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 (136)

听见靳曦说在爱着大维,并且发誓不会背弃大维,明宵的眼里闪现出一种惊愕和痛苦的神情。他等待了她这么多年。听到她自由了的消息后,他连夜坐飞机来到了伦敦。他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她的住处,敲开了她的门。他本以为他们不用再说一句话,就会重归于好。

从纽约飞伦敦的路上,明宵一直在想着他们相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他想着他找到了她的住处,带着激动的心情哆嗦着手指按响了门铃。他想着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她打开门,先是一愣,随后满眼惊讶地看着他。他会忍住激动的泪水,对她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我一直在想着你。你终于自由了,我来了,你还是像过去那样美。她会带着眼泪扑到他的怀里说,我也一直在等着你。然后他们会亲吻,进屋,重归于好,回到十七岁的那一年。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解释,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一个拥抱,一个吻,就会回到过去,就像中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就像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一起一样。就像她一直在他身边一样。

明宵想了各种重逢的情景,只是没有想到,她会甩开他的胳膊,告诉他说,她在爱着另外一个人,而且发誓会永远不背弃那个人。听到她的话语的那一刻,他觉得心里被狠狠地刺伤了。难受,疼痛,伤心,失望,悲哀,一下涌了上来。他一直以为她是爱着他的。他一直觉得她是被徐泽宁锁在笼子里,渴望自由,但是却无法冲出牢笼。她怎么会爱上别的人?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一定会受不了。他的自尊心一定会让他走到门边,穿上外衣,马上离开,而且再也不回头。但是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轻,任性,自尊心容不得一点伤害,容不得爱人一点背叛的那个明宵了。岁月已经教给了他更多的东西。他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开。

明宵很快镇静下来。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嘴唇颤抖着对她说:

小曦,我已经等了你二十年,每天我都在等着你。我还可以再等你二十年。等你重新爱上我,什么时候都不晚。我们不说这些了,跟爸妈去包饺子吧,过个好年,好吗?

 

她有些发呆地看着明宵。她看见他眼神里一开始流露出惊愕,随后就转变成了痛苦,痛苦变成失望。她看见他的眼睛里一刹那溢满了泪水,身体和嘴唇也在颤抖着。看见明宵难受的样子,她自己也觉得很难受。有一瞬间,她以为明宵要穿上外衣离开,但是明宵没有走,而是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对她说了这一番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宵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客厅。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擀面杖,用手抚了一下擀面杖上沾的尘土,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低头继续擀起了饺子皮儿。

你说你这孩子,干什么啊,会不会说话啊?爸爸皱着眉头对她说。明宵大老远的来,刚到咱家,跟咱们一起过新年。有什么话,不会一会儿坐下来慢慢说啊?赶紧洗洗手,跟我们一起包饺子。

她点点头,转身走进了洗手间,把洗手间的门关上。她觉得眼睛有些生疼,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想说话都说不出来。她走到洗手池边,拧开银色的水龙头,让水声遮掩住声音,两手捂住脸,嘴角咧开,小声哭了起来,滚烫的眼泪忍不住地顺着眼角流了出来,鼻子也被堵住。她悄悄哭了一小会儿,从马桶边上的纸卷上撕了一张卫生纸,把鼻子擤了一下,又撕了一张卫生纸把眼泪擦去。她在洗手池里把手洗干净,抬头看了一眼洗手池上的镜子,看见自己的眼圈红着。她洗了一把脸,用纸把脸擦干,涂了一点脂粉来遮盖哭过的痕迹,在嘴唇上抹了一点口红。她用手揉了一下头发,让头发变得蓬松和好看些。她整了整衣服,在镜子里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随后拉开洗手间的门,走出洗手间,来到客厅。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爸爸旁边,跟着包起了饺子。

 

你爸妈身体还好吧?爸爸捏着饺子皮问明宵说。

我爸还好,我妈早就过世了,好多年了,明宵把一个新擀出来的饺子皮放到一边说。在我蹲监狱的时候,我妈过世了。

噢,我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老了总是忘事儿,爸爸对明宵说。那时你在监狱里,没来得及去看你妈最后一面。

要说我妈是最疼我的,明宵说。从小就宠着我,从来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不论我怎么淘气,惹了多大祸,都不会说我,总是把最好的吃的留给我,给我买最好的衣服。然后她一下就走了,我都不能相信。当时我在半步桥监狱里,恨不得用头去撞墙。

你妈可是咱楼里的五好模范,街坊邻居的,没一个不夸你妈的,人特善良,爸爸说。你爸妈搬走后,我们还常念叨他们呢。你爸早退休了吧?

早就退了,明宵说。

也该有六十多了吧?

六十六了,明宵说。

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

 

听着爸爸和明宵的对话,她可以觉得出来,爸爸在帮着圆场,缓和一下刚才的气氛。她知道爸爸一向喜欢明宵,看到明宵来,一定很高兴。爸爸询问明宵为何没把父亲接到美国一起过,明宵说试过,但是中央有规定,离退休局级以上干部出国,要由部里的人事部批准,部里一直没批过。明宵说父亲也更喜欢国内的环境,退休金不少,熟人多,生活方便,还有保姆照顾生活。明宵说他有次飞回去看望父亲,在机场差点儿被抓起来,多亏了一个喜欢他电影的海关小姑娘悄悄告诉他说,他在一个黑名单上,入关后就会被控制起来,没让他入关。明宵说,他不知道是徐泽宁下的命令还是因为他拍的六四的电影惹得祸,自那之后,再也无法飞回去看望父亲。

