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狗与小狗

在我太太看来，家里有两只狗：老狗和小狗。老狗是我，因为我的生肖属狗；小狗才是真正的狗。从自然年龄上来说，我比小狗要大好几倍。可是狗的一岁相当于人的七岁；因此从生理年龄算来，狗狗就同我差不多了。

狗狗出身欧洲名门，传到牠，虽然血缘不那么纯了，却依然保留着马尔济斯犬的风采。体重十多磅的牠，身上披满洁白长毛，两只长而低垂的耳朵之间，镶嵌着一双大而亮的黑眼睛，再配上个小而圆的乌黑鼻子，真是人见人爱。

狗狗出生在中国大陆，我们把牠接来美国。出海关时，关员们无不啧啧称奇，他们说出国的人看得多了，可出国的狗却很罕见。说来也是，这年头从中国到美国来的两条腿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可到美国来的四条腿的狗恐怕屈指可数吧？同旁的狗相比，我家的狗狗可是乘过越洋飞机，见过大世面的。

狗狗把自己看成是家庭成员，牠也确实为这个家立过大功。还是在上海时，一天深夜狗狗突然大叫不止。家人被牠吵醒，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离去。第二天早晨传来消息，说窃贼在夜里用迷魂香塞进楼上人家的门缝，把人熏昏后入室行窃。这伙贼人最初想对我家下手，被忠于职守的狗狗察觉，一阵怒吠将窃贼吓退。

狗狗对我们忠诚，我们却对不住牠。狗狗长到一岁多开始发性，见了小母狗格外亲热，做出爬跨的不雅动作。狗狗此举使母狗的主人不悦，也使我们感到难堪。我们生怕别人说狗狗缺乏教养，竟把一条好端端的小公狗去了势。

动手术前一天，狗狗被禁了饮食。第二天牠又饿又渴，但还是强撑着，顺从地跟着我们走进兽医院。兽医给狗狗打了麻醉针，我眼见着狗狗摇摇晃晃了，牠虽然站立不稳，却还是挣扎着抬起头来朝我看。狗狗被牵着走向手术室，仍是一步一回头，我想牠一定预感到将要面临一件可怕的事情了。牠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我，我看到牠流泪了，我知道牠是在默默地向主人求救。我再也想不到狗狗竟如此通人性，身为主人，我心里充满不忍和愧疚，真想跑过去把狗狗抱回来。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硬着心肠，眼睁睁看着可怜的狗狗被牵进了手术室。

手术后狗狗很快复原，性情也温和了许多；但我总感到对不住牠。狗狗同人一样，也是一条生命；人活一辈子不容易，狗狗活一辈子也不容易。孟子说“食色性也”，这句话适用于人，其实对狗也是适用的。狗狗对小母狗献殷勤，是天性的自然流露。可是我们人类硬是把许多狗儿去了势，还想出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控制狗的繁殖啊，减少流浪狗啊。其实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人类自己的利益？拿我们来说，就是为了自己的颜面，而压抑了狗狗的天性。直到今天，每当狗狗深情地望着我，我仍会在内心深处，感到对牠的愧疚。  

我们虽有负狗狗，狗狗却始终不改对我们的忠诚。牠以自己的小心灵，关怀着家庭每一个成员。小女儿每次回来，狗狗都高兴得咧开嘴笑，站起小身子摇晃短尾巴表示欢迎。女儿要走了，狗狗又依依惜别，不仅送出家门，还送上电梯，一直送出大门外。

狗狗最伤心我出远门。每当我外出开会，狗狗明亮的大眼睛顿时就失了神。牠不吃不喝不撒不睡，也不听太太劝说，就这么呆呆地趴在门口，早晚不离地守着。总要熬到第三天，饿得实在受不了，牠才吃一点东西。太太讲，我每次出远门，狗狗都要瘦掉一圈。

当然，我每次回来，就是狗狗最高兴的时候。尽管我轻手轻脚，想给狗狗一个惊喜，但牠总能在老远外就知道我的归来，隔着门兴奋地吠叫。牠可能是从脚步声，或是从气味辨认出我的，不过更可能是从心灵感到我的归来。我刚进门，行李都来不及放下，狗狗便站立起来扑到我身上，尾巴急促地摆动，欢喜得吠不成声。我赶紧坐到地板上，任狗狗用小舌头在我脸颊和脖子上不停地舔，舔过一侧，还要舔另一侧。这是我每次出远门归家后的第一件功课，足足要同狗狗亲热五分钟，牠才能从极度兴奋中渐渐平复下来，而我也才能同太太说说话。

狗狗，亲爱的狗狗，你让我感受到，人活在世上，不但应当有父母之爱、夫妻之爱、子女之爱、手足之爱和朋友之爱，还应当体会动物之爱。而在可以想见的动物之中，狗无疑是最亲密的朋友。人活一辈子，是该同狗狗做过伴的，因为狗最能让人体会到，什么是此生不渝的爱与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