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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周一,需要鸡血。
所以,Sir跟你们聊一部不要命的片子。
通常我们说,一部电影拍起来不要命,是演员在完成某些高难度动作时,奋不顾身的敬业精神。
但这部完全没一幕血脉贲张的大场面,拍摄过程,却九死一生。
嗯,它的不要命之处在于,它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手法,带我们走进了一个神秘的国度——朝鲜。
说来也奇怪,如今韩流文化大行其道,“欧巴”“老公”多得换不过来。
可我们对三八线的另一边,同处一个阵营里的朝鲜,却所知甚少。
大部分人对它的了解,停留在鬼畜阅兵视频、美女如云的牡丹峰艺术团,以及拽拽的……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里,朝鲜老百姓的真实生活如何呢?
让它为你揭晓——
太阳之下
Under the Sun
电影开头,就让Sir吃了一惊。
以往看到朝鲜纪录片,通常是秘密拍摄获得的影像素材,画面抖动、昏暗。
《太阳之下》意外的画质感人。
阳光明媚,窗户前摆着一盆大红花,小女孩微笑着对镜头说:“朝鲜是东半球最美丽的国家,是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
这个小女孩叫辛美,电影将从她的视角展现一个朝鲜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早上一到学校,在糖果色的课室里,和同桌边哼着爱国歌曲,边做卫生。
课堂上,穿着朝鲜族传统服装的老师给他们上历史课——
伟大领袖金日成果断地,拿起一块大石头砸向他们(日本鬼子和地主)。
每个同学都听得好认真,老师一提问,大家不是低头沉思,就是举手抢答。
回到了家,辛美和爸爸妈妈一起享用丰盛的晚餐。
只有三个人的餐桌上,摆满了鱼、肉、蛋、蔬、汤多种菜品,仔细看,萝卜还雕成花状,糕点也分两种。
这就是辛美生活在太阳之下,平凡却又无比幸福的一天。
等等——
有。情。况。
就在他们在用餐到一半,突然有黑衣人闯入了镜头。
辛美的一家,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面无表情地发呆,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气氛一扫而光。
怎么回事?
直到听见这个戴鸭舌帽的大叔指导辛美的话——
不要觉得是在演电影,就像你平常在家一样,很自然的表现。
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辛美吃饭的这个场景,并不是她真实的生活日常。
之前的一切,也是这样在“导演”的指导下,表演出来的。
就连纪录片的导演维塔利·曼斯基(Vitali Mansky)在来朝鲜之前,也没有料到是这样的情况。
曼斯基出生在1962年的前苏联。
经历过苏联解体、意识形态破裂的他,不仅仅是想了解朝鲜人民的生活现状。
同时也想借朝鲜这块“活化石”,去研究前苏联那个“古生物”,对那段历史进行更多的反思。
在经过与朝鲜政府长达两年的邮件沟通后,曼斯基最终获得拍片许可。
然而进入了朝鲜,他才发现,拍什么、怎么拍,自己全不能决定。
剧本、演员、拍摄场地,朝鲜方面一手包办。
辛美父母的职业都是经过重新设定的:爸爸从记者变成纺织厂的模范工程师;妈妈从食堂阿姨变成豆奶厂的模范工人。
也就是说,曼斯基的摄像机记录下的,只是朝鲜方面精心设计的摆拍。
不仅如此,他每天拍完的素材还要交给官方工作人员审查,“不合适”的内容都删干净后,才把记忆卡还给他。
拍摄空档时,曼斯基甚至都不能和拍摄对象说上一句话。
他的整个拍摄活动,全都被笼罩在“太阳之下”,无法越雷池一步。
好不容易才得到拍摄机会,难道要乖乖地当个粉饰太平的宣传工具吗?
曼斯基不甘心。
他决定搞点小动作。
这些小动作包括但不限于——拍摄时,提早开机,拍摄空档也不关机,通过这种隐秘的录制,记录下种种不被设计的花絮,再偷偷拷贝出来,交另一份给官方工作人员审查。
可是,朝鲜方面对于他这个外国导演,除了洗澡睡觉,其他时间派出专人360度全方位盯防,曼斯基是怎么瞒天过海的呢?
这还得拜朝鲜严格的管制所赐。
由于长期信息封锁,盯梢的人对数码技术并不了解,分不清摄像机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关闭。
但这也不是闹着玩的,毕竟外国人在朝鲜“不守规矩”,被强制劳改的案例不在少数。
今年3月就有个美国大学生,只因为他试图带走旅馆墙上粘贴的一张政治宣传海报,被判劳改15年。
曼斯基晚上睡觉就都要用沙发顶门,怕朝鲜人半夜闯进来抓他。
一旦暴露,按他自己的说法,“大概会被判好几个无期徒刑吧”。
嗯,看完片后,Sir完全明白导演的忧虑。
不但“偷拍”,他后期还用不老实的剪辑手法,把看似无害的素材玩成了“高级黑”。
例如,辛美一家的吃饭戏,他先给你看色调明亮的正片画面。
紧接着放排练片段,画面马上暗了个八度(明显没有经过后期调色)。
通常拍电影,一个镜头会拍很多条,然后选最满意一条。
曼斯基反其道而行之,把拍废的镜头也一起用上。
重复的台词,更凸显了不真实感。
辛美,泡菜是我们的传统食品
期间还穿插着朝鲜工作人员的各种“强势”指导:
从对辛美的坐姿要求。
到对辛美老爸更高的演技要求。
当一个小孩说出这样的话,你的脸就像喝醉了一样变红了
再有对台词的斟酌。
“它能延长老化时间”(这句话)太长了,我把它改成“它能预防老化”
曼斯基把这些正片之外的边角料、太阳之下的阴影全部记录下来,让一场精心策划的摆拍欲盖弥彰。
表演一旦被看穿,剩下的,就只有大写的尴尬。
纺织厂工程师爸爸同女工人开会讨论生产质量。
女工人:可以看出常用设备故障的问题造成瑕疵品
我们真该对这种质量感到惭愧不是吗?