明宵带来了一瓶葡萄酒和一瓶白兰地。继母去煮饺子的时候,她把明宵带来的酒打开,给爸爸和继母的杯子里斟上白兰地,也给明宵和自己的杯子里斟上了葡萄酒。饺子很快煮好了,她去厨房把饺子端了进来。继母已经做好了几个凉菜,从冰箱里拿出来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爸爸让继母把电视打开,一边看着重放的春节晚会,一边吃年夜饭。春节晚会的节目很喜庆,一些小品和相声也很逗人笑,屋里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爸爸跟明宵聊起了邻居的一些逸闻趣事,也聊起了明宵小时候在楼里的一些淘气的事儿。

她坐在明宵旁边,有时帮明宵夹夹菜倒倒酒,但是没有跟明宵说什么话,都是爸爸和继母在跟明宵聊。继母把明宵家里的情况都问了一个遍,恨不得把明宵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问到。当听到明宵拍电影后,继母问明宵拍一部电影能挣多少钱。她给继母快空的酒杯续满酒,打了一个岔,不想让继母继续问下去。她觉得继母有些问话让人感觉太尴尬了。

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坐在明宵身边,她有一种很温馨和踏实的感觉。四个人这样坐在一起喝酒吃年夜饭聊天,她觉得就像是一家子。再见到明宵,她觉得心里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也有许多话要问。她想知道明宵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他。她没有问明宵什么时候回纽约,但是她希望明宵能在伦敦多待几天,多来几次。

 

吃完年夜饭后,她和明宵一起把桌子上的盘子,碗碟和筷子收拾起来,端去了厨房。她系着一件红色的围裙,在洗水池边刷碗,明宵站在她身边用一块搌布把盘子和碗擦干,放进洗水池上面的柜橱里。客厅的电视里传来春节晚会的阵阵歌声笑语。她低头仔细地用一块倒上了苹果味的洗涤液海绵刷碗,心里觉得恍恍惚惚的。她想起了《半生缘》里曼桢最后见到世均时的那句话:世均,我们回不去了。跟徐泽宁的二十年的婚姻最后以分手告终,让她觉得自己在婚姻里很失败;跟大维的那场痛彻心扉的恋爱以自杀为结束,让她的身心都受了巨大的伤。疮口虽然在愈合,但是这两年来经历的一起,让她对婚姻和爱情都很失望。明宵来了,但是他来得太晚了,她的心早已被撕裂,不知道是否还能全身心地爱上一个人。

她把洗干净的筷子递给明宵时,手指碰到了明宵的手掌的侧面,像是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回到了心里。

筷子放哪儿?明宵一边把筷子擦干一边问她说。

放下面的抽屉里,她把嘴冲着放筷子和勺子的抽屉努了一下说。

明宵俯身把筷子放进抽屉里。爸爸走到厨房边上,对她说:

小曦,我跟你妈下楼出去遛个弯儿去。明宵大老远的来了,好好招待招待他。

她点点头,知道爸爸是想让她和明宵单独待一会儿,说说心里话。

伯父,外面冷,您和伯母别出去散步了,明宵说。我一会儿也该回旅馆了。明天还要飞回纽约,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办。今天来这里,看见您和小曦,能一起吃顿年夜饭,我就挺高兴的。

明宵,别说见外的话,既然来了,今天又是新年夜,就跟我们一起守夜,过了午夜再走,爸爸说。我退休后,身体不太好,来到伦敦,每天坚持去河边散步,锻炼一下身体。小曦,你替我留着明宵,别让他走,一会儿散步回来,我还要跟他聊聊呢。

好的,那我就过了午夜再走,明宵说。您们出门多穿件衣服,外面还是有些凉。

你们慢慢聊,我去去就来,爸爸说。小曦,把我从国内带来的普洱茶给明宵沏上。

 

在厨房把碗筷洗干净,在炉子上做了一壶水,她把垃圾口袋拿出来,把垃圾袋系好。明宵提起垃圾袋,问清了哪里倒垃圾,随后推门去楼道里拐角的垃圾间倒垃圾。她解开围裙,把围裙抖了一下挂在厨房墙上的挂钩上,走回客厅。她在客厅墙壁上的挂着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伸手把有些乱了的头发拢了拢,随后走到书架前,在顶上一层找到了爸爸带来的普洱茶盒子。盒子是深褐色的,上面画着一幅山水画,左边印着吴裕泰三个金字,中间写着黑色的陈香普洱四个大字。她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是黄色的绸缎,中间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的茶叶块。她用力把茶叶块掰下一块来,放进白色的茶壶里。

门响了,她扭头一看,看见明宵从外面走回来。她把剩下的茶叶块放回茶叶盒子里,把盒子随手放到书架上,回身坐到沙发上。明宵去厨房洗了一下手,走进客厅里来,看了她一眼,坐到她身边,伸手把她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在手心里攥着。她想起了第一次被明宵牵着手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手心里出了许多汗,想松开手把汗蹭干,却又舍不得,就那样汗津津的被明宵攥着,沿着街道走下去。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虽然很久很久了,但是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她扭身仔细地看着明宵,看见他的眉毛依然浓厚,头发也黑黑的,很浓,眼睛很亮。除了皮肤晒黑了一些和面容有些沧桑之外,好像别的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领子很平整,袖子半挽在胳膊上,下面是一条熨得很好的水磨石牛仔裤,穿在长腿上,显得既干净又利索。她曾经想过在国外可能会遇到明宵,也想过跟明宵重逢会是怎样,但是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明宵像是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而且是新年前夜。她心里觉得既欣喜,又悲伤。欣喜的是这么多年了,终于又见到了明宵,而且自己已经自由了。悲伤的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时光已经过去了,青春不再,最好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而且还有大维。刚才爸爸和继母在时,她觉得有很多话想跟明宵讲,但是现在他们出去了,她倒不知该从哪里讲起。她等着明宵说话,明宵像是也不知怎开口一样,只是把她的一只手攥着,眼睛看着她。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明宵终于开口说:

真高兴今天又见到了你。

我也是,她说。一点也没想到。我们多久没见了?好像有五六年了吧。

七年了,明宵说。上次最后一次见到你,还是你在布拉格演出的时候。

都七年了,这么久了啊,她感慨地说。那次在布拉格失约,很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明宵说。我知道你的处境。

是不是很失望?

