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
客舱是四面封闭的,不需要窗帘就可以为睡眠造出沉沉黑夜。
早上九点多,小新才在静的来回走动中起身。静估算了一下,他这一觉足足睡了十四五个小时。这应该是对之前几天每天凌晨四点多上床的弥补。小新这种恶狠狠的合并睡眠法一直是静心中的隐忧。当然这远远不是一个单纯的睡眠问题。
曾经有几年,小新就像一个慢撒气的充气娃娃,精神气一点一点地瘪下去,人却一点一点臃肿起来。如同一个在被困在荒野的徒步旅行者,他疲惫不堪放任自流地滑向山谷,在谷底徘徊眺望一阵之后,终于又重新鼓起向上攀爬的勇气。眼看他一路的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作为母亲静有过深切的痛心和无力。但回头去看这段还没有结束的经历,静还是发自内心地为小新骄傲。
静也为自己骄傲。三年前的夏末,阳光还灿烂着,静催促小新为新学期作好准备。这时小新才告诉静他已经无法继续学业。“我会搬出去然后去打工”,小新用一脸的倔犟等待静的回应,但红红的眼圈却无法配合他的强作镇定。虽然早两年就知道小新陷于对死亡的恐惧之中,生活失去方向,上了大学之后更是晨昏颠倒,沉迷于电脑游戏。但静在潜意识里希望能够把鸵鸟一直做下去。等到小新自立,等到把他交到另一个爱他的女人手中,她就可以卸掉肩上那沉沉的担子。很多年来,这是支撑静生活的信念,眼看一抬手就能摸到了,忽然间却变得遥不可及。茫然震惊欲哭无泪五雷轰顶六神无主七荤八素无语问苍天。。。在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这些情感就被静统统打包抛了出去。静向来知道,生活一秒钟也不会停下来等着听人哭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平静地对小新说,“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最好的。我很高兴你还在我身边。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不要放弃。我们来说话吧”。
他们家的背后有一个小公园,那里没有中国式的曲径通幽,只有梧桐整齐地环着草坪,草坪傍着紫薇和梨树,树下穿过一条水泥路。其间间或栽种着一些开花灌木和松树,还摆放了几个石椅。春天梨花开的时间很短,花谢之后嫩绿的叶子就破枝而出。夏天梨树下满是阴凉。在最美的时节梨树叶被秋风染上艳丽的红色和黄色,又过一些日子这美丽的颜色又颇为无奈地成为地面的装饰。紫薇的花期很长花开柔美,而且叶落之后光秃秃的树干也有很美的花纹和线条。
穿过小公园再过一条小马路,是高中足球场和体育公园之间的小夹道,两边都有栅栏隔开。足球场除了上课时间都是开放的。带着JUMPY的时候,静会放开它在草坪上狂奔。JUMPY的两只长耳朵甩起来,好像一只御风的黑兔子。走过夹道,向右转围着这个占地数百亩的体育公园环绕一周,再回头穿过小公园回家。以边走边聊的速度慢悠悠地踱过来,这段路程大概要走一个多小时。这是静和小新走路的固定路线,只要天气不是太差,只要小新有时间和心情。
不是都说“知子莫若母”吗?不是静一直认为她和小新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吗?这样走着走着,走过了冬天走过了春天夏天秋天以及另一个冬天。。。静才开始了解到小新的幻想世界,了解到小新有一个远离真实世界的个人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是无所不能的强者,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可以躲过现实的悲伤和恐惧。静默默地听着,除了陈述一些自己的困惑或是一层一层剥开小新的真实意思,没有评判没有责备。她的心里满是疼痛和了解。死神曾经经年累月地蜷伏在他们那个小小的家庭的上方。静一直以为自己以羽翼护住了小新,为他造出一方虚幻的安全之地。但虚幻终究是虚幻。也许静当年真正可以为自己也为小新做的,是坦然地去看去接受,而不是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将那些隐痛越埋越深。深到它们可以在内心之中扎根,开出诡异的花结出畸形的果。让我们来说话吧。说快乐的事也说悲伤的事说炫耀的事也说无法面对的事。让我们将心放在阳光之下满怀爱意地翻看,爱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隐秘每一处伤痛每一行泪滴。
小新越来越忙,一边打工一边在社区学院上学,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学校继续学业。只有周末或者假期他们才有说话的时间。小新正一步一步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来,走进现实世界。虽然静自己也不甚确定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但她欣慰地觉察小新日渐开放敢于面对的生活态度。当然在外表方面,小新一直是个阳光大男孩。上回和他一起hang out两天的天真小堂妹后来还特意到静这里“给哥哥打100分”。一个人要走多远才能拥抱你所亲爱的人的每一面?又要走多远才能听到他内心深处的吟唱叹息呢?
也许静不必过份担忧。花儿们早已在冬天列好队,等待的耐心才是催开它们的春风。但只要目光被拉回现实,静仍在暗暗忧虑小新的自控能力。于是,静早早开始期待游轮上这八天远离网络的说话时间。后来的事实证明,人算总是不及天算,过份期盼反而带来波折。
吃过BRUNCH,静和小新依旧坐在自助餐厅里面。这时甲板上还很冷,没有阳光的时候风也心情欠佳。小新有点蔫蔫的不在状态。当静提到他的睡觉问题时,小新淡淡地回应说“我知道”。于是静只好另找话题。
上船前静刚刚读完迪帕克乔普拉的《奇迹》。按照封面上的介绍,乔普拉被推为“奥普拉和奥巴马的心灵导师”,1999年被《时代》杂志选为20世纪的100位偶像和英雄之一。因为《与神对话》上的介绍,静一口气读完三本乔普拉的书。读到《奇迹》的最后一部分,她忽然心有所悟。 这时兴高采烈地搬出来和小新分享书中一个女人讲述的自己的亲身经历:
这个女人频频失恋因为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足够的爱。后来,她只好去作心理治疗。
治疗师:“你想要通过治疗解决什么问题呢?”
女人: “我想要克服感受不到爱这个问题。”
治疗师:“对你来说,被爱意味着什么呢?得到保护、照顾、受宠爱?”
女人:“跟这些都无关。对我来说,被人爱意味着你被人理解。”
女人接着解释道,这句话脱口而出,但我感觉并没有说错。在我小时候,根本没有人理解我。我的父母人很好,他们已竭尽所能,但他们的爱并不包括理解我到底是谁。五年之后,在经过上百次的心理治疗后。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我说出了所有隐藏的问题,再也没有可耻的念头和压抑的欲望了。我已经被自己完全理解和接受。我再也不会回到旧有的反应模式中。
“你看,人首先要学会理解自己、爱自己。这正是这几年我们所做的。”
静很高兴自己为过去几年的努力找到了依据。不过小新似乎并没有受到她的情绪的感染。也许小新还小,对于爱和理解的体会有限。只有令双方都感到愉悦和兴致盎然的谈话才可能进行下去。静适时截住了自己刚刚扯开的话头,同时暗暗拥抱了一下自己那急迫的心情。
晚上,小新叫着头疼,说可能是因为枕头太软的缘故。静慷慨地把自带的枕头给了他。只要条件允许,静都会自带枕头出门。睡眠也一直是让静自己倍感头疼的问题。她知道她无法改变睡眠状态的真正原因是她还没有在心理上做好准备。她还舍不得放弃到了夜晚让思绪天马行空的习惯。
嗯,小新大概也还没有准备好。静立刻有几分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