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凡决定尽自己的最大可能说服女儿改变主意,重新回到贝克教授的团队中去。
他知道女儿现在不但有自己的思想,而且正逢“小马乍行嫌路窄”的年龄,从来不肯将世间的俗套放在眼里,因此想要说服她恐怕不那么容易。
他心想,好处在于女儿尚不是那种完全蛮不讲理的孩子,只要有道理可讲,那自己也许可以通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手段让她明白事情的是非利害,最终回心转意。
他查阅了很多怎样说服人的文章,事先仔细研读,将各种技法熟记于心。他想了很多论证自己观点的理由,其中很多都直指女儿思想认知中的盲点。他想出了各种策略,包括以退为进之道、以弱克强之法、以守为攻之套路。他在心里嘱咐自己:千万不能激动,自始至终都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他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时机也很重要,吴平凡特地选择了一个夏雪外出购物的时间。少了妈妈的保护伞,这场辩论才能持久地进行下去。
一上来,吴平凡就和颜悦色地搬出了煞费苦心才准备出来的、颇有气势的开场白来占据制高点。
他说,前些年有一部电影叫做《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这是一部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而成的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克里斯多夫•麦肯迪尼斯(Christopher McCandless)的年轻人。他本来是亚特兰大私立名校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的高才生,拥有历史和人类学双学位。毕业后,他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将本应用于支付哈佛法学院的学费悉数捐给了慈善机构,然后便开始了远离俗世的荒野生活。故事的结尾是个悲剧:在阿拉斯加求生的过程中,他渐渐体验到了大自然的残酷和无情。在严酷的自然界中,他开始感到孤独、害怕、甚至恐惧,产生了想要回家的念头。可惜的是,他因食物中毒而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死在一辆被废弃在阿拉斯加山脉中的汽车里,随之一起幻灭在冰天雪地中的是他追逐多年的梦想。
吴平凡问女儿,爸爸想知道,你对克里斯多夫•麦肯迪尼斯的评价是什么?
女儿低头沉吟了半晌说,也许他选择实现自我的方式有些问题,但我非常佩服他,像他所做的那些事,我承认自己是没有勇气去做的。
吴平凡说,什么是勇气呢?明明知道自然界的凶残冷酷,然而却不顾一切地去冒一个成功率非常低的险,这就是勇气的定义吗?
女儿反驳说,爸爸,你不能以成败来定义一个险值不值得冒。克里斯多夫•麦肯迪尼斯失败了,所以他的行为就变得毫无意义。假如他没有死在环境恶劣的阿拉斯加,而是在经历了极为艰辛的野外求生之后成功地返回了人类社会,我们是不是又要把他奉为敢于挑战自然的英雄呢?
第一个回合就不分上下!吴平凡心里暗暗叫苦,赶紧又把思路理了理,准备继续艰苦卓绝的鏖战。
他说,我当然不是以成败来论英雄的人。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有理想固然可贵,但是假如完全不面对现实,那么他所遭到失败的可能性就几乎就是可以肯定的。
女儿说,你依然是在从结果来判断决定的正确与否。什么叫不面对现实,当初哥伦布荒唐地出海冒险算不算不面对现实?但就因为哥伦布碰巧成功了,所以我们就忘记了他当初是在做一件成功率多么低的事。然而天晓得他怎么着就发现了新大陆,所以我们今天都在纪念他,颂扬他,把他奉为英雄。假如他失败了呢,我想世人一定会把他作为一个不切实际的典型来嘲笑吧。我觉得亚洲人的身上有很多优点,比如勤奋,比如聪明,比如安分守己。但是亚洲人身上明显缺失的一个特征就是不喜欢冒险。是的,既然是冒险,成功率就很低,然而我们人类历史中的很多奇迹就是被一群喜欢冒险且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创造出来的呀。
