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几点?在哪儿见?”仲群终于答应了她。总是觉着欠着她的。
人不能欠着别人的,很难对被欠着的一方说不,也很容易感情用事。
于是他们又见了面,仲群看到柳慧两眼闪烁着青春的光辉,身材好像也比先前轻灵,他心下竟然有些欢喜;柳慧是他喜欢过的女人,他要她快乐。不是因为她快乐让他的内疚感减少,而是他真心为她向着阳光处转变而得意,有成就感起来。
柳慧也不告诉目的地,只是带着他七拐八拐。脚步匆匆,仲群随着她贪婪地探寻着s市,这个他曾经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旧事旧物,或贫瘠,或落魄,都是心里的宝,见了亲切,别时怀念。
他俩到了一处地方,这一带没有高楼大厦,原来破旧的小房子凸显出八十年代他们生存过的痕迹,让人有一种浓浓的怀旧感。
果然有一处张记麻辣烫,他们刚看见招牌,还没进门,麻辣味就扑鼻而来,连眼睛都辣了,却辣得让人心跳加快。
不过,仲群还是在门口站了片刻,因为这店面实在小,也不知道卫生不卫生,柳慧知道他的顾虑,便不管不顾地催他,“赶紧地,饿死了!”
于是仲群跟在柳慧后面走了进去。
柳慧给仲群要了一大碗麻辣烫,给自己要了一小碗。
麻辣烫上来了,上面飘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柳慧说了句开吃,两人便会心地拿起一次性筷子,沿中间掰断。仲群见其他人都埋头呼噜噜地吃,自己也就不再计较吃饭优雅与否,因为麻辣烫吃的是烫和吸溜溜的气氛。一说话,麻辣烫凉了,不冷不热的,吃进肚里实在不如不吃。
仲群回国后参加过几次同学的聚会。到了他这样的年纪的同学们,都已经是单位的头头脑脑,有了些社会地位了,所以都选高档餐馆来宴请他。桌上饭菜五颜六色,个个精心粉饰雕琢过,可是白萝卜虽雕成精美的仙鹤,吃起来也不过就是白萝卜。他们也点过川粉,大家每人一筷子,吃得太不过瘾,这个吃两筷子,那个吃两筷子,肚子里反而杂七杂八地混了一堆,每个菜都吃了,每个菜的味道好像都没有具体尝出来。吃起来还真没有吃麻辣烫这股劲儿--爽。
最懂仲群的人,就是柳慧了。
婉怡是S市人,南方人,吃的略偏甜而清淡;仲群是四川来的,喜吃辣。但是因为他照顾婉怡的口味,做饭极少做辣;即使做一次,辣椒也不敢放多,不过是蜻蜓点水,吃起来索然无味,不伦不类。也只有柳慧能带他来这种地方,婉怡肯定会嫌弃这家小铺脏。
两人吃得嘴唇舌头全都又麻又辣,各出了一头汗,连汗里也带了麻辣味。
吃完了,两人抬头,相视一笑,原来的拘束竟完全没有了,开始有说有笑,犹如少年青涩时。
柳慧问仲群,“你最近怎么样?公司的进展怎么样?”
“最近还好,就是人际关系我不太擅长。在美国,埋头干活,交际能力退化了,不太会说恭维的话,也不太想那样虚伪。”
“该说的还是要说,留点儿心就好了,每次说话以前在腹中打个草稿,慢慢就习惯了,你又不笨。”
“不笨?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仲群笑问。
“你很聪明,这就是你想听的?你要我怎么夸你你才满意?老毛病不改!”柳慧调侃他。
“不要你夸我,只要你说实话,就说我聪明!真是的,当老师的,连个人都不会夸!”
“你呀!要强,好吧,我来肯定你,你很聪明,行不啦?”柳慧笑他。
“这还差不多!”仲群问,“那你呢,你的生活呢?”