非常失望,明宵点头说。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有一天我还会再见到你,你看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这些年来,你怎么样?她问明宵说。

还好,明宵说。一直在忙,拍了有七八部片子,虽然没有拍出一部特别好的,也没闲着。

我看了几部你的片子,她说。拍得很好,很感人。

没有你的舞跳得那么杰出,明宵说。从第一次见到你跳舞,就知道你有天分,一定会跳得很好的。现在你都成世界级明星了。

哪里啊,她说。差得远,只不过刚开始在伦敦演出。

皇家芭蕾舞团是非常好的芭蕾舞团,能在这里跳主角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明宵说。国外没有后门,能够跳得好,都是靠自己的实力。

过去吧,虽然自己觉得自己跳得不错,但是总觉得是靳凡爸爸和徐泽宁在后面帮着我,她说。到了伦敦,一开始申请去皇家芭蕾舞团,心里也没底儿,一直都在国内跳,年龄也大了,不知道能不能进去,没想到很顺利的就进去了。我想机会也是巧,正赶上他们在排练《卡门》,《卡门》是我最拿手的,他们一下就要了我。对了,在演《卡门》时,我一直在穿着妈妈留给我的那件波希米亚红裙。想起来,那件红裙,当初丢了,还是你后来找到还给我的。我觉得这件裙子有一种魔力,像是一件魔裙,只要我穿上它,就觉得特别有自信,就能超水平发挥,好像不用想,舞步自然就会跳出来,就像神话里的红舞鞋一样。

那是因为你妈妈在保佑你,明宵说。

我觉得也是,她说。

 

厨房的水壶响了,她看了一下厨房说:

水开了,你先坐着,我去冲茶。

她把手从明宵的手里抽出来,站起身向着厨房走去。她把火关了,把水壶提进客厅来,往茶壶里倒满水,把剩下的水倒进暖壶里。她把空了的水壶放回厨房,回到客厅,看见明宵在看着墙上挂着的她和孩子们的照片。

这是你的两个孩子?看着活泼又可爱,明宵赞叹说。

她们是很可爱,她说。我觉得有了她们之后好幸福,只要她们开心,我自己都无所谓了。

是双胞胎吧?

是双胞胎,她说。我给你拿她们的相册来看,有好多相片。

她从书架上取下两个相册,坐回沙发上,翻开给明宵看。明宵坐在她身边,一张张看着,赞叹着。看完相册,她把茶壶里的水倒了两杯,一杯放在明宵面前。她倒水时,明宵看见了她腕子上的那道刀痕。刀痕带着微红的颜色,在手腕动脉上方凸起成一道细线。

这是怎么回事儿?明宵抓住她的腕子问她说。

别问了,她用力想把手抽回说。我不想让你知道,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是别人割的,还是你自己割的?明宵抓住她的手腕不放说。

自己割的,她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明宵心疼地问。你不知道这样会真的死去?

我知道,她说。那时就不想活着了。后来,齐静找人把屋门打开,把我救了过来。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明宵抚摸着刀痕问她说。

别问了好吗?今天是年夜,说点儿高兴的吧,她说。刚才一直在说我的芭蕾,聊聊你的电影吧。

明宵把自己拍的一部部电影慢慢讲给她听。他告诉她说,他最早改编普鲁斯特的《似水流年》,上映时票房很惨淡。第二部票房也不好,是描写纽约街头的一个黑人艺术家花了二十年时间,把纽约的一条街道上的所有车库和墙壁都画上了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画的故事。第三部是一部传记片,叫《蒙巴那斯的黑蝴蝶》,演得是二十年代聚集在法国巴黎的那些艺术家们的穷困潦倒但又生机勃勃的生活。第三部片子在嘎纳电影节上获得了最佳导演奖,票房也不错。第四部片子是一部动作片,票房很好但是评论不佳。第五部是《红裙》,拍得是一个莫斯科芭蕾舞剧院的女演员,因为爱放弃了自己在苏联的艺术前程,来到了中国,最后在文革中被打成苏修特务,最后自杀而死的故事。第六部是《悲城之恋》,描写一个六四时发生在天安门广场的爱情故事,拍了好几年,正在上映。现在正在拍第七部,一个有关中国的超级间谍金无怠的传记故事片。

我看了《悲城之恋》,跟齐静一起在伦敦看的,很感人,她说。《红裙》是演得我妈妈的故事吗?

就是,是当初在监狱里花了四年写好的剧本,明宵说。你看过这部片子吗?

没有,她说。

那你应该看看,网上一搜就有,明宵说。

 

时间不知不觉飞一样的过去了,她觉得只跟明宵聊了一小会儿,爸爸和继母就回到了家里。继母端来瓜子,水果和糖果,打开电视。四个人坐在客厅里一起喝茶,嗑瓜子,聊天,看国内的新年晚会节目,一直看到午夜。

新年的钟声响过之后,明宵站起身来告辞,说要回旅馆去休息,第二天还要飞回纽约。她穿上外衣,跟爸爸和继母说下楼去送送明宵。爸爸和继母热情地把明宵送到门口,嘱咐明宵以后有机会多来坐。她带着明宵坐电梯下楼,一直送到楼门口。外面气温高于零度,地面的雪有些融化了,路面很湿,像是刚下过了雨一样。他们站在楼门口,口中说着道别,心里却依依不舍。

真的要回纽约吗?她问他说。不能在伦敦多住几天吗?

