛泽东率军北进,兵不上万,长途跋涉,士卒疲惫已极,又经草地冻馁、多染疾病,骨瘦如柴,士气低落,战斗力极差,如何便能夺得腊子口这样的天险?说来也巧,恰恰是这“天险”给了毛泽东得便之机。原来,胡宗南闻报毛、周军自俄界北进,便要调动大军设防堵截,时值新编十四师师长鲁大昌在侧,踊跃献计道:“军座不必兴师动众。这般北窜共匪企图进入甘南,而要进入甘南的唯一通道便是腊子口。这腊子口两侧都是陡立的高山,下面是深不可测水势汹涌的腊子河,仅有一桥可以横渡,河外便是开阔地,易守难攻,实为天险之地。我军只须一支人马扼守住桥头堡,便固若金汤,任他千军万马也难通过。老毛不来则已,来则必让他血流漂杵,尸积如山,全军覆没在这奇险关口外。”“哦!你有这把握?”胡宗南将信将疑,乜斜着鸳鸯眼逼问道。“这干系非同小可,万一放跑了老毛,委员长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呀!”鲁大昌想邀功,便拍着胸脯,大趔趔道:“军座,你不必过虑!我以脑袋担保,絶对万无一失!”胡宗南知道鲁大昌虽有几分鲁莽,可他原是马鸿逵部下一名骑兵团长,骁勇善战,多年驰骋在这甘陕一带,对这里山川地势自然十分熟悉,他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这等事关全局大计,终不敢听信于他,遂决定亲自到腊子口视察。
胡宗南一到腊子口,便十分惊异。果然,腊子口奇险无比,它像是天神用开山大斧把巍峨耸立的腊子山拦腰劈开,裂出一道二十来米宽的狭隘山缝,两侧悬崖千仞,怪石嶙峋;前有深涧,水势汹涌的腊子河咆哮奔腾,急湍飞旋,恶浪排空,一架破旧木桥颤巍巍横在激流上面。那喇叭口的山道两侧,倚絶壁修筑两座钢筋混凝土的巨大碉堡,左右俯瞰着窄窄的木桥;其后,便是一列明碉暗堡、纵横交错的掩体,构成密集的火力交叉网。胡宗南视察毕,惊喜过望,拍着意气飞扬、撇着嘴憨笑的鲁大昌肩头连声道:“果是天下第一险关!老毛猖狓已久,天将亡他,让他陷入这絶境!又有鲁公你这虎将把关,他不亡待何!鲁公以逸待劳,必定立奇功、建殊勋,某恭候佳音。”他把守关任务遂托付给鲁大昌,又对部署略作交代,便放心地扬长而去,一心指挥大军监视四方面军南进的动向。
鲁大昌虽然鲁莽,却也颇通晓军事,他在峡谷中布置了一个旅部三个团的重兵,扼守着腊子口,组成强大火力网,严密封锁着小木桥和峡谷口;师部设在峡谷后面的高山上,瞰视峡谷动静;又命一个整编团埋伏在十余里外、通往峡谷的道路右侧崇山峻岭中,待红军在腊子口前,遭到大量杀伤、精疲力竭时,从后面杀出,前后夹击,一举全歼残敌。他布置好天罗地网,便畅想唾手而得不世之功,扬名四海,备享殊荣,也便不负一生宿愿了。如此一想,便迫不及待盼望老毛率军早日跳进他的网罗了。殊不料,好容易盼到老毛大军出现在木桥外,惊喜中却闻知,埋伏在深山中的一团人马已遭全歼,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叫苦不迭,只觉自己的算计输了半盘。气急中给守峡谷的官兵,连连下达督战命令:“集中一切火力,务将顽匪全部杀伤于桥头!日夜勿怠,轮番苦战!凯旋之时,重金犒赏!”