能这样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谈各自的生活,这在他俩,也是不错的进步。
柳慧笑眯眯地看着仲群“我就是一个穿在破旧雨衣和靴子里的人,包裹着自己,没有进步,兴许还会有退步,因为渐渐地,我的头发白了,我的牙要掉了。”
“有时候,做同一件事情好多年,会感到自己不再活着,只是简单的重复,对吧?”仲群了解柳慧的想法,试图开导她。
“是啊,没有挑战性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柳慧叹了口气。
“不行你就换个工作单位试试?”仲群建议。
“还不是一样?换汤不换药,教一样的课,只是面对不同的听众而已。”
四十岁的年龄,柳慧好像已经有了要退休的心情,仲群很同情柳慧的处境,因为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在简单重复工作,重复生活,甚至重复做家务,做饭,做完了饭,本想打个盹儿,可却还要洗碗。他安慰柳慧道,“生活有时候就是简单的重复,但是怎么想,怎么看待生活,就是说生活态度很重要,你的简单重复教了一批又一批学生,为社会培养出很多栋梁,这是你人生的意义啊!另外,你还有儿子。”
“有时我也想这么想,可是有时候觉得生活没有了冲劲儿。”
“柳慧,你才多大?你不是急着退休吧?”
“有时想退休,可是退了休又能怎样?你看你的事业如日中天,我却在走下坡路。”
“你这生活态度需要改变一下,要活就活得精神状态好一些,想想桃李满天下,你就应该兴奋地难以入睡。”仲群很严肃认真地看着柳慧,“你不是有抑郁症吧?”
柳慧怕他担心,便说,“那倒不至于,我是一个两面人,我一面为当儿子的妈冲满激情地活着,有时又作为自己悲哀地活着,那就是我们在饭店见面时你看到的我的样子。”
“谢谢你在这样的情形下还照顾我,照顾我的感受。”仲群说。
“仲群,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也是,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从我这儿排解。”柳慧眼里又闪出一层光芒,这一刻是为他而闪亮的。
“柳慧,我希望你过得好好的。你能努力去做吗?”
“我试试吧,谢谢你来拯救我!”柳慧被说服了,眼眶也湿润了。生活在一种不快乐的常态下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两人吃完结了账,听张记麻辣烫的老板说,他们这个店开不长了,附近这片地要推翻重建商业楼了,两人心里惋惜不已。
无论如何,分别时分,仲群毕竟看到了柳慧眼里的那片光芒,欣慰之余,又觉得上天对于自己太慷慨了,派这个女人来善待他。
然而,他从柳慧那儿得到的照顾,在他并不能完全欣然接受,因为他时不时地告诉自己,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可爱的女儿。他在背叛着自己的家庭,他和初恋不清不白。
然而,人的感情并不是能够自我控制的,他的脑海里经常会闪现柳慧的笑容,柳慧的宽容,和他在一起的不拘束。他竭力避免和她见面,但是在心里却盼着跟她见面。
这次吃完麻辣烫后,他俩之间的通话多了起来,一方面有郭杰这个共同的话题,另一方面两人互诉和排解工作中的不愉快。
这是一种异常危险的信号。这让他心事重重。
这一天,他出去散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当初柳慧约他的小树林里。
他来到这小树林里来干什么呢?来凭吊过去,凭吊柳慧把少女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他,凭吊他的青春年华吗?天娜!柳慧是对的,柳慧把自己交给他,也深深地惩罚了他!因为柳慧那一年,那一天,是青春的,狂野的,是有生命力的,是温柔的,美丽的,是可爱的,甚至因为她把自己交给最爱的人,不计后果,所以她甚至是无比圣洁的。为了一个她爱的人,甘愿承担起一切后果,而这一切后果,有关于她的后半生,甚至对她的后半生是致命性和摧毁性的的。好在她碰到了一个疼惜她的男人,否则,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仿佛看到柳慧被男人殴打,谩骂,因为她已不再是处女。
现今,人们似乎思想开放,不会太计较,但是在九十年代,处女初夜而出的血就是男人心中的雪,纯白而圣洁。
他竟然找到了那棵树,不是因为他记性如何好,而是因为树下有一女人,面对着树,背对着他,把头靠在树干上,肩膀一耸一耸,似在抽泣,仲群从背影认出她是柳慧。
是她让他认出了那棵树。
他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上前相劝还是离开,因为自己实在没有颜面再在这里遇见她,而他一动她就会发觉。于是,他守着两样尴尬站在原地。突然他听见柳慧在断断续续地说,“群,你让我怎么办?我都准备过了今年的生日好好和长山过日子了!可是,你出现了,你…为什么要出现?要是我们…永不见面,该有多好!”