影片正在收尾阶段,我甩下演员们就飞过来了,明宵说。再这么开小差,制片人要跟我急了,因为花得都是制片人的钱。

有点儿舍不得你走,她看着明宵说。这么多年了,才见到。

要不我们沿街走走吧,明宵说。时间太短了,还没有跟你聊够。

我也觉得是,她笑了笑说。这里走不远,就到了泰晤士河边,平时我都是带着孩子们去那里散步,我们去河边走走吧,晚上的风景很不错。

 

他们沿着街边的人行道,向着泰晤士河边走去。午夜的伦敦街道,行人和车辆寂寥,空气清新,月光清凉如水。路边的店里透出明亮的灯光,把湿了的地面照得像是镜子一样。明宵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条浅灰色的格子围脖围在脖子上,塞在大衣领口里,手上带着一双棕色的皮手套。她穿着入冬时在一家店里买的棕色粗呢外套,脚上是黑色的高腰长靴,显得身材很苗条。

他们走到泰晤士河边,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水中晃动的月亮,伦敦眼和桥上的倒影。明宵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点上吸了一口。

还抽烟呐?她问他说。

这么多年了,一直戒不了,他说。

你知道三个抽烟的人里面,有一个就会因为烟得病,她说。

我知道,明宵说。也没有想活得太长寿。

这么多年,你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吗?她问他说。

嗯,明宵说。

为什么要这样,不觉得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都耽误了吗?她继续问他说。

因为我不想错过了你。他抽了一口烟,望着河上飘动的倒影说。不想在你自由了的时候,我却不能跟你在一起。

 

听到明宵这样说,她觉得心头一震。想起自己虽然当初很爱明宵,但是后来却禁不住徐泽宁的追求,嫁给了徐泽宁。如果当初要是能坚持等一下明宵就好了,她想。河边的凉风从她的耳边掠过,就像是美好的时光在眼前随着河水流逝。

那年我从监狱出来的时候,曾经托靳凡告诉你,我会在美国等着你,不论多久都等着你,明宵继续抽着烟说。靳凡告诉你了吗?

一开始没有,后来告诉了,她说。

那次从布拉格回来后,有一段觉得特别绝望,明宵停顿了一下说。我也想过,这样等下去是不是还有意义。我知道这样不太理性,爸爸也一直在催促我找个女朋友结婚,生个孩子。我们做导演这一行的,接触的女人很多,也有一些看着很不错的。女孩一般也喜欢跟我们在一起,虽然你不知道,她们是因为想在电影里得到一个角色呢,还是真喜欢你这个人。有一段时间我觉得特别痛苦,觉得生活都没有了意义,连拍电影都觉得没意思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幸福,跟别人不会幸福的,那样何必耽误另外一个人?如果明明心里爱着你,却跟别人结婚,生孩子,那样不光是耽误了别人,最终还会伤害别人。我知道徐泽宁一旦飞黄腾达,就会去跟别人好,有权有钱有势的人都是那样,几乎没有例外。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容忍徐泽宁出轨,所以知道只要我耐心等待,就会等到你自由的那一天。

那你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怎么过来的啊?她问他说。没有人陪伴着你。你不觉得孤单和寂寞吗?

一个人过久了,也就习惯了,明宵说。再说,我有电影,拍电影也很忙,总有很多事可做。电影是一种艺术,一种从来没有止境的艺术,无论你有多少时间,总可以投入进去,把电影拍得更好,所以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只是经常会想起你,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因为没有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那边怎么样,有时夜里睡不着觉,想你想得挺心里难受的。有时半夜里醒来,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和窗户透进来的外面的微光,心里突然会想起你,想你要是在我身边该多好。但是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种思念。

我真的不知道你还在想我,她说。如果我知道了,就不会跟大维好,一定会等着你。

 

明宵把烟在岸边的矮矮的围墙上掐灭,仍在路边的一处残留的积雪上。他两手抓住她的胳膊,眼睛看着她说:

小曦,我爱你,从过去到现在都一直爱着你。我知道你在感情上一时无法跟大维分开,我愿意等着你,等到我们可以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还可以再等下去。我觉得你只有跟我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因为我爱你,而且我们各方面也都很匹配,很合得来。我回美国去把电影拍完,然后我要搬到伦敦来,住在你隔壁,天天能看见你,听见你说话。即使见不到你,我也会觉得离你很近,会觉得你就在我身边,那样我心里就会觉得很踏实。你,或者孩子,或者老人,如果有什么事,我还能帮着照应一下。我以后会拍一些英国电影,英国有这么多好的文艺作品,相信一定能把其中的一些改编成电影。你好好在皇家芭蕾舞团跳你的芭蕾,我好好拍我的电影,我们都会有各自的成就,然后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就像我说的,什么时候都不晚。我等着你,等着你走出自己的伤痛,能够重新爱上我的那一天。相信我,那一天迟早会到来,那时你和我都会是最幸福的。

听着明宵的这番话,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从来没有想到明宵会这样爱她,不光等了二十年,还会继续等下去,还会搬到她身边来。想起这两年来经历的分居,离婚以及跟大维的惨烈的恋爱,她突然觉得悲从心来,忍不住趴在明宵的肩头上,哽咽了起来。明宵双手搂着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背部,亲了她的头发一下说:

小曦,不哭。我知道你这些年虽然外面风光,但是也过得不如意。都怪我当时年轻,不知道珍惜。以后我要好好珍惜你,我要把烟酒都给戒了,好好活着,活的长一些,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

