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暗夜袭
幽蓝天空如缎,荒野深处的天际,连接着绵延数里的军营。暮色四合中,白昼尽敛,军营灯火莹莹,宛如自天穹撒入原野的万颗星辰。
快到军营门口,拓跋征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让钰儿伸臂高举。军营前的数道栅栏旋即被挪开,他们未驻马停顿,守门将领、士兵皆整齐列队,跪拜行礼。拓跋征扬鞭策马,疾驰入井然有序的军营之中。
飒飒寒风里,黑色金边旌旗、金虎字大纛随风飘展,霍霍声闻之肃然。未到中军行辕,拓跋征已驻马,与钰儿先后翻身下马。
众将领们聚拢而来,三呼万岁,黑压压跪了一地。
朔北的风夹杂着细小沙砾迎面袭来,钰儿裹紧身上的斗篷,驻足眯眼远望。从军营布局和绵延数公里的阵仗看,这里约驻扎着三至五万人马。单从这些将领的气度、言谈,巡逻兵的步伐和阵型来判断,这应是拓跋征手下的一支精锐人马。他为何会把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马安置在平城城郊,而不调去云中城用以严防柔然铁骑呢?莫非,据他估计平城会有劫难?
钰儿正蹙眉沉思之际,拓跋征冲她喊了一声,“进来吧!杭将军。”
钰儿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他挺拔的身姿傲然屹立于中军帐前,旁边围了一群魏军将领。帐帘挽起,在营帐的灯火辉映下,他们看上去侧影憧憧,象梦境般不真实。自己曾是他的敌军将领,他引自己前来他的军营,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中军帐中,腥红色毡毯铺地,灯火通明,一张硕大的楠木长桌上摆着模拟地型盘,对面挂着一张偌大的地舆图。
众将领齐刷刷向拓跋征行了礼,拓跋征示意各将领落座。他冲着杵在一旁的钰儿一指最前方的座椅。
“柔然铁骑在我大魏边域频繁出没,据线报,柔然已在各处筹集粮草,看情形,战事迫在眉睫!”拓跋征沉言道。
“好!我们正好跟他们大打一场!”一位虬髯黑脸、身材矮壮的将军抚案称快,众将皆附和,称其为弗斛将军。
“先来引荐一下,这位是杭将军,她将统帅飞虎营。”拓跋征说着手指几位将领,介绍给钰儿,分别是:副将长孙翰、参军古印、副参军蒋如、铁骑军统领应将军,步兵统领离将军。拓跋征从怀里掏出一枚黑色的虎符。钰儿看了心突地一跳,这只虎符很象当日她在昭露宫冒死夺来的虎符。他要让自己统领这支飞虎营?钰儿按奈住心中的惊异,向众人抱拳施礼。
“杭将军,”拓跋征神色肃穆,“朕特命你持此虎符,调动我大魏5万精锐飞虎营。”
钰儿蹙紧了双眉望着拓跋征。她本是刘宋的将军,何以担当大魏5万精锐的统帅?她曾亲手斩杀了多少魏军将士?现在居然要与昔日的敌军并肩作战?钰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她一脸为难地看着拓跋征。
“杭将军,还不赶快接过虎符?”说话者声音粗哑,正是那位弗斛将军。旁边的副将长孙翰、参军古印、副参军蒋如、应将军、离将军皆端眼审视着她。
强人所难,居然事先都未征得她的同意!钰儿不由长叹,可,现如今她又不便推辞,所谓圣命不可违也。略一犹豫,钰儿施礼,双手高举过头,“杭澄钰不才,谨尊圣命!”
那只精巧但沉甸甸的虎符落入了钰儿的手中。拓跋征伸手扶她起身,低声道,“收好虎符,去坐着吧!”
钰儿捏着这只虎符,低头细看,这与当日她从晋王手中夺来的一模一样。她诧异地再望向拓跋征时,他只凝眸对她一点头。他竟然把飞虎营的统帅权交给自己?难道他不怕自己领着这只骑兵剿了他的魏宫,踩平平城,投降刘宋?
