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问题中,人们常把自由与平等这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甚至会认为只有自由才有平等。不过德国古典哲学巨擘黑格尔在对中国的历史及文化进行研究之后认为,中国历史文化是一个平等但不自由的文化。在他的传世名著《历史哲学》[1],[2]中黑格尔说道,“除掉皇帝的尊严以外,中国臣民中没有特殊阶级,没有贵族;只有皇室后裔和公卿儿孙才享有一种特权,但是这个与其说是由于门阀,不如说是地位关系。其余都是人人一律平等,只有才能圣人的人得做行政官吏,因此,国家公职都由最有才智和学问的人充当。所以他国每每把中国当作一种理想的标准。。。在中国,实际上是人人是绝对平等的,所有的一切差别,都和行政连带发生,任何人都能够在政府中取得高位,只要他具有才能。中国人既然是一律平等的,又没有任何自由,所以政府的形式必然是专制主义。”关于中国人缺乏自由这一点,他从更为深层的政治文化因素进行了分析,认为中国人缺乏自由的文化根源在于缺乏主观的自由,而且这种缺乏是东方文化的共性。比如他说,中国“一切都是由上面来指导和监督。一切合法的关系都由各种律例确实地加以规定;自由的情调----就是一般道德的立足点因此便完全被抹杀了。”
其实,人类文明的历史对于黑格尔哲学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那是他的哲学思考的一个基本出发点。而中国历史又是黑格尔考察世界历史的重点之一。他在《历史哲学》序里面提到,“世界历史从东方到西方,因为欧洲绝对是历史的终点,而亚洲是起点”,然后在该书的第一部“东方世界”的第一篇“中国”里面,他又说,“历史必须从中华帝国说起,因为根据史书记载,中国实在是最古老的国家;它的原则具有那样一种基本性,使得它既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新的帝国。”当然,他的这些评论中洋溢着的是对于欧洲文明,或更确切地说对于日耳曼文明,的自豪及对于古老东方文明的悲悯。正如他在该书的序里所感怀的,“。。。地球虽然是圆的,历史并不围绕它转动,相反地,历史有一个确定的东方,那就是亚细亚。那个外界的物质的太阳在这里升起,然后在西方落下:而自我意识的太阳在那里升起,散播着更为高贵的光芒。世界的历史就是使未经管束的天然意志服从普世的原则并达到主观自由的训练。东方只知道一个人的自由,希腊与罗马知道一些人的自由,而日耳曼的世界知道所有人是自由的。”
中国的历史文献之庞大是令黑格尔赞叹的一件事。对此他评论道,“没有哪个民族拥有如中国人那样不间断地出现的历史作家。其它亚洲民族有古老的传统,但是没有历史。。。但这样的(政治)构成和发展的历史一种显著的形式存在于中国。中国传统可以追溯到基督前3000年;而作为他们的典籍的书经,从基督前2357年的尧开始记载。”但他同时又说,“我们没有必要深入考究这种详细史册,因为这种历史本身既然没有表现出又何进展,只会阻碍我历史的进步。他们的历史追溯到极古,是以伏羲为文化的散播者,开化中国的鼻祖。据说他生存在基督前第二十九世纪---所以是在书经记载的历史以前;但是中国的史学家们把神话和史前的故事也都作为完美的历史来记载。”当然,黑格尔在揶揄中国史学家们拿传说当正史的时候似乎忽略了这正是记载远古史的一种基本方式,被作为西方人了解古希腊文明史的重要依据的荷马史诗对于历史的描述采用的也是同样的方式。
黑格尔对于中国文化特征所进行的哲学分析有其独到之处,也不乏真知灼见;但是他对于中国历史的介绍却有不少荒腔走板之处。比如他说,“亡父的遗体每每在屋里搁置三四个月,在这个时期内,无论任何人都不得在椅子上安坐或在床上安眠。”这显然是一种缺乏想象力的把传说当历史的搞笑。别说三四个月,在营养远不及今天的中国古代,三四天不许安坐或安眠恐怕都会闹出人命来。再比如,他说中国人喜欢自杀因为这是报复敌人的最有效的手段。他说,中国“自杀的人生前的仇人都要被捕去收严刑审讯,如果查出了一个人,由于他的凌辱造成自杀事件,这个人和他全家都要处死。所以受人凌辱后,中国人宁愿自杀而不愿杀他的敌人;因为他既然终究不免一死,但是自杀后可以依礼殓葬,而且他的家属还有取得仇人家产的希望。”这显然是想象力过于丰富而几近在写天方夜谭了。
不知西方世界对于中国历史与文化的看法在多大程度上曾经受到黑格尔对于中国历史的分析的影响,也不知这样的影响在今天还存余多少,但是如果有人把黑格尔对于中国历史的介绍过于认真,那一定会在很多细节上被误导。
从他的《历史哲学》中可以看出黑格尔对于中国历史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遗憾的是,虽然在该书中黑格尔以他著述的一贯风格试图对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给予巨细靡遗的介绍和讨论,从关于伏羲的传说,到被他认为是中国第一本正史的书经,到中国的地理特征,皇权父权甚至对于母亲的尊重,以及妻妾中各自的合法地位,丧葬习俗,科举制度及相应的文武官体系,法律体系,语言文字,五行说,传统科学和数学极其缺陷,文化心理,秦始皇焚书坑儒筑长城,甚至一些坊间的传说,不一而终,覆盖范围相当广泛,但是,由于他所受到若干因素的限制,他对于中国历史及文化的介绍和讨论是相当片面和有着很大失误的。