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长篇小说 2007年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26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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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 26,

 

十二

 

回来的第三天我正在房间里擦枪,听到楼下门铃响,开门出去一看;一个穿长风衣提公文包的美国佬站在门口。这儿临近教堂,常有西装笔挺的男人女人挨家挨户地敲门,分发基督教福音的宣传小册子,你一不留神他们就挤进你的客厅,天堂地狱地说个没完,磨得你一个头有两个大。我不耐烦地朝那个美国佬挥挥手:“我们不懂英文,我们中国人信佛教,你可以走了。”

那男人宛然一笑,用比我还标准的普通话说:“我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叫皮得逊。是来调查东海公司诈骗案件的,我能不能跟陶小姐和你们谈谈?”

我一听是联邦调查局来的,心里‘咯噔’一下,再一听他是来调查东海事件的,心宽了下来;我们都是受害者嘛。我把他引进门,再去叫桃子出来。

桃子听到联邦调查局的人找她,脸煞白了一下,退缩着不愿意去。我说你如果心中没鬼,就乘这个机会谈清楚。桃子你这么个聪明人不明白;联邦调查局是吃什么的?难道你避不见面就会放你一马吗?

桃子想想也对,简单地梳了个头,抹了点口红,随我上了楼。那男人坐在沙发上,长风衣脱下来放在沙发扶手上,正在低头看着一叠案卷。听到我们进来站起身来跟我们握手,递上名片。乘他跟桃子说话时,我冷眼观察这个四十来岁有点发福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联邦调查局探员,平时在电影里看见的FBI人员都是精明冷静,身手矫健,鼻梁上架着墨镜,掏枪的动作很快,一枪击倒一个歹徒。面前这个男人却无论如何看不出身手敏捷的样子,在街上迎面碰上这么个人,要我猜他的职业往好说是个牙医,往坏说可能是卖熟菜的,一件油腻腻的围裙挂在他脖子上很相称的。FBI怎么会找了这么一个老兄?碰上歹徒他能有什么能耐?

再一想,谁是歹徒?就是我们。要是这个坐在沙发上不停记录的联邦调查局探员知道我们在中国城的案子,他会不会逮捕我们?就凭他这副二百多磅虚胖的体重,要拿下我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探员好像猜透我的想头,突然抬头睃了我一眼,脸上还带着微笑,可那双似蓝似灰的眼睛却冰冷,像蛇信子一样地穿透你的内心。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告诉自己,面前坐的是美国的专政机关,警察中的警察,千万不可以貌取人,从而掉以轻心。。。。。。

那探员很快掠了我一眼又转回去问桃子很多关于东海内部操作之事,语气很是缓和,但对具体细节却扣得很紧,一步也不放松地追问关于戴维。赵失踪前几日的所作所为。桃子一个妇道人家,在咄咄逼人的诘问前倒没乱了方寸,轻声细语地回答,条理分明,滴水不漏。有些事情她会停顿下来,作出努力回想的样子,正待那个叫皮特逊的警探翘首期盼时,桃子就给他来了一句:我实在记不清了。或是:我当时没留意到。

期间栾军进来过一次,开口问道:“哪来的洋鬼子?”我连忙把他搡进房去,低声告诉他这个洋鬼子是FBI探员,来调查东海事件的,会讲中文。你不要大嘴巴漏出什么去。

那洋人宽容地一笑,转头问我:“装修生意还好吧?”我说是混口饭吃罢了。皮特逊像拉家常似的和我谈起如何安装硬木地板,如何切割大理石,厨房怎么安排看起来空间大,他说他的房子全是他自己动手装修的。这家伙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懂得还多。说着他话锋一转,问我来美国之前是干什么的?我说在一个小城市干苦力。他直视我的眼睛:“你打过仗。”这句话听来像是问题也像是陈述事实。我心里吃惊,但尽量稳住劲,回答说在中国每个人都要服兵役。皮特逊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合上面前的宗卷,站起身来感谢我们提供的情况,说如有需要再请我们帮忙。

 

皮特逊的来访给我们心里投下阴影,联邦调查局上门,谁心里都会七上八下的,何况我们心里有鬼。我再三关照大伙小心行事,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