 

从民间春节晚会的会场走出来,已经快午夜了。大维像是在地下通道拉琴一样,跟琵琶姑娘一起坐地铁,把姑娘送回戏曲学院的学生宿舍。他们从地铁站口出来,听见外面噼噼啪啪爆竹声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夜空里不断升起一束束烟花,新年已经到了。

大维提着提琴盒,姑娘背着琵琶,沿着街边走着。街上车辆不多,路边有一些人在点爆竹。每当看见有人在街边点爆竹,姑娘都有些害怕,拽着大维绕远点儿走。回宿舍的路上,姑娘像是依旧沉浸在兴奋之中,脸上泛着红色,跟大维说着表演中的感受。姑娘说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表演,而且是网上直播,她很紧张,弹的时候有几个地方走调。大维说根本没听出来,相信别人也听不出来。

我老师肯定能听出来,姑娘说。她耳朵可尖了,平时练习时,稍微有个音节走调,她都能听出来。

没关系,大维说。就是有点儿走调也不算什么。我在中央乐团时,老在北京音乐厅演出,也有人走调,但是观众们都很热情地鼓掌。我们又不是机器人,哪里有不出错的,谁也不能总演奏得那么完美,你已经弹得很不错了,大家都很喜欢。

你比我有经验多了,姑娘说。看你演奏不慌不忙的,神态自若,很有定力。哎,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什么?

就是无论身边有人还是没人,无论有多少人,你都能全神贯注地演奏,姑娘说。就好像那些人啊,噪音啊都是空气,都不存在似的。

那是因为我常年在地下通道里演奏,都练出来了,大维说。你将来也会行,多演出几次就不紧张了。

 

姑娘放慢了一点脚步。今天是新年夜,她想跟大维多待会儿,不想那么快回宿舍去。她喜欢跟大维这样边走边聊,觉得很放松,也有趣儿。跟大维一起在地下通道演奏有半年了。这半年里,姑娘对大维了解了许多。在她看来,大维就是一个本分,实诚,善良的小提琴手,根本不可能跟老四那样的人有什么冲突。她一直纳闷儿老四为何要她了解大维的一切。每次她去汇报时,虽然没能汇报出什么,老四都给她一笔钱。有次她憋不住了,问老四为什么要监视大维。老四告诉她说,大维是个危险人物。老四没具体说大维是个什么样的危险人物,这让她更为好奇。难道,大维是那种传说中的隐藏得特别深的老牌特务?但是怎么看大维,都觉得大维就是一个普通的人,说话做事都没有藏着掖着什么的,人看上去也很真诚坦率,怎么可能是特务呢?

对大维了解多了之后,她坚信老四搞错了。她觉得大维不是坏人,更不可能是什么危险人物,但是她依然遵照老四的要求,每周去向老四汇报一次。汇报有时是电话,有时是老四让她去当面讲。每逢去跟老四单独汇报时,都是在老四的私人会所内,老四都给她一笔钱,还会留她睡一晚。自从睡过第一次之后,后面的她都觉得无所谓了。学校的师姐们早已经传授过业内的潜规则,并且告诉她说,反正也是会被潜规则,还不如找个最有权势的被潜规则。老四就是她认识的人里面最有权势的人。只是每次跟老四汇报之后,姑娘都觉得很内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间谍一样潜伏在大维的身边,把大维蒙在鼓里。但是,她知道不能把这一切告诉大维。老四警告过她,要是让大维知道了,她毕业时就别想进好单位,而且她父母还会再一次下岗。她知道老四的能量,也知道老四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不能得罪老四,只能继续按照老四的要求,每周把大维的情况汇报给老四。

这一段时间以来,姑娘觉得心里越来越喜欢大维。大维琴拉得好,有才华,做事认真,人也实在。每次在地下通道拉完琴后,都主动送她回宿舍。两个人一起演奏挣来的钱,大维也总是多分她一些,说她是学生,又是女生,开销大。大维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一点也不轻佻,既不跟她说挑逗的话,更不占她的便宜。就连大维看她的目光,也是那种坦坦荡荡的目光。她觉得大维会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或者男闺蜜。唯一的问题,是大维没有一份儿正儿八经的工作,挣钱既不稳定,也不多。她想,可能这也是大维一直没有女朋友的原因吧。老四说了,将来等她毕业时,北京所有单位她随便挑。她想将来自己有了份儿好工作,再想办法帮大维找份儿好工作。

 

大维哥,过年了,你打算怎么过啊?姑娘问大维说。

我没有亲人了,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年跟平时也一样,没什么区别,大维说。你呢?

明天我要坐火车回去看父母,她说。本来一放假就该回去看父母的,因为要上民间春晚,只好等初一走了。

什么时候的火车?

明天早上的。

东西多吗?我去送你吧,大维说。

不多,谢谢你,不用了,姑娘说。

真的不用?

真的,姑娘说。

那好。

要不你跟我回去过春节吧,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很欢迎的,姑娘说。

那成什么样子啊,大维说。又不是你男朋友。

我就说是我的老师啊,姑娘说。老师不行吗?