且说红军先头部门在林彪、聂荣臻指挥下,乘月黑之夜摸袭了鲁大昌埋伏的一团人马后,林彪又命红四团连夜奔袭腊子口,他要出敌不意,一举奇袭这道关隘,也好显示他那“三猛战术”的威力。却不料鲁军防守严密,红四团尖刀连刚摸到桥上,峡口那两座大碉堡中轻重机枪便吼叫起来,火力交叉,呼啸的子弹直如铺天盖地的飞蝗,将狭窄的木桥封锁得风雨不透;其它明碉暗堡的枪弹也顿时齐发,在喇叭形的腊子口前,密密织成一片大火网。顷刻之间,随着一阵凄厉的惨叫,或横尸桥头,或跌落激流,或血注涯岸,尖刀连几乎死伤殆尽。林彪气不忿,又连续组织两次冲锋,除抛下一片尸体,却寸步难进。其时,天已大亮,林彪隐蔽在一片树林中,直气得脸色焦黄,五官移位,又要团长王开湘、政季杨成武组织突击队泅渡,聂荣臻举着望远镜,对那陡峭的山崖和汹涌澎湃的河流望了好久,这时劝阻说:“我说,军团长你消消气。河水深不可测,激浪湍流甚急,如何泅渡?即使渡过去,在敌人暴风骤雨般火力下还不是白送命!战斗一夜了,战士们都很疲乏,应该让大家休息一阵了。趁休息,不妨发动各连排召开‘诸葛会’,让战士们献计献策。”杨成武、王开湘都不愿强攻硬冲了,便赶忙附和道:“聂政委这主意好!利用群策群力,也好鼓舞士气。”林彪无奈,只好颔首默许。
有道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诸葛亮”会上,一个绰号“瘦猴”的苗族小战士,居然“毛遂自荐”,自报奋勇攀登悬崖。他是在贵州“扩红”时扩进来的,入伍前以在深山里采集药材为生,爬崖跳涧习以为常;人精瘦如猴,矫健剽疾非常。当时,林彪、聂荣臻闻报,自是不信,心想,如此悬崖峭壁,最低处也有八九十公尺高,几乎成仰角八九十度,石壁既直又陡,连猴子也难爬上去,人如何能上得!又想也正因其太陡太险,絶无人能上,故敌人没有设防。倘若要能上去,组织一支迂逥部队从上面踞高临下地用手榴弹轰击敌人的碉堡,配合正面进攻,还可以向东出击,压向山口子那边三角地带,便可顺利拿下这天险了。所以,虽然他们望着絶壁直觉眼晕,还是决定让“瘦猴”舍命去冒险了。
当下,把“瘦猴”找来。原来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他本无大名,入伍时给他起了个“云贵川”雅号。中等身材,眉棱、颧骨很高,瘦得皮包骨头,但身体结实,肤色赭黑,一双大眼睩睩有神,一身透着憨厚的野气。聂荣臻爱抚地拍着他的肩头问:“小同志,这高这陡的山崖,你怎么爬得上去?”云贵川还不大能说汉语,却能听得懂,他比划着要根长竿,竿头结实地绑上铁钩,便能攀援而上了。于是,立即让他饱餐一顿,准备了大长钩,用一匹高头大马把他送过激流。那里离敌人虽只二百余米,山势突出,形成了一个死角,十分隐蔽。只见云贵川赤着脚,腰间缠着一条用战士们绑腿接成的长绳,贴着絶壁向上仰望,然后高举长竿,把铁钩紧紧勾住一株胳膊粗细的歪脖子树根,拉了拉,看很牢固了,便两手倒腾着,象猴子爬竿那么轻巧灵活地攀上去,两只赤脚的脚趾抠着石缝、石板,噌噌噌,转瞬就到了竿顶。他又像猴子一样,脚蹬巉岩,伏在歪脖树上喘息着,仰面寻找向上搭钩的石嘴、罅隙。林彪、聂荣臻、杨成武、王开湘及营、连干部,齐刷刷站在河边,仰着脸、屏息静气地张望着,盯着那瘦小的身影,为他每攀登一步提心吊胆。夕照里,他的身影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终于变成一个黑点,出现在白雪皑皑的崖巅了。“成功了!”众人不约而同的惊呼。林彪长长地嘘口气,抹着额上的汗珠,对聂荣臻嘿嘿笑道:“还是政委有心计、有办法呃!”