桃子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之后,在我们面前公然作出一种和臧建明成勾搭上的姿态,饭桌上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亲昵的态度,出门时指定臧建明陪伴,管束他的日常用度,甚至督促他洗澡理发那些琐事。俨然是做给大家看——名花已有主。

栾军酸溜溜地说:“臧建明,当初怎么说的?最后还不是被你弄到床上去了。”

臧建明只笑不答声。

歪嘴闷声不响,脸色阴沉得像窗外旧金山冬季连绵不断的阴雨天。

只有我知道;桃子是做给我看的,告诉我少打她的主意。

我心里直冷笑,桃子,你打错算盘了。

 

说到底美国的日子过得也真枯燥,金门桥,金门公园,渔人码头早就逛遍了,在录像店里租来中国大陆的连续剧,看得天昏地暗。剩下两件事还能引起兴趣,一是打枪,再有就是麻将,吃过晚饭摆开方城。臧建明是牌桌上的祖宗,奇怪的是歪嘴变得瘾很大,桃子也是。玩到半夜还兴致勃勃。回房时我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闲功夫跟那两个男女厮混?”

歪嘴倒在床上不作声。

我又道:“我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上桃子那个女人了?”

歪嘴闷声道:“别开玩笑,老大。”

“对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盯着桃子的那副眼光,眼珠子像是要掉到桌面上似的。但是,我告诉你,这个女人不合适你。”

“老大,打牌而已,你胡诌些什么呀?”

“打牌打牌,心中难道没有鬼?男女一桌,浑水摸鱼。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洗牌时有意无意地多摸几下桃子的手啊?她要的牌你放给她啊,可以胡她时偷偷地放一马啊。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逃得过我的金睛火眼。”

歪嘴翻了个身,面向里,用被子兜着头。

我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揭开被子,歪嘴眼睛盯着天花板:“老大,你把我讲烦了,帮我拿支烟?”

我拿了香烟和烟灰缸,帮歪嘴点上,他吐出一大口浓烟,说:

“老大,你说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思?吃过了,屙掉了。喝过了,尿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两脚一伸,死掉了。世界上就像从来没你这个人过。”

“每个人都是那样的。你还指望什么?为人类作出个大贡献?”

“我没那样说,我只是想为人一场,总要留下点什么。好比说再没用的人,种田的,卖菜的,拉板车的,扫垃圾的,就是个残废人,都留下个子孙后代,至少有个把人还会想起你。否则心里真是空空荡荡的。”

我不做声,心里却想歪嘴怎么啦?中邪似的。我才不要子孙后代呢。这年头,养儿女作什么?又不养老,也不指望他为你送终。我们这一行,活在秒针的嘀嗒之间,前一秒你还是个人,后一秒你就可能是块肉。被斩骨刀砍成一条条一块块。还顾得上子孙后代?

说到底,人也没什么活头。好时日是飞一样的过去,眼睛一眨就不见了。苦累日子,劳心日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挥去又来,穷时想挣个温饱,温饱了又想发达,发达了又提心吊胆,这个‘发达’随时可以鸡飞蛋打,共产党来了啊,文革抄家啊,做生意被人骗啊。什么事没有的话也可来场大病啊。飞来桩横祸啊。如果可以选择投身为人或石头的话,我情愿选择做块石头。

我这辈子杀人够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但心神的冥冥深处知道账一笔笔都记在那儿,被我杀的人几辈子前杀了我,或者杀了我的先人,这辈子就轮到我来杀他。有些人没得罪过我,我取了他的性命是要偿还的,也许下辈子,也许现世报。我如有子孙后代的话就说不准了,哪天报应莫名奇妙地临到他头上。何必呢,我做的孽,还是我来领受把。

我从来没把这些想头讲出口过。一个杀手,相信报应的话,这行当还做得下去吗?我身为老大,讲话会影响军心的。我们这个小小的四人帮正处于一个斜坡上,如果不想滑下去,就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攀爬,几个人的眼睛骨碌碌地都盯住我呢。

