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前,常氏从汉口看小女儿回来,就几乎变了一个人。她时不时躲在自己屋子里,倚着那个被磨的发幽光的花梨木八仙桌旁边,愣愣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忘记吃饭睡觉也是常有的事。那个房里陪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小丫头被吓得心里直发毛,好几次去悄悄问大奶奶老夫人是不是年纪到了,老糊涂了。
其实,常氏是一直在心里盘算,她这个做母亲的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妥?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扯成人,这大宅子的家却是散落得一如雨打风吹去。
也许应该还是得说她教子无方吧,她不停地思量,反省。现在回头看过去,大概一切都是从默许小女儿自己选男人开始。是她错了主意,把女儿送进洋学堂。当时还乐不得儿的以为赶上了好辰光,却哪知别的没学来,先是嚷嚷着要民主,要革命,后来就是要做自己的主,革亲娘老子的命。
如果她当时强硬的不允许,给女儿选个她认为合适的婆家嫁了,后来的所有都不会发生了,不是吗?她懊悔不已,可这世界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这个女儿在五个孩子中最小,从小就恃宠而骄,说一不二。她这个母亲没忍心去扑灭那场情窦初开的焰火,可却睁眼看着它来势汹汹,火烧连营,让她丢盔卸甲,不得不落荒而逃,连幡然醒悟的机会都没有。
她当初是想到了的。女儿看中的男人是个军人,若是置身枪林弹雨,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她还想,女儿的运气怎么会那么差?那些雄霸一方的各路诸侯不也是在玩枪弄弹,富贵加身?看女婿仪表堂堂,谁说女儿不会有夫贵妻荣的命?可是没有,真的没有。她不知道断送女儿命运的究竟是苍天不公,还是她的一时侥幸。她更相信是后者,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她不能原谅自己的优柔寡断。她一直听不得“头发长见识短”这句话,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正是被其言之凿凿的击中。
她一听到女婿的凶信便没有耽搁的直奔汉口,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可见到女儿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印象中娇滴滴的女儿竟是形容憔悴,蓬头垢面。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如桃李绽放的闺女不再介意自己的容颜?她双颊失去从前那种粉嫩的颜色,连带着嘴唇也是一抹的苍白。她的双眼中消失了往日的娇憨,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也没能唤起曾经的明艳。这个傻孩子,执意远赴他乡,追随笃信的此生最爱,可曾经以为的今世永远不过是一场烟花璀璨,还没来得及回味,却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沉寂。她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她不该成全女儿的这场婚事。
出乎意料,女儿见到她的时候竟然没有哭泣。她本想来安抚女儿的,却未语泪先流。她心疼的是女儿,小的时候手上弄破个小口子就要拉着母亲哭上一阵,现在没了丈夫却能逞强做出镇定,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成长?到底是心被伤痛打磨出了皱纹,还是被战火熏炼得坚如玄铁?她怎会不懂,心如止水,盼望焦灼后的绝望不过如此。未经沧海,已见桑田。
“跟娘回家吧。”她一心想带女儿回去,让女儿重回她的呵护。
“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等他。” 她听到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等他?”她不敢再说下去。可她偏偏想问,如此恶战,他怎会生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我没见他的尸首,我就等,等他回来找我。” 女儿知道她在想什么,甩出了决绝的话堵上了她的嘴。
她心底暗暗叹气,到底是她的孩子,如她一般的倔强,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哪怕是抵押上一辈子的好时光。
吴家的亲家公和亲家母自不待言。意气风发的幼子在奔向家门前的混战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寻遍了汉口和周边几个镇子的大街小巷,喊得嗓子没有了声音,走得双腿没有了知觉,只剩下痛断欲碎的肝肠,和满脸沟壑满头花白昭示的暮年尘埃。
公婆自然是不想让媳妇再回娘家去过日子的。有媳妇在,他们的儿子的女人还在,他就还有个家要回,他们就还有一丝游离的盼望。当然,他们说,媳妇自己来做主。
常氏知道,这一趟,她除了看看女儿,再也做不了什么。
回到赫府,她没了别的念头,她只想见到她的孩子,她的五个孩子,仁,义,礼,智,信,这些名字承载了她对他们一生的盼望和期许。他们成年了,成家了,原以为她完成了作为母亲的责任,只愿他们各自好自为之。可是,她刚刚见过那个最小的宝贝疙瘩,过得不好,非常的不好。她眼看着她煎熬,却束手无策。
她差人去叫回住在外面的继智,继义,告诉他们只要回到家里,过去的一切不再纠缠。
骨血连心,但可以爱屋及乌却堪称寥寥无几。说到不纠缠,她没做到,只能去装聋作哑。看到那两个赫府孙儿一辈儿的孩子,芬儿和麒麟,她即刻就被他们的天真无邪渲染着,心里开出欢欣的花朵来。可是,对他们的母亲,那两个她心头应许不下的儿媳,她如鲠在喉,避而不见。如她们那样低下的出身怎配得上赫家的门楣?认了她们,置赫家于何地?她放置那两个女人在外面那一层靠门的院子,任她们自生自灭。她希望她们自生自灭,这样,她和儿子们就可以再回到从前。最终,她无法提出赶那两个女人出门,她知道话一出口,便丢了两个儿子。活了大半辈子的她,忘不掉还不曾远去的风光无限,却只能像一只鸵鸟,低下头,埋在土里。谁知这样,是不是可以躲过即将来临的风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