吴平凡感到吃力,因而急忙转换话题,说我不是反对冒险,我的意思是,当今的世界已经紧密地联合成了一体,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到完全脱离社会的。就拿克里斯多夫•麦肯迪尼斯来举例,他那么讨厌世俗社会,但是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完全摆脱掉他所不愿妥协的社会。从一开始出门,他就带了食物、衣物、猎枪等等由社会创造和生产出来的东西。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他临死前最后的庇护所,竟然也是被社会遗弃的一辆废旧汽车,要是没有这个,他可能死得更早。所以我所反对的是把自己和社会完全割裂开来的观点。世界已经发展到了今天,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地脱离社会。
女儿点点头说,这一点我非常同意。只是我们不能以此为借口走向事物的反面,不能以无法完全脱离为借口而对社会做出无条件的、毫无原则的妥协。
吴平凡摇摇头说,在这一点上我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目标是目标,手段是手段。如果我们一味坚持自己的原则一点儿都不妥协,那么你恐怕离自己的目标会越来越远。这就像池塘里的荷花,假如她一味讨厌淤泥,不愿生长在浑浊、不洁、长满各种蚊虫细菌的污水里,她那素雅芬芳的花瓣又能去哪里绽放呢?所以我以为生存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要故意与不如人意的环境为敌,而是要学会在其中很好地生存,并利用这种环境来达到自己的人生理想。
女儿再次点点头说,爸爸说的很有道理,只是生活没那么复杂,人也没有必要去那样迂回曲折地生存。
很有必要啊!吴平凡又点儿激动了。你在学校里也许不能体会到这一点,但是当你走出校门之后,你会感觉到一张名牌大学的学位证书是多么的重要!我并不是过高地评估名牌大学而贬低其他普通大学,但现实就活生生地如此啊!比如说,我们在选择家庭医生的时候,肯定要看一看这个人是哪儿的医学院毕业的。如果有两名医生其他条件都一样但只有所读学校的不同,那我们肯定要选学校排名在前的那位医生。你不是想改变世界吗?那我们就来假设你想要创建公司。请问创建公司最需要的是什么呢,就是资金啊。可是当两个人同时去风险投资人那里申请资金的时候,请问是一个有名牌学校背景的人更有优势,还是一个普通学校背景的人更有实力呢?
女儿说也许是名牌学校的人更有实力。但是爸爸,不要总是把这个世界过分地简单化,简单到只有学历这一个决定因素。事实上,很多在硅谷创业成功的人并不具有名牌学校的背景,这就说明在实际生活中名牌学校所能起到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
吴平凡心想,怎么又掉到自己挖的坑里面来了。他赶紧强调说,在高科技刚刚兴起的时候这也许是现实,可是到了竞争已经演化得异常激烈的今天,情况已和以前肯定大不相同了。想当初,乔布斯可以吊儿郎当地以无文凭的身份穿着拖鞋浑身恶臭地去公司求职并得到夜班工作,那是因为那时的高科技还不是主流。要是放到现在,人家恐怕会以为他是在求一个打扫卫生的职位呢!
女儿打断吴平凡的话说,爸爸你怎么又回到社会认同这个命题上来了。假如乔布斯是一个为了追求社会认同的人,那么他那时一定应该好好地读完一个学位,洗净身上的气味,穿上西装去惠普或施乐这样的公司求职。可是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他后来绝对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个人电脑这种非主流事物。正是因为他所追求的不是社会认同,所以才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出一条路,虽然这条路一开始在传统的价值体系里根本行不通。在我看来,克里斯多夫•麦肯迪尼斯和乔布斯所做的事情是很相似的,只不过前者惨痛地失败了,而后者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可是让我们试想一下,假如乔布斯的苹果电脑由于不可预知的原因没有成功,那么他恐怕连一个自食其力的人都成不了。在这种情况下,世人是不是就应该以冷嘲热讽来对待他,对他的行为方式大加鞭挞呢?