工程师爸爸马上说他会把改良的装置安装在机器上解决这个问题,提高生产质量。
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装置,反正听他们开会的意思,这个东西将会对生产有巨大贡献——
我们可以经由这种生产水平,取得领先地位。
太棒了!
让我们通力合作!
总的来说,我们完成了一个突破。
这时候,朝方指导员又出手了,因为演员台词不够振奋——应该说是“巨大的突破”。
像这样的指导、排练画面,在接下来的片子当中,处处都是。
从辛美父母的工作场所,到辛美在学校听二战老兵演讲,连辛美的同学受伤进医院(这个情节也是剧本设计的),老师同学们去看病的场景,都经过排练。
不用再排练了,对吧?我们就这样开始
当中的好多排练场景,其实我们中国人也熟悉。
毕竟从小时候的幼儿园表演、中小学公开课,升学毕业典礼,再到参加工作后的领导参观视察都是这么过来的。
对,《太阳之下》就是一部关于“如何制作伪纪录片”的纪录片。
曼斯基本想记录朝鲜平民的生活,官方却贴心准备了一整套剧本,让人们一次一次排练他们的“日常生活”,其中的讽刺,不言自明。
剧本虽然是假的,但是这样日复一日的表演,却是他们真实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个大型真人秀,让Sir想起了《楚门的世界》。
《楚门的世界》中,小镇的人假装出幸福的生活,让楚门永远活在幻觉。
《太阳之下》中,百姓们假装自己无比幸福,同样是为了让一个人(或者少数人)活得满意。
但这世界真的存在密不通风的谎言么?
你看《太阳之下》,即使经过了精心的彩排,导演还是抓住了那么几个不够“伟光正”的小时刻。
例如,光荣退伍老兵老生常谈讲起了“那些年老子打过的仗”。
有个小学生表示撑不下去了,好想眯一下。
辛美参加“亲爱领袖金正恩礼物颁赐典礼”,戴着崭新的红领巾,听着领导啰嗦个不停的演讲,也没忍住,玩起了红领巾。
辛美看到战士疯狂追随金正恩的画面,一下子进入不了状态,脸上还带着不解的表情。
值得深思的是,这些彩排中的小走神、开小差,只有在童心未泯的孩子身上才能捕捉到。
而经过千锤百炼的大人们,早已进入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忘我”境界。
老兵熟练地讲着故事,显然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胸前密密麻麻的勋章,像铠甲一样把他包裹起来。
大家整齐划一地喊口号、挥手。
在巨型伟人塑像的脚下,众人齐刷刷地低下头,显得更加卑微和渺小。
你会发现,这些大人之间难以找到差别,出奇的相似和一致。
像孩子那样的个性、好奇心、想象力,被打磨殆尽。
“我”丢失在了一次次的表演中,最后只剩下面目模糊、难分彼此的“我们”。
在拍摄中,曼斯基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突破了朝方人员的防线,借翻译之口,问了辛美一个超纲的问题:“加入少年团后,你对生活有什么期待?”
显然,对于这个问题,辛美的剧本不太够用,她只勉强地说了几句。
加入少年团代表我们长大了
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还会想到能为敬爱的领袖……
然后,不知道该说什么,眼里泛起了泪花。
导演安慰辛美想想开心的事,她眨了眨眼,回答:
想不出来
这是全片最让人心酸的时刻了,我们看着她哭,都知道她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
父母、老师、电视都告诉她,她的生活是最幸福的,可她自己却不知道幸福具体是什么。
那些盛大、喜庆的表演,从来不属于她自己。
导演说,朗诵一首诗歌吧,辛美这才背起了金正恩的赞美诗,流利得不需要经过思考。
原本只想寻找苏联过去影子的曼斯基,发现了一个更残酷的事实。
在苏联人们当然没有自由,但至少有私人生活;在北朝鲜,人生这种东西,并不属于人自己。
《太阳之下》的上映,向世人展示了一场既滑稽又辛酸的真人秀,只是表演者自己无法看到。
因为他们仍然生活在其中。
今年5月韩国媒体报道,“女主角”辛美在党的代表大会上作为花童,给金正恩献花。
电影已经拍完,但她的戏还没演完。
在那个消息不灵通的地方,她的消息下次被我们听到,会是什么时候?
她还是那个爱哭爱笑、能歌善舞的小辛美?
我们还能在人群中认出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