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所处的历史的局限对于黑格尔看待包括中国史在内的世界史的影响。以前面提到的他所说的“东方只知道一个人的自由,希腊与罗马知道一些人的自由,而日耳曼的世界知道所有人是自由的。”这句话来看,如果他生活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德国的话,相信他对于这一点的自信心就会大打折扣。再比如,黑格尔对于中国的日常白话与书写的文言文之间的脱节对于中国科学与文化的发展的桎栲的评论是非常中肯也切中时弊的,不知他的相关评论对于日后中国所推行的白话文运动是否起到任何推动作用。但是,他显然不可能知道几个世纪后当中国的书面语言已经实行白话文而且在科学与数学领域引入西方字母与数码文字之后,在某些方面反而凸显出他所看不起的中文单音节复合涵义的象形字的优势来。
但是,黑格尔对于中国历史的分析的片面性更主要地来自于他个人的近乎天真的过度自信。尽管他确实下过一番功夫,但如果以为他那几千字的讨论就能涵盖中国数千的政治与文化史,确实有些过于天真。从他在《历史哲学》中对于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介绍中可以看到,他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几乎是从书经里对于尧的记载,点击秦始皇之后,直接三级跳到与他同时期的满清王朝。对于这三点之间的历史他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在他来说,尧帝的故事,秦始皇的一些作为,及满清的文化习俗就是中国的文化;他甚至似乎并不知道在尧在位的时候中国曾经出现过大水;在他看来中国与邻国的主要矛盾似乎就是与鞑靼之间的;而他对于中国经典文化的了解也主要基于他所知道或听说过的书经,易经,诗经,礼记,春秋,乐经这几本书。对于其实和他的哲学最为接近的道德经他恐怕也只是听说而未能实际涉猎,他只提到了道德经这个名字而对于老子他也只提到孔子曾经去拜访老子一事,而且将道家与道教完全混为一谈。他甚至把中国的道与西方的理性思考(reason)混为一谈。
而黑格尔的过度自信导致了他在讨论中国文化时经常以点代面,将一些极个别的事例一般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他介绍说中国人会把对于一个人的褒奖全都归于那个人的父亲,而他所依据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宰相请皇帝封镒宰相的父亲,皇帝发出一条谕旨,内称:‘方邦国之灾也,尔父实赈谷以济饥黎明,何其仁也!方邦国之危也,尔父实奋身以相护持,何其忠也!。。。’这里归于父亲的一切德行,都是儿子所做的。”即便历史果真有这样的故事那也只是极个别的例子而已,可是黑格尔却拿它来说事,这一方面体现出黑格尔在对于史实的了解方面之捉襟见肘之困窘,另一方面也说明黑格尔对能够从管窥之见识来理解中国之能力的过于自信。
尽管如此,应该承认黑格尔对于中国文化中一些缺憾的洞见还是很有启发性的。除了前面提到的有关平等而不自由的评论以及对于有关体罚和荣誉感的对比的讨论之外,在《历史哲学》第一部第一篇的结尾他对于中国文化所做的总结也是入木三分的:“以上所述便是中国人民族性的各方面。它的显著的特色就是,凡属于精神的一切----在实际上和理论上没有束缚的伦常道德,情绪,内在的宗教,科学和真正的艺术----- 一概都离他们很远。。。中国人把个人自己和人类一般都看得。。。轻微。虽然没有因为出生门第而起的差别,虽然人人能够得到最高的尊荣,这种平等却足以证明没有对于内在的个人作胜利的拥护,而只有一种顺服听命的意识----这是一种还没有发达成熟的意识,还不能够认出各种的差别。”
最后顺便提一点,黑格尔《历史哲学》恐怕是黑格尔的著作中最通俗易懂的一部。本文的讨论是基于该书的由J. Sibree, M.A翻译的英译版,以及由已故光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王造时先生翻译的中文版。王先生的中文版应该是由J. Sibree, M.A翻译的英译版翻译而来的。除极个别地方之外,王先生的翻译是信达雅兼顾的,黑学迷们研读黑格尔的一部佳品。。。。。。
[1]历史哲学 (中文版:),作者 黑格尔,译者 王造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出版,网上链接:https://drive.google.com/file/d/0B-TfD391HhAwODdiZ2xROXZoRUE/view
[2] 英译版: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by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transl. J. Sibree, M.A. 网上链接:http://socserv2.socsci.mcmaster.ca/~econ/ugcm/3ll3/hegel/history.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