吴平凡对女儿的思辨能力大为惊讶,他几乎开始后悔选择通过辩论来说服女儿的下下策。不行,不能让这个话题被无限发挥而不切中正题,我要想尽办法掌握主动权,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于是他问女儿,是的,每个人走的路都会不同,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行为方式的自由,对于每个人的选择,我们都应给予足够的尊重。我想和你讨论的是,对你来说,怎样的选择最适合你。要知道,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只能靠一张文凭来证明自己的实力,能靠文凭之外的东西来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女儿说,我的观点是不会走向任何一个极端,我重视文凭,会尽力争取最好的结果,但我也绝不会把它当作人生的唯一目标。
吴平凡觉得时机到了,于是便单刀直入地说,我可以这样理解吗,在取得更好的结果与你当前所做的事情不发生矛盾的情况下,你是愿意付出努力的。
女儿点点头。
那好,吴平凡趁热打铁地说,就拿贝克教授这件事吧,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来对你的选择说三道四,但是我觉得你放弃这样一次绝好的机会是不明智的。首先,你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贝克教授很欣赏你;其二,这并不会太多地影响到你和索菲亚创建俱乐部的事情;其三,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情,现在却半途而废,致使以前的努力付诸东流。这件事你能不能再重新考虑一下,以最冷静的方式作出最合乎逻辑的判断与决定。
女儿这回却摇头了,她说,爸爸,这件事情也许我的决定有些仓促,但是我并不觉得后悔。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诸如此类的不周考虑也许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但是请你相信,我会越来越成熟,做出的判断也会越来越明智。
吴平凡有些急,他说,可是在人生的漫长旅程中,有些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是对你的未来有着决定性作用的那些机遇。有时候当初哪怕是犯了一点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影响今后的整个人生。而到你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再想改正恐怕就太晚了。
女儿说,爸爸我完全知道你的意思,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能再反悔了。
为什么呢?吴平凡不解地问道,是因为有人在你的脸书上留下了攻击性的言语,还是因为你的朋友们都已经看到了你的决心,你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多变的人?如果你对贝克教授还有所担心的话,那么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贝克教授那里由我去说,我想他一定会欢迎你重新加入研究团队的。
女儿依旧摇头说,不,都不是这些原因。
那、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吴平凡不耐烦地追问。
女儿很肯定地说,我就是想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
就算这个决定很荒唐幼稚也要坚持?吴平凡显然有些不满了,他说,我觉得你根本就是在逃避。的确,现实世界是不那么美好,有很多不合理甚至很荒唐的地方。但是你如果想要改变世界,第一步需要做的便是面对它。假如你连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都没有,那么根本不要谈什么改变世界的梦想。
女儿望了有些激动的爸爸一眼,冷冷地说,你怎么想都可以,你可以认为这个决定既荒唐又幼稚,甚至还很愚蠢,不过那都是你的看法。对于我来说,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珊珊,我真的很不明白。吴平凡的口气中已经显出极其的不耐烦,你到底是真的仔细思考过所有利害关系后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还是纯粹专门为了和我对着干而作此选择?我真的有点儿糊涂了,我在想假如我当初是强迫你退出贝克教授的团队,你是不是就拼了命反而想要加入呢?
没有,女儿的眼圈红了,我根本就没有想要和你对着干。我只不过是想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就这么简单,请不要做过多联想。
吴平凡当仁不让地回答,怎么不是和我对着干,怎样才算和我对着干?我给你建议的事情,没有一条是被你采纳的。所有的建议都是只要我说东你就偏向西,只要我说做你就一定不做。难道不是吗,数学,本来练得好好的数学,继续下去很有可能在全国拿名次,可你偏偏选择了放弃;索菲亚的俱乐部,我劝你不要花太多精力在上面,可你现在几乎是把自己卖给了索菲亚,从早到晚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如果说练数学需要太多的时间,那么跟贝克教授做研究应该在时间上是很灵活的呀,而且只需要努力一年。可你呢,仍然做出与我的建议背道而驰的选择。这不叫专门和我对着干,我就不明白怎么才叫对着干了!
女儿也不辩解,只是绝望地把脸偏向一边,喃喃地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难道我自己就没有决定自己事情的权利吗?