黄昏时分,正面部队发起了佯攻,牵制敌军,翻山迂逥部队即乘战马纷纷渡过河,顺着云贵川放下的绳索陆续攀登而上,至凌晨三时许方攀登完毕。只等他们到达战斗位置,发出信号弹,便山上山下同时发起总攻。杨成武、王开湘率部队埋伏在桥两侧,仰视着黑魆魆的山顶,那矗立的奇峰絶巘,直插苍穹,在茫茫的长空中划出奇形怪状的轮廓,显得阴森可怖。山脚下,那高大的圆形碉堡里,机枪喷出的火舌映红了半边天,激烈的枪声在山口震荡着,子弹打在岩石上火星飞溅。河水也似激怒了,巨浪拍击涯岸,訇訇砉砉一派巨响。天将破晓了,还不见山上发出信号弹,王开湘焦急得胸中直要爆炸了,他滚动那瘦小的身躯,到杨成武身边,忧心如焚的低声道:“政委,莫不是发生了意外吧,已经两个时辰了!”杨成武一直屏息谛听着山上的动静,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心中也正自纳闷,惶惶不安。他强作镇定,拍拍王开湘悄声道:“你莫乱动啊,小心中弹。想必山上也是深壑陡崖,难以通行,耐下性子等待。”果如杨成武所料,原来那山中尽是重峦叠嶂、深沟巨壑,行动十分艰难,又不敢点火照明,爬着在巉石絶壁间行进。即使小心翼翼,已有十数人滚落悬崖、跌下深沟,连带头寻路、便捷如猴猿的云贵川也摔得粉身碎骨。衣服挂破了,手脚磨得鲜血淋漓,几乎每前进几步都要付出生命代价。一直摸到晨曦初露,方丧魂落魄地爬到腊子口上方的断崖边。
当山巅凌空升起三枚红色信号弹,刹那间,山下冲锋号响彻云霄,呐喊声震天动地,战士们潮水般涌向那狭长的木桥。碉堡中的敌军正洋洋得意地向外疯狂扫射,蓦然头顶山崖崩裂似的,倾泻下一阵成束的手榴弹,接连爆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原来,那高立的碉堡全无顶盖,想必有山依托,能遮风盖雨之故罢。当时,山上战士居高临下,冰雹般掷下一阵手榴弹,把敌人炸得血肉横飞,一片鬼哭狼嗥;有的碉堡坍塌了,侥幸活命的敌军慌乱成一团,丧魂落魄地惊叫着在峡谷中抱头鼠窜,只顾逃命,哪还敢放枪射击!正面部队,在王开湘、杨成武率领下,山洪暴发一般冲进了峡谷,一路射击,呐喊着直扑敌群,雪亮的大刀片,映着朝霞,满谷白光闪闪。地上战士凶猛砍杀,山上战士猛烈俯射,顷刻间,敌尸纵横,布满峡谷。眼见溃敌将遭全歼,不料鲁大昌率师部警卫团风驰电掣赶到,会合了残敌,占据了峡谷中险要地段,负隅顽抗,阻遏了正面部队的前进,一时形成了对峙局面。山上的迂逥部队见形势危急,遂沿山梁寻径而下,直插敌阵,顿时打乱了敌军部署,杨成武、王开湘立即率部猛冲过去,同敌人展开了肉搏战。鲁大昌见大势已去,丢下残部,惊慌失措地率卫队纵马而逃。
毛泽东、周恩来随大队人马赶到腊子口时,战斗早已结束。毛泽东一路观察山川形势,又见了腊子口的奇险,只觉后怕,心想:胡宗南拥兵十数万,如果于这一路丛山峻岭中,凭险设伏,重重封锁,纵令红军百万,插翅也难飞越这等天险!仰面长天,对周恩来笑道:“亏得有这天险,我们才能顺利至此。”周恩来不解,皱着眉头问道:“主席这话怎讲?”“只因有这等天险,胡宗南才小觑我们过不得,放心的用鲁大昌这蠢才把守,他却高枕无忧了!”毛泽东微笑着,喜不自尽道。沉思有顷,颇为感慨地自语道,“自古亡国之君、败军之将,无不恃险而骄。他们以为,一道天险,便可保无虞。胡宗南号称军事奇才,原来也误入其途呢!”说话间,迤逦出了幽晦阴森的峡谷,顿觉岷州地阔天空,大有“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之感。