仲群听得明白,她似是在责备他出现,其实是她心里很矛盾,要不然,她不会到这里来凭吊这颗树。
她嘤嘤地哭着,哭得仲群心里慌乱,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她和他当年处于热恋之中,她眼里,笑容里都是神采飞扬,而今,她就象一付被抽干了水的萝卜干。
柳慧终于哭够了,转过身来,看见仲群站在那里,脸立时红了,心里羞愧之极。因为刚才对着树,说出的是自己的心里话,不想让任何人听到的,更不想让仲群听到。
她擦了一把眼泪,问,“你,你为什么来这里?”
仲群一时不知如何答复,是啊,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因为内疚还是因为难以忘怀这片树林?
他没有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纸巾,递给她。她红着眼接过,脸上还挂着泪珠,实在惹人怜。他向她走了几步,想安慰她,这时他看到树干上刻着几个字,“柳慧,仲群,把青春埋葬在这里。”
埋葬青春,这几个字,针一样扎着他的心,那么,她是对的,当年柳慧约他到此,埋葬了自己的青春。一个埋葬了青春的人,相当于埋葬了自己。她为他埋葬了自己。
他的手颤抖着,嘴唇抖动着,“柳慧,你怎么这样...对我好?难道你没看出来我不值得?”
柳慧看着他,眼里闪现出十七年的仲群,她语气坚定地说,“仲群,没有谁把你从我心里夺走的,每年的那一天,我都要来;只有那一天,我为自己年轻着。”
“可你还有郭杰。”
“是的,我一年364天为郭杰活着,作为他的母亲,爱他呵护他,我尽心尽力;可是,只有那一天纯粹为自己活着,你知道,活着和活着是不一样的。”
仲群眼里被眼泪充盈得饱满起来,变得模糊起来,她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守着这份儿被他抛弃的情;一个年轻的女人,会只为一天年轻着。
他眼里闪现出当年的柳慧,就象多年以来的许多不如意的时刻,第一个浮现在眼前的,就是柳慧的脸和柳慧宽容的笑,只有柳慧,会永远对他宽容;就连那天给他包饺子,包进去的也是对他的宽容。
哦,她会是一个多么好的妻子!他毁了一个好女人!
不由地,他向她走近,“慧,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说着,他猛地用拳头向树干上捶去。
他的手被一只手轻轻地挡住了,力量立时减到零。
柳慧握住了他的手,慢慢放开,她看着他握着的拳头,上面有几道清晰的伤疤,从食指到小指头,横着贯穿着。
“你的手怎么啦?”她惊异地问道。
“那天晚上,你走了以后,我用拳头捶在树上,我为对你做出的一切悔恨,我恨自己,我恨自己在你的眼中成了一个俗气的,追求钱和权事的人。我捶着,直到血肉模糊。”
“当时出了很多血吗?疼吗?”柳慧抚摸着他的疤痕。
“不疼,因为你更疼。慧,慧!”他喊着她的名字,天呐!这么多年,她成功地住进了他的心里!
他想把柳慧拥进怀中,可是该死,那么婉怡呢?婉怡才是他的妻子!但是,如果能给面前的女人一丝安慰,哪怕一丝安慰也是好的,能赎回他的忏悔,他的疼惜,他残存的爱。
他伸出了双手,柳慧也一下投进他的怀里,仿佛这么多年,她积蓄了力量,随时准备着冲到他怀里,撞进他怀里。丈夫长山的脸在她脑海里飞快地闪了一下,随即便消失了,无影无踪。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一步步抛弃家庭,奔向危险。可是,有一只手拿着匕首,把他俩之间隔着的那层白布“叱啦”一声划开,一种莫名地力量将他们拉近,推近,让他们嘴贴着嘴,身贴着身,呼吸贴着呼吸。
她软酥酥地倒在他怀里,他俯身吻她,一如当年的一呼一吸。
他们吻了很久,他的手有力地擎着她的头,而她把自己攀在他身上,象藤缠着树。
她喃喃地念着,“群,这么多年,念你,恨你,恨你,念你!你,你,你!绵延在我的生命里!你能想象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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