吴平凡的肝火直往上撞,恼怒地说,请问,假如这是学校老师提的建议,你会这样对待吗?
女儿的回答更加针锋相对:学校的老师?爸爸,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美国学校的老师从来就不会以任何理由来干涉任何属于学生自己的事情。他们只会提出好的建议,而尊重学生自己的最终选择,不管这种选择在他们看来是不是合乎情理。我觉得,只有你们这些中国家长才会千方百计地为子女设计好一条你们认为美满的路,并用尽各种手段逼着他们去走;只有你们中国人才……
我们中国家长,我们中国人?吴平凡被女儿的这一席话深深地刺痛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大声吼了起来:中国的家长不好,中国人不好,可是你以为自己是哪国人?你觉得你自己是地地道道,正正宗宗的白皮肤、蓝眼睛、金头发的美国人吗?!真可惜你不是!你虽然出生在美国,一生下来就享有美国国籍,可不幸的是,你的血管里流的是从爸爸妈妈这里继承来的纯正的中国血统!是的,我们中国人有一千种、一万种不好,可我们从来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我们勤勤恳恳地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从来不知道耍心眼、玩弄政治技巧。你看不上中国人不是,那就请你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所用的文具、以及自己房间里的大小物品都是哪里造的,是Made in哪里的!
再请你仔细想想引以自豪的美国吧,你知道美国的联邦政府欠了多少外债吗,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数字是接近20兆!如果你不知道20兆是什么概念,我还可以告诉你它比美国一年GDP的总和还要多!看看,你们美国人每赚一块钱就要想方设法花两块钱。没有钱怎么办,用尽手段从其他国家借呀,其中就包括你非常瞧不上眼的中国。中国千千万万的农民工每天辛辛苦苦地在流水线上工作十多个小时,生产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智能手机,可他么自己每个月的收入只有五百来美元,抵不上他们所生产出来一台手机的价格。所以你知道吗,你们美国人整天谈人类理想、世界大同,充当世界警察,其基础是建立在中国这些血汗工厂之上的!
再看看你引以自豪的美国这些年来发生过多少校园枪击案吧!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校园枪击案,康涅狄格小学校园枪击案,科罗拉多戏院枪击案,华盛顿海军工厂枪击案,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枪击案……你想知道美国每年死于枪击案的人数吗?告诉你,美国每年要发生35起校园枪击案,美国每年枪支暴力的伤亡人数是上万人。怎么样,这些血淋林的数字,足以让你值得骄傲和自豪了吧!
要不是夏雪及时回来,真不知吴平凡的这一通火要发到什么时候。
吴平凡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他和女儿的冲突竟然如此白热化并已演变成了中美两国之间激烈的国际争端。
夏雪见吴平凡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连忙上前怒喝道:“干什么、干什么,没看见女儿已经哭成什么样了吗,怎么还在那儿摆你的家长权威!”
吴平凡依然怒不可遏,他望着女儿不住抽泣的肩膀,恶狠狠地说道:“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有一点,你别总在家里逞能耐大,真有本事的话,等你上大学的时候,不问家里要一分钱,那我就会从心底里承认你有本事!”
夏雪见他依然不依不饶,便气愤地要把他推走。吴平凡哪里肯依,他两眼充血,一眼看见了摆在桌子上的那个八面体。
看见了这个八面体,很多记忆竟像泉水冲出闸门一般在吴平凡眼前波涛汹涌。那道分酒的数学题,那本费尽周折才从图书馆借来的数学书,那张贴在书房门上 “请勿打扰” 的黑体字标记,女儿得知数学跳班成功后脸上的喜悦,一张张的奖状,一尊尊的奖杯……当然还有,这个费劲心血才做出来帮助女儿理解空间关系的八面体。
“还学什么数学,还参加什么西门子竞赛,统统见鬼去吧!”
吴平凡浑身颤抖,用晃动不停的右手抓起桌上的八面体,用足了浑身的力气将它高高举起,胳膊一抡,“啊”的一声把八面体重重地摔在了硬木地板上,然后又狠狠一脚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