却说蒋介石闻报,毛、周麾军飞夺天险腊子口,大为震惊,深忧毛、周将会势炎凶炽。他深知毛、周用兵如神,诡诈难测,何况还有林彪、彭德怀等能征惯战的骁将,孺子胡宗南决非他们的对手,况且他的主力部队在川西跟踪张国焘,也不敢抽调回来。欲调其它部队,或在江西清剿共匪余部陈毅、项英的人马,或在两广监视陈济棠、李宗仁的异动的部队,斟酌再三,不敢麾师北上——万万不能舍腹心地区安全不顾啊!蒋介石环视偌大宇内,处处战火蔓延,狼烟滚滚,几无一处静土,他这委员长酷似一位消防队长,四处奔忙,弭患于不暇,着实可叹!虽有几百万军队,却总指挥不灵,每每捉襟见绌。眼下,便为堵截窜至甘南的毛、周军大伤脑筋。最后,权衡缓急利害,仍觉毛、周是心腹大患,亟须乘其大挫之时,着力剿灭;日军终是肤癣之疾,一时不会酿成大害,于是,遂檄调在华北防范日军南进的东北军星夜驰赴甘陕,配合西北军杨虎城部队及当地回族骑兵马家军,围堵流窜无着的共匪。他算计,张学良乃一血性汉子,智能双全,由他做剿匪总司令,指挥二十余万人马,必当马到成功,制毛、周于死地,扫清西北共匪余孽。
且说蒋介石将张学良调到西安行营主任任上,要他全面负责剿匪事宜,责令克日成功。张学良大为不满,他总认为,日军步步紧逼,野心勃勃将要进一步侵吞华北,大敌当前,不思全力保土御倭,却只顾“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如此倒行逆施,斫丧国力,岂不要亡国灭种!他对蒋介石把他的东北军调入贫瘠荒凉的大西北,更觉是十分狠毒的阴谋,企图消灭他这支抗日的武装。于是,他满怀家仇国恨,终日悲愤不已,自是无心运筹剿匪之事了。一日,他郁闷无聊,随手翻阅旧书刊,无意中发现当年六月间红军还在川西时,毛泽东、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发表的北上抗日宣言:《为反对日本吞并华北和蒋介石卖国宣言》。他细细看了,深觉中共的方针,正符合当前国人所望,与东北军将士要求完全一致,心想让红军到抗日前线,与日寇血战,有何不可?蒋介石一意孤行,偏执孤家寡人政策,实是不智之举。“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蒋氏若不幡然悔悟,难免有被国人唾弃之一日。正当胡思乱想间,卫队长孙铭久匆匆送来驻陕部队白凤翔师长的一封密函,告急共军已达六盘山,其意图欲与陕北红军会师。且附钞録的毛泽东一首词《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沉吟有顷,蓦然一拍桌子站起来,对孙铭久道:“看看人家,决心长驱到长城,去缚苍龙呃!就是去打小日本鬼子!何等气魄,何等胸怀,果不愧一群英雄汉!”孙铭久笑道:“少帅不也是誓与倭寇不两立,志在报国吗?”“我哪有‘长缨’在手,徒自壮怀激烈罢了!”他自悲不已,沮丧地坐到转椅上,两手捧头唏嘘起来。孙铭久见自己言语不慎,又触动了少帅的伤心,十分懊恼,再不敢多言了,遂耷丧着脑袋嘿然退去。