别逗了,大维扑哧笑了。哪有老师跟同学回家过年的?到时你们家里人不定会怎么猜疑呢。

不去就不去,谁求着你去了?姑娘撅起嘴说。

 

姑娘和大维快走到戏曲学院的大门时,看见路边人行道上半躺半立着一只小猫。小猫像是一条腿被压断了,两只前腿站立着,身子摇晃着,但是后腿怎么也立不起来。姑娘尖叫一声,拉着大维跑过去看。小猫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害怕的样子,喵了一声,扭动着身子想躲藏,但是腿拖在地上,动不了。

真可怜啊,姑娘蹲在小猫身边说。

大维弯下腰去,看见小猫的一条后腿在地上拖拉着,小腿已经变形了,上面带着暗红的血。血浸湿了腿上和腹部一大片毛,显得血糊拉碴的。小猫睁着两只圆眼,有些恐惧地喵着,看着他们。

真缺德,大维抬头看了一眼四周说。肯定是谁的车把猫的腿压断了,然后把猫扔路边,自己溜了。

它流这么多血,会不会死掉啊?姑娘担心地问。

血好像凝固了,大维仔细查看了一眼说。需要给猫找个兽医诊所给看看,包扎一下。不过这么晚了,而且又是新年夜,恐怕哪里也不开门了。

能不能想个什么办法啊?姑娘焦急地问。这只小猫在这里,恐怕要冻死饿死了,要不遇上坏孩子,还不给虐待死?我们宿舍不让养宠物,不然,我给它抱回宿舍去。哎,你不是一个人住吗?能不能把猫先带回你家去?就算替我照顾着,看病和小猫需要的吃的什么的钱,我来出,好吗?

行啊,大维放下手里的小提琴说。

大维弯下腰去,两只手把猫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猫的脑门。像是因为疼的缘故,小猫很乖地躺在大维的臂弯里,一动不动。

大维哥,太感激你了,姑娘高兴地说。我知道你就是好心肠的人。我回宿舍就上网去找私人兽医诊所去,大年初一的也没准儿有私人兽医诊所开。明早我走之前把私人兽医诊所的电话短信给你。

没事儿,我自己能上网查,大维说。你放心回家过年去吧,等你回来,猫就好了。那什么,我看这猫腿上还在渗血,我抱着它先回家,给它洗洗,上点儿云南白药止血。

我去给你叫辆出租车,姑娘说。

这大年夜的,哪里有出租车啊,大维说。我还是坐地铁回去就行了。你放心吧,我小时养过猫,知道怎么照顾猫。

我送你上地铁,姑娘说。

别别别,你还是赶紧回宿舍吧,大维说。大晚上的,都过了午夜了,回头你再出点儿什么事就麻烦了。你看这猫乖的,它知道我们在救它,一动不动的,也不挣扎。我自己能坐地铁回去。你赶紧回宿舍吧,你到了宿舍,我也就放心了。

好,那我们。。。明年再见了,姑娘说。

已经过了新年了,大维说。祝你新年快乐!

你也新年快乐,姑娘说。

大维把小提琴盒夹在腋下,抱着猫,转身向着地铁站方向走去。姑娘背着琵琶,向着戏曲学院的大门走去。她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看看,看见大维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明天就要坐火车回家了,姑娘心里很激动。她想好了,这次寒假回家把大维的情况跟家里聊聊,看看爸妈怎么想。如果把爸妈同意,等寒假回来后,就找个机会告诉大维。她想如果跟大维表白,告诉大维,自己喜欢他,大维也会喜欢她的。她知道自己虽然不是那种特别妩媚的美女,但是也是长得清纯秀气,招人喜欢,而且比大维年轻许多。

她想将来两个人都有份儿好工作,收入攒起来,一起买房子,也能过个挺好的小日子。她知道自己是弹琵琶的,比不了那些歌星什么的,不能指望会成名和发财。而她想要的,也就是一个安安稳稳的小日子,让父母少操心,自己有个小家,有个孩子,过得快乐一些。她觉得大维一定也是一个顾家的人,而且成熟,会心疼人照顾人,脾气也好。她想将来要是跟大维在一起,一定会有个不错的小日子。

 

寒假一眨眼就过去了。琵琶姑娘坐在返回北京的特快列车靠窗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一片片土褐色的原野和天上的蓝天白云,心情很高兴。这次回家,爸爸妈妈给做了很多好吃的,吃得都胖了。两个星期的假期,她睡了很多好觉,陪着妈妈爸爸聊了许多。她告诉爸妈说,自己在北京的一家影像公司找了份儿业余工作,收入不错,不用家里再给钱了。她还告诉家里说,在北京认识了个小提琴手,比自己大一些,但是人很不错,做事靠谱,也很有才华。爸爸问她说,在网上看见民间春晚上的表演视频了,是不是那个跟你一起演出的小提琴手?她说就是他,叫大维。爸爸说,从视频上看,小伙子年龄大了点儿,但是人很不错。你一个女孩子,在北京很不容易,有个男朋友照应着也好。她说大维现还没有好工作,也没有房子,只是在地下通道里拉琴。她说她相信大维的才华,将来一定能有份儿好工作。爸爸说,只要人好,对你好就行,别的都在其次。妈妈说,咱们也是穷人家,没房子没地的,也就不挑拣了。只要你喜欢的,家里都支持。

听见爸爸妈妈这样说,她觉得很高兴。她盼着火车早些到北京,打算在宿舍好好睡一觉后,第二天就去找大维,想去看看大维和那只捡来的猫。大维给她发短信说,那只猫已经让兽医看过了,兽医给做了一个小手术,把伤口处理好了。那只猫的一条腿有些瘸,但是不妨碍走路,只是不能爬树和跳墙。离开北京这些日子以来,她很怀恋跟大维一起在地下通道拉琴的日子,也一直在想那只猫。她很高兴很快能看见大维和那只猫了。

 

伦敦的一幢公寓楼里,靳曦站在客厅里,看着联邦快递的人把一些纸盒子搬进屋里。明宵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把电影拍完后,搬到伦敦来了。明宵在她对面的一座公寓楼里,租了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把纽约住处的书和一些资料都通过联邦快递空运了过来。这间公寓正好跟她的公寓是一个楼层,阳台相对,从客厅的玻璃窗就能看见她的阳台和客厅。明宵说,这样他每天在书桌上工作时,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她也很喜欢这间跟她的公寓遥遥相对的房间,说晚上只要看见他的窗口亮着灯,就会知道他在工作,心里就会觉得很亲近和踏实。

