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葬礼
梅华
二十五年前,七十岁的姨妈去世时的那场葬礼的宏大场面,至今依然震撼着,涤荡着我的灵魂。姨妈姓陈,名金英,是我妈妈唯一的亲姐姐,姨妈的身世与妈妈十分接近。她青少年时期就读于平阳师专,受进步教师的影响参加了地下党,曾经与同学相约去参加新四军的,走到半道上硬是被小脚姥姥,也就是她们的妈妈给拦住,死活拽回了家。
姨妈比妈妈年长七岁,如果她当年参加了新四军,也许早就牺牲了吧?姨妈解放以后做了当地供销社的经理,一样被年长她快三十岁的书记看中,欲结婚成家,姨妈不同意便被加以莫需有的罪名处理回家。姨妈后来嫁到一个海边小渔镇,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有觉悟的渔镇家庭主妇,一生养育了六个孩子。姨夫在当地供销社工作,一生勤勤恳恳,没有任何差错。姨妈比姨夫小了十多岁,但是却早离世很多年。那年是姨妈七十周岁,胃不好,很快发现胃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全身。
姨妈走的那一刻,妈妈和我就在她的身边,这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看到人的生命是如何完结,如何消失的。鲜活的生命如一缕轻烟在你眼前升腾,飘远,不见了。家里很快举行了姨妈的葬礼。姨妈的遗体从海边的小渔镇运往县城,远亲近邻,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少四邻乡亲自觉自愿地参加了姨妈的葬礼?沿街而行的队伍浩浩荡荡,整整齐齐,可能是四百人,六百人,八百人,一千人参加,谁见过如此宏大场面的一位普普通通老太太的葬礼?
她只是一个小小渔镇里不起眼的小人物,有一些知识和文化,有着最平凡普通的人生,而她的葬礼却被喜爱她的人们举办成一场不逊色于任何显贵人家的任何浩大场面。这不是用钱,用官位,用权贵堆砌出来的 这是普通大众对于一位他们公认的好人,发自内心表达的爱戴和拥护。埋葬姨妈的那座山被鲜花,被花圈满满地覆盖。那时我只有二十七岁,我看不懂眼前的情景,妈妈告诉我说:"这就是为人的力量。你姨妈一生都在为他人做好事,从不吝惜自己的知识,钱财,力气,凡是有求于她的,大大小小的求助她都尽力而为,所以她走了大家都来为她送行。"
姨妈走了,她的那场辉煌浩大的葬礼场面永远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如今想来,姨妈和妈妈之所以能够赢得大众的深深热爱无不受惠于她们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太姥爷的遗传基因。一个人一生做几次好事很容易,一辈子做好事不容易;一个人心里装着亲人爱人很容易,把天下人当做亲人爱人对待太不容易了。我的姨妈却做到了,她一辈子都在做好事。为你家读一份家书,为他家写一副对联,给他家孩子补补课,为你家补贴五毛钱,织一件毛衣,送一碗米,抓一把菜,给两条鱼等等等。天天做,月月做,年年做,日积月累,持续一生,想想看,这是会什么效果?
姨妈已经走了二十五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和蔼可亲始终在我的眼前出现。家里两位哥哥,一位姐姐,我是唯一没有在姨妈身边呆过的,但是我是翻山越岭与家人一起探访姨妈姨夫次数最多的。因为妈妈总是告诉我:姨妈和姨夫在国家和人民发展最困难的时期,大家都勒紧了裤腰带最没有饭吃的时期,把我外婆,大哥,二哥和姐姐先后接到了那个叫赤溪的滨海小镇。二哥跟姨妈一家住的时间最长,至今依然记得大表哥,二表哥,大表姐,二表姐,以及跟他年龄相仿的三表哥是如何爱护他,关照他,如何把好吃的,好喝的留着让他享用。
童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就定格在了那样一个安静,和美,快乐的海滨小镇。没有吵闹,没有争夺,没有打斗,而是互让,给予,分享。从当年妈妈当区长的矾山镇出发,太阳出来之前,五,六点之间,步行要翻过几座大山,沿着石阶一阶一阶地走,走到下午四时,五时左右就看到那条清清的溪流,那就是赤溪。走过溪上的一块一块竖立在水里的长方石块,姨妈的家就到了。我六岁那年跟爸爸妈妈和二哥一起去的,那是我第一次去姨妈家。姨父和三表哥一起走到半道上接我们,接到我们以后姨夫和三表哥一直轮流背着我,年幼的我体会到了淳朴的真实含义。
后来,我和妈妈,二哥一起;我与大哥一起;我与我的大学恋爱对象一起多次去看望过姨妈姨父。前些年再去的时候,姨妈姨夫早已仙逝,我跟妈妈特意去了姨妈一家以前住的那间后院带着水井的老房子。大家教我如何打水井里的水,最小的表弟睡醒了第一件事哼哼唧唧四处找妈妈的昔日往事,一幕幕如图如画,仿佛就在眼前。姨妈以她人格的力量,以她对亲友无怨无悔地付出让我看到了一个永远不灭的美丽的传说,一场爱的弘扬。
今天也许我多少可以体会出妈妈告诉我的,她们的爷爷是一个怎么的人。姨妈走了,妈妈唯一的姐姐,最亲的亲人走了。姨妈留给我们家人的不是悲伤,不是眼泪,不是哭哭啼啼,于我而言而是一场灵魂的洗涤和震撼。姨妈的走不是轻于鴻毛,姨妈的死也不是重于泰山。姨妈以她另一场平凡的人生编织了又一场最动人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