却说蒋介石获报张学良消极“剿共”,致使毛周残匪连续突破西(安)、兰(州)大道和会宁、静宁间公路及平凉、固原间公路的封锁线,翻越了六盘山,大动雷霆之怒,大骂张学良忘恩负义,恨恨不已地对众谋士道:“余对张,尝念其十七年自动归附中央,完成统一之功,因此始终认其为一爱国有为之军人,故不拘他人对张如何诋毁,余终不惜出全力为之庇护。当西北国防重地全权交彼时,与之切言曰:‘望尔能安心作事,负责尽职,以为雪耻救国之张本!’原冀其为国家效忠也,却玩岁而愒日,废我大事!”欲治张学良纵匪之罪。陈诚劝阻道:“委座还是应从长计议。东北军二十余万集结甘陕,一旦有变,便是第二个李宗仁,西北局面更难收拾了。目前,学生看来,对张学良宜加安抚、勖勉,激励他剿匪之志。”参谋总长顾祝同也道:“某闻杨虎城与张学良沆瀣一气,情投意合。杨是唯张马首是瞻,故东北军对共匪不力战,他西北军也便处处避战。如此看,若一动张学良,不只东北军不稳,杨虎城和他的西北军怕也难安定。”“照你们说,他们既不肯卖力剿匪,动又动不得,难道眼睁睁看着毛匪进入陕北,与刘志丹、徐海东的匪军会合!”蒋介石一时怒不可遏,拍打着茶几厉声质问二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眼见竖子贲事不成?你们可想过,十年以来将士洒血捐躯,难得今日剿匪之良机,错过了,功亏一篑,岂不又要纵虎归山?”诸人见委员长肝火忒盛,都不敢声气。顾祝同虽也大慌手脚,终是多年的老部下,他看一眼陈诚,壮胆似地故作镇静道:“我和辞修的意思是,对张学良姑且宽容之,不动声色,免生事端。委员长不妨亲临西安督战,凭委员长的声威,东北军、西北军将士必当奋勇作战,不失时机地把毛匪聚歼于六盘山下,随后找个借口解除张、杨军权,削平山头,不须大费周折,西北自是安定,何苦要搞得剑拔弩张呐!”蒋介石感到顾祝同所言,乃是处置良策,只是当下未便置可否。宋美龄闻知此事,一心想去咸阳清华池沐浴,便竭力怂恿蒋介石西安之行。迫不得已,蒋介石遂偕宋美龄率陈诚、蒋作宾、蒋鼎文、钱大钧等十多名心腹谋士、战将飞赴古城西安。
其时,张学良赴兰州处理军务,滞留未归,蒋介石便亲自调动人马,在陕北保安县境布置下重兵,构成半圆形包围圈,命东北军将领白凤翔指挥三十五师、三十二师和三十六师三个骑兵团,配合马鸿宾、马鸿逵的骑兵从后追击,迫使“毛匪”陷入包围圈。哪知毛泽东诡谲异常,他撇开去保安城的大道,越阻历险,迂迴直插吴起镇。这吴起镇位于群山之中,地势险要,战国时代魏国名将吴起守河西,曾于此筑垒设兵防守,后遂以其名命之,历来为战险兵凶之地。当下,毛泽东采纳彭德怀建议,在川道两侧的山沟里埋伏下重兵,把白凤翔指挥追击的骑兵诱引入伏击圈。刹那间,两边山沟里的轻、重机枪一齐吼叫起来,顿时,把走在前面的一团人马打得人仰马翻,七零八落。活命的敌军,也因马受惊狂奔乱跳,无法控制,纷纷从马背上跌落下去;有的腿还挂在脚蹬里,硬给马拖着跑。后面两个团的骑兵,见状大惊,欲待负隅顽抗,阵势还没有摆定,就给那些惊奔逛逃的败骑冲散了。这时,两厢的伏兵又一齐杀了出来,喊杀连天,枪刀如林,狂风怒潮一般扑入敌阵,上刺人,下砍马,凶猛异常。那数千骑兵陷在深川中,欲进不能,后退不得,人慌马惊,东一头、西一头麕集践踏,自相残杀,只要夺路逃生;乱哄哄,一片声哭天号地,那惨烈景象,竟个是天昏地暗、鬼泣神惊!自未时直杀到酉刻,可怜东北军三个骑兵团,几乎全部葬身于那风尘滚滚的荒谷中。马鸿逵那团殿后人马早已丧魂落魄,逃之夭夭了。