歪嘴是我唯一的换头兄弟和推心置腹之人,要是他也泄气了,我唱这台独角戏就唱不下去了,戏唱不下去了,我们这些人连个退路也没有的,俗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骗你的,哪能哎。你一放下屠刀,马上有人找你算账,驴打滚利加利。玩完算了。

歪嘴要明白作为一个杀手是没有退路的。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必须知道我们已经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范畴之外,成家,育子,都跟我们没有份。他要睡几个女人,把桃子弄上床,都没问题。但不得儿女情长,酸不拉唧的。

歪嘴又自言自语道:“人就是那么个奇怪的东西,明明知道没你的份,心里就放舍不下,真的到了你手上呢,又不知珍惜。你看臧建明对桃子的那个态度。”

我皱了皱眉头,没做声。

“桃子赢了几个钱,臧建明一把全搂了去,正好被我在走道上撞见。这种男人,软饭要吃到哪一天?也真亏桃子忍得下去。。。。。。”

我闷了他一棍:“当初是你把他相中的。”

歪嘴苦笑了一下:“真是的,他妈的管我屁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就是愿挨也没没得挨,自作多情。。。。。。”歪嘴撩起手来在自己脸上很响地拍了一下。

我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干吗?男人犯不着为女人作践自己。哪怕是金枝玉叶也不行。你生为男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比女人高了一头,烧锅炉的大老粗还比太太小姐,比电影女明星来得尊贵。只有女人想来生做男人的,哪有男人想来生做女人的?”

歪嘴张了张嘴,想讲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再点上一支烟。

“桃子又怎么了,你看上她跟我说一声,我保证让她跟你上次床。最多甩个一千块钱给臧建明那小子。这家伙赌红眼时连他妈都会卖掉。”

我是好意,想不到歪嘴突然暴跳起来。把手中的烟卷朝我扔过来,手指着我:“老大,你,你,你。。。。。。”然后可能意识到自己失态,唉了一声,重又跌进床里。

我站起身来,把地板上的烟头踩灭。又点上一支,放在歪嘴的床头柜上:“兄弟,我知道话不好听,但是事实如此。女人是道迷障,你一天不把她弄上床,你就在他妈的这道迷障中走不出去。你把她脱光光地在被子里一裹,再起来时你就眼明心亮,什么乌烟瘴气都吐了出去。女人都一样,价钱不同而已。”

歪嘴沉痛地摇头:“老大,你跟我一样,没经过太多的女人,所以你我都是瞎子摸象。我知道大部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但是也有例外,你看桃子就跟一般女人不一样,东海的事情她输惨了吧,叫别的女人早就哭天抢地了,但她还是镇定如常,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你看我们那里出来的女人不管怎样涂脂抹粉还是一副邋遢相,桃子也不见她怎样梳妆打扮,人面前一站,总是舒舒服服,干干净净。别的女人有本领把好材料煮成一锅粥,让你倒胃口。桃子能把一把青菜,一束面条弄得爽口舒心。还有些女人自以为比你多读了几天书,无时无刻地要你知道这一点,从一件上衣的颜色到房间的家具安排全是她的主意。桃子读了那么多书英文那么好,不该说的连个屁都不放,安安静静的。”

歪嘴抬起头来,正碰上我含讥带讽的眼光,马上醒悟到自己说溜了口,尴尬地一笑:“他妈的,奶妈抱孩子,再好也是人家的。老大,你听过就算了,我只是为桃子不值。。。。。。”

我打断他道:“江山都可易手,一个女人,你看得太重了。男子汉大丈夫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一掉进男女之情网中,脑袋糊涂了,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你想想,男人在这世界上立稳了,有钱了,说话气足了,哪个女人不靠上来。你是聪明人,暂时魂出了窍,我说总要找个机会,破破你的想头。”

歪嘴急道:“别,别,老大,千万不要瞎起劲,你就是弄来了,我也不会上的。”

“为什么?”我诧异道:“桃子早就不是黄花姑娘了,你大男人倒还扭扭捏捏?”

“你不懂。”歪嘴低声说:“如果桃子是那种人的话,她就不是我想头中的那个桃子了。”

我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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