以后你要是抽烟,我一眼就能发现哦,她对明宵说。

我已经戒了,明宵说。不信,你闻闻衣服,一点儿烟味都没有。

联邦快递的人把纸盒子卸完就走了。明宵把纸盒子一个个打开,把里面的书拿出来,摆放在书架上。书大部分都是跟电影有关的,也有一小部分是小说和诗集。她帮着明宵从纸盒子里往拿东西,看见了一摞用橡皮筋扎在一起的信。她觉得信封很眼熟,仔细一看,是中芭的信封,贴得是北京的邮票。

都是你过去给我的信,明宵说。我都留着呢。

她随手翻开一封,看见里面的火热的词句,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红。她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年轻时曾经给明宵写过那么些信。明宵走过来,在一扎信里翻了一下,抽出一张纸来,给她看说:

这是你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她打开信纸,看见是当年托靳凡带给半步桥狱中的明宵,劝明宵出狱的信:

明宵,

谢谢你把日记给我看。

日记我读了,很感动,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人会这样爱我。曾经以为,你就是我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修来的相识的缘分。佛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许是我们前缘不够,所以今生只能相见相识,却无缘在一起。

我会记住你的爱和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不管怎么说,能够有一段美好的时光,能够有你一份这样深的爱,我已经很感激了,觉得没有白来世上一次。

希望你能答应泽宁的条件,早些出狱回美国。别在监狱里了,你在监狱里多待一天,我就会多难受一天。不要让我为了你担心和难受了,好吗?原谅我什么也为你做不了,只能用跟泽宁回西安,来换取你的自由。如果你不答应泽宁的条件,那不光所有人为你出狱而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而且我也会因为你在狱中而时时为你担忧,感觉内疚和不安,你明白吗?

写下这一段话,我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眼泪止不住的流。如果你能出狱,能回美国继续做你喜欢的事,能够有一个快乐的生活,那就是我莫大的安慰了。

就此别过,多保重。

小曦

 

重新读着这封信,她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想起了在狱中见到明宵的情景。她想起当年得知徐泽宁把明宵投入监狱后,非常气愤,跟徐泽宁大吵了一架,要徐泽宁把明宵放了。徐泽宁以放明宵为条件,逼迫她放弃了《天鹅湖》的演出,连夜把她带去了西安。自那之后,明宵去了美国,除了她在布拉格演出《红色娘子军》时见过明宵一面,就再也没有见过明宵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一直等着你,等了这么多年吗?明宵说。每当我重新读到这些信的时候,我都能感到你对我的爱,那种发自内心的爱。虽然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但是我相信有一天你还会这样爱上我。

太不公平了,她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说。你的信我都没了,光剩下我给你的信了。以后让别人看见,成了我一厢情愿的追你了。把你的日记本给我,我要当证据保留着,当初是你追我的。

 

星期日的早上,琵琶姑娘很早就起来,吃了早点,化了个淡妆,给大维打了个电话,然后带上了从家里带来的一包妈妈做的腊肉,坐地铁去了大维家,去看大维和小猫。她敲开大维住处的门时,大维抱着小猫在门口迎接她。

看看,这只猫多好啊,大维把小猫递给她说。我真的感激这只猫,每天都是它陪着我,无论我做什么,它都在旁边睡觉,或者看着我。晚上就在我脚头上躺着,一直睡一晚上,呼噜呼噜的特催眠,还像个小暖水袋,特暖和。

姑娘把腊肉递给大维,从大维手里接过小猫来。她把小猫抱在怀里,抚摸着小猫身上柔软的毛。小猫像是认识她一样,一点也不闹,用脑袋拱拱她的手。她用手指在小猫的脖子上挠着,小猫闭着眼睛,嘴里呼噜呼噜的,很享受的样子。

真乖,真可爱,她高兴地说。没想到它恢复得这样好。谢谢你带它去看病,还把它照顾得这么好。

 

大维请她在屋里的沙发上坐下,给她从冰箱里端来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倒了一杯饮料。姑娘抱着小猫,眼睛看着打扫得很干净的屋子,好奇地问大维说:

哎,你屋里收拾得真干净。记得以前来的时候,屋子里很乱,这次怎么收拾得这么好?

过去总是很乱,我都不好意思,大维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说。正好过节时间多,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哎,你知道我们得奖了吗?

什么奖?

就是上次民间春晚,有个投票评选最佳节目,我们的节目得了第三名。

真的啊,太好了,姑娘说。那里可是民间高手云集啊。有奖金吗?

没有,大维笑了说。你在家里过得挺好吧?