毛泽东乘胜麾师,冲出包围圈,大踏步奔向陕北根据地,直如蛟龙归海,一时踌躇满志,有感于彭德怀的勇武,遂口吟一诗相赠:“山高路险沟深,骑兵任你纵横。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确也是,吴起镇一战,彭德怀威名大扬,令敌军闻风丧胆。消息传到西安行营,蒋介石也不免胆战心惊,跌足大骂白凤翔指挥无能,丧师事小,放跑残匪罪责难逭。他气急交加,遂迁怒张学良,电责张学良“一向避战”,“对部属疏于督教,将非其任,兵不堪战,至酿今日之祸,贻害国家”云云,言词峻切,咄咄逼人,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张学良接电,直气得半死,恨恨不已想道:你自己无能,白白扔掉我三个骑兵团,尚诿罪于我!在你不扺抗命令下,致使东北沦陷、长城防线崩溃、日寇铁蹄践踏华北大地,实皆你馈粮揖盗之罪,反嫁祸于我,“下舟落水”以自保,逼迫我辞职谢国人,用心何其险恶!……张学良想着蒋介石种种罪恶,为人阴险奸诈,一时气冲牛斗,怒不可遏,立即急电召白凤翔到兰州,他要“杀鸡给猴看”,给老贼一点颜色,以泄胸头恶气。
且说白凤翔本欲借机立功媚蒋,改换门庭,殊不料事与愿违,竟至一败涂地,险些将性命搭上,落了个“覆军纵匪”的罪名,惹得蒋委员长龙颜大怒,口口声声要严加追究查办。正当惊恐万状、无计可施、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忽接张学良电报,命他“即日赴兰、刻不容缓”,原以为少帅意在解救他的危急,喜出望外,遂不羁晷刻驰赴前往。赶到之日,少帅正在旧总督衙门议事厅与众将领会议,他便踉跄闯了进去。少帅望见,顿时脸色骤变,招他近前,冷笑三声,当众厉声喝问:“白师长,你可知罪?”白凤翔蓦然一惊,马上又镇定下来,振振有辞辩解道:“某一时轻敌冒进,遭敌埋伏,也是出于对党国的忠诚,剿匪心切呀!况胜败乃兵家常事,哪能因偶然败北,便给论罪的?若是这样,他蒋介石在五次‘围剿’中,吃了多少败仗,论起罪来,早该极刑了!……”“你莫远扯!”张学良一拍桌子喝住他,剑眉倒竖,两只圆环眼几欲喷出火来,恶狠狠瞪着他道,“现在只论你的罪。你不听节制,擅自用兵。我曾三令五申,东北军为一体,凡动兵,须呈报总部,统一部署,互为呼应援救。你身为东北军将领,当明白此意。而你却有意违反号令,既不请示总部,又不与友军招呼,私自用兵邀功,用意何在?莫非要分裂东北军不成?此其罪一也。你早心怀异志,不甘心同东北军将士共患难。故借机去邀功请赏,不惜以吾东北袍泽鲜血来染红你的顶子,达到乔迁的目的。至酿成今日之祸,一手葬送吾东北军数千名勇士,实为东北军之叛贼,罪不容诛。此其罪二也。你一向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我早屡次告诫你,毛泽东乃天下军事奇才,彭、林皆当世骁将,遇之当避其锋,格外谨慎小心,你却置若罔闻,自视不凡,铤身走险,毁我东北军精鋭,堕我东北军声威,败我东北军士气。此其罪三也。有此三罪,不诛,不足以平将士之愤;不诛,不足以威军令!死有余辜,你还有何说!拉出去,立即斩首示众!”白凤翔早已软瘫倒地,一闻要处死他,哀号着匍匐到张学良脚下,抱住双腿不放,声泪俱下的苦苦求饶:“少帅,看我随跟先大帅多年份上,恕我不死,我必当竭忠报效,将功补过!……”众将领念多年袍泽之谊,也纷纷上前求情。张学良见众人尚不明了自己的心意,恼羞成怒,一脚踹开白凤翔,拂袖而去。
白凤翔媚蒋丧师,罪不可逭。众将为之求情,少帅肯允否?终究斩耶未斩,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