嗯,吃胖了,体重长了不少,衣服都快穿不进去了,姑娘说。那腊肉是我妈腌的,给我带了很多,我带来一块你,给你尝尝我们家乡的风味儿。

闻着味道就好,很馋人,大维说。

这些日子还去地下通道拉琴吗?姑娘问大维说。

还去啊,就是你不在,人少了一多半,大维说。我以为他们是听我拉琴,原来都是来看你弹琵琶啊。

你得多拉点儿通俗的,人就多了,姑娘说。

《梁祝》还不通俗吗?大维说。

你得拉周杰伦的歌,姑娘说。现在这年轻的都喜欢周杰伦。

你回来就好了,大维说。以后我们又可以一起去拉琴了。

 

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大维问姑娘饿了没有,要带她去楼下餐馆里吃饭。姑娘抱着小猫说,还没跟猫咪待够呢,不想去餐馆,你家里有什么就随便吃点儿。大维挠挠头说,打扫卫生时,把冰箱也给清干净了,平时自己一个人,冰箱里也没什么吃的。姑娘说,那就熬锅粥好了,正好春节在家里大鱼大肉吃得太腻,来些清淡的。大维想了想说,那我下去买两个凉菜来,再要份儿包子和小米粥。姑娘说这样好,别太麻烦就行。大维让姑娘在屋里带着猫玩,自己拿了一个盛粥的锅下楼去了。

大维下楼后,姑娘把猫放下地,一边逗着猫玩,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扫视着大维的屋内。大维屋子里的家具很简单,一张床占了小一半房间,床边靠窗的地方摆着是一个小书桌,旁边是一把折叠椅,书桌上摆着几本乐谱。屋子一侧摆放着两个颜色发旧的沙发,中间一个茶色玻璃的茶几,靠墙放着一个书架和一个放衣服的五斗橱。五斗橱的最下面一个抽屉开着,裂开一条小缝,像是匆忙之间忘了关上。猫在屋里瘸着腿走着,在茶几下面蹲了一会儿,又沿着墙角走到五斗橱边,用手扒着裂开缝的抽屉,像是想爬进去看看。她走到五斗柜边上,把猫抱过来,抱着猫重新坐在沙发上。猫从她的膝盖上蹦下来,钻到了床底下。她跪在地上,低头看着床底下,想把猫叫出来。朦胧的光线里,她看见床底下有一个黑乎乎的物件,躺在靠着一个床腿的地方。她看着那个黑乎乎的物件,发现那是一把漆黑的手枪。

门口传来大维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坐回沙发上,手捂着胸口,觉得心在咚咚地跳。

怪不得老四说大维是个危险人物,原来大维家里藏着枪,她想。

 

姑娘在大维家吃了中饭后,说下午还有事儿,要早些回去。大维把她送下楼,送到地铁站口,看着她进了地铁站才转身回去。回宿舍的路上,姑娘心里一直辩论着,不知道该不该把大维家里藏着枪的事儿告诉老四。难道大维真是个坏人?难道大维在她面前的一切表现都是假的?她不敢相信,也不敢想。

姑娘回宿舍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想来想去,觉得老四给她钱,派她接近大维,就是想知道大维的秘密。既然拿了老四的钱,答应了老四做这件事儿,她觉得自己应该把大维家里藏着一把枪的事情告诉老四。她一直觉得过去什么都没能发现,但是每次跟老四汇报情况,老四都给她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但是,她又不相信大维真的是一个坏人。她决定先问问老四,大维为什么是个危险人物,再决定是否告诉老四。

她从床上爬起来,拨通了老四的手机,说有情况要向他汇报。老四说派人开车来接她,要她到私人会所来当面谈。她收拾打扮了一下,来到校门口,不多久就看到一辆黑色小轿车开到她面前。小轿车的车窗摇下,她认出了里面的司机是老四手下的人,就上了车,去了老四的私人会馆。

 

她坐在老四私人会所一间宽敞屋子里的沙发上没等多久,老四就走了进来,把门带上。她习惯性地站了起来,眼睛看着老四。

坐下吧,有什么情况?老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门见山地问她说。

我刚从家里过寒假回来,今天去了大维家里,她有些拘谨地坐下说。跟大维一起吃了中饭。有件事我想问一下,您说大维是危险分子,可是我一直都没看出他哪里危险。

哼,那是因为他伪装得好,老四说。你知道他每个周末上午都去八宝山射击场练习射击吗?

他去练习射击,每个周末?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老四。他。。。他从来没说起过这件事儿。

所以说他很危险。你跟他接触,有六个月了吧?你看,他每周去打靶,你从来都不知道吧?

不会吧,您怎么知道的?她问老四说。

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监视那小子吧?

老四说着,走到屋子一角的一个保险柜前,把保险柜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摞照片来,甩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她拿起照片,看见大维头戴耳麦,手里举着一把手枪在射击。那把手枪的样式和形状,跟她在床底下看见的一模一样。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大维真是个危险人物。

那小子最近枪法大有长进,你看,几乎百发百中,都快成神枪手了,老四指着一张布满黑洞洞靶子照片说。他这样练下去,以后都可以派他去参加奥运会了。

怪不得,她放下照片说。

你发现什么了?老四的眼睛盯着她问。

他。。。他家里藏着一把手枪,她说。就跟这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太好了,老四一拳砸在桌子上说。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枪藏在哪里?

在床底下,她说。

老四把照片收拾起来,放回保险箱,又从保险箱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随后把保险箱锁上。老四把大信封塞给她。她掂了一下,很沉。

你的任务结束了,这是给你的酬劳,老四说。以后不用再去理那小子了,剩下的事儿,我教给人去办。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儿?她问老四说。

私藏枪支,图谋不轨,危害社会治安,老四说。就凭他私藏枪支这一条,就够把他关几年监狱的。

他家里有只猫,不管你们做什么,别伤害那只猫好吗?她说。

女人,老四摇摇头说。好的,你放心,我嘱咐他们把那只猫捉来送给你。

我们宿舍不让养猫,她说。

真麻烦,老四不耐烦地说。我替你养着,等你毕业了还给你,好吧?

谢谢,她站起来说。那只猫好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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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仙姑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明宵已经等了二十年,现在小曦自由了,我想明宵不会轻易放弃的。老四还好吧,他完全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把大维抓起来,但是他还是想拿到真凭实据来抓大维。
何仙姑 发表评论于
Nice!
HP67 发表评论于
明宵这一节写得真好!大维一节也写得好,为他担心。老四比黑社会黑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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