“大家来看云中城四周的地势。云中城离平城仅三天的脚力,如若柔然来犯,必定先从北面山区直冲而入……我们需防范柔然突袭平城……”拓跋征手持标杆,跟众将领讨论了云中城的地势,如何在平城周围实施防御,以防敌军连夜偷袭平城城防。
待拓跋征布置完众多事宜,夜已深黑。辞别众人,拓跋征依然与钰儿两人共乘一匹马向魏宫疾驰。
钰儿从飞驰的骏马上远眺,但见一弯冰月在层云中凝辉,几点星光流溢。寒风肃杀,夜深如潭。
拓跋征似知晓她的心意,放松了缰绳,让马儿在原野上徐徐漫步。
“为何要把虎符交给我?适才你我二人同乘一骑,你不怕他们怀疑?”钰儿望着天边一颗很小的星星侧脸问他。
“虎符给你,因为那是你冒着生命危险夺来了的,它本应属于你!至于同乘一骑,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你是个女人,虽然你扮了多年的男儿。让他们知道你我的关系非同寻常,并不是件坏事。我大魏不乏女将军,但朕的女人做将军却是头一遭。”
他一句“朕的女人”,倒让钰儿一时羞红了脸。正要反驳他,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收紧,温润的唇轻触她的耳畔,他的气息徐徐拂在她颈间,竟激起奇妙慑骨的酥软,犹如刚豪饮了一杯烈酒。钰儿的身体微微颤栗着,浑身都滚烫了起来。
“我想把这5万人的飞虎营改名为玉虎营。你就是我,是我拓跋征皇权的一部分,明白吗?钰儿,你我本就血脉相连,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他慢慢转过她的头,温暖的吻落在她的脸颊,滑落到她脖颈。
迷乱的感觉萦绕着她,让她如坠混沌之中,不由地呼吸也加重了起来。他缓缓吻上她的唇,在大氅里,环在她腰间的手慢慢上移,拨开她穿的斗篷,手指摸索进她的衣襟,隔着一层纤薄如纸的亵衣,掌心暖暖地敷在她胸前,极轻极柔地慢慢抚摸着,仿佛那是一件极易碎的瓷器。钰儿忍不住喘息出声,浑身软绵地靠在他的臂弯。她迎合着他的舌尖在骤然坠入飘忽的痴迷……
蓦然,他的唇猛地与她分离,他的声音骤冷,断喝了一句:“有刺客!”
钰儿豁然睁开双眸,惊觉四周肃杀之气笼罩。拓跋征手臂依然环绕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了七星宝剑。七星宝剑在夜色苍茫中,如划过黑夜的一道冰寒之光,他周身是凛然蒸腾的杀气。
乌骏缓步向前,马蹄一声声似踏在人的心坎上。
荒野渐渐被高低起伏的丘陵包围,浓云遮住了繁星,散乱的树林慢慢环围而来,似猛兽猝然张开的嗜杀血口。
“俯身!”他低吼一声,旋即将钰儿按倒在马背上,只听得一声尖厉的利刃啸声,伴着锐利的劲风在钰儿脸颊旁擦过。几滴热血溅到她的脸上,钰儿顿觉浑身冷汗直冒,方才得知,适才自己与死亡擦身而过。
天地间骤然雷鸣电闪。钰儿略抬头观望,只见四周聚拢而来的黑影,如鬼魅般纷至沓来,这些刺客人数足有三十多名。她痛恨自己此时的软弱无能,不由攥紧了斗篷。
荒野中大风骤起,伴着拓跋征镇定的喘息声,他的手臂依然稳稳揽住她,另一只手臂挥舞着手中利剑。
钰儿的眼前赫然一黑,被拓跋征豁然展开的大氅笼罩,他把她压在自己的臂弯下,钰儿弯身之际,只瞥见逼近眼前黑衣人,那阴森灰冷的双眸,犹如荒野上群狼噬人的瞳仁。但听得剑风呼啸,骨肉折裂间的闷声,杀戮之声,碰撞声……雷电交接之间,金铁交际之声伴着一阵阵的血腥气赫然弥漫开去。
隔着衣衫钰儿只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手臂挥舞时所爆发出足以摧毁天地的爆发力。乌骏嘶鸣着,左右躲闪,最后奋力驰骋。
忽地,乌骏陡然驻足,只听得几声尖锐的哨音、整齐的皮靴落地声,接着有个沉稳的声音从下传来,“属下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起来吧,去看一下有没有活口,留下三个活口,其余就地处决。另外,传令给弗斛,他的军营内有奸细,让他明日进宫觐见。”说完,他手臂一挥,把钰儿从臂弯下扶起来,“安全了,我们速速回宫!”
碧色琉璃瓦屋檐下,菱花雕栏木窗外,风雨声大作,大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磅礴气势。
一室温暖,榻侧案几上细颈青玉花瓶中几支斜敧白梅在顾影自怜。梅花清雅,露痕轻缀,钰儿深吸了一口馥郁清冷的芬芳。她已沐浴更衣,喝了药,疲倦地斜靠在床榻上。
拓跋征放下手中的瓷碗,把锦帕递给钰儿。
“告诉我,”钰儿抬眸凝视着拓跋征。“会是何人行刺?你到底面临着什么样的危险?”
拓跋征把锦帕甩到一旁的矮柜上,挨着钰儿身旁坐下。黑眸瞬时沉如夜,有一点寒芒流星般地闪过。他叹了口气,沉言道:“虽然晋王、中山王、安南王还有其他叛逆皇子的主要党羽已被铲除,但其余党犹在,犹可能已渗入了宫中。”
钰儿闻言一惊,侧目注视着他,他神色疲惫,眉宇紧皱,外有强敌,内有奸党。他一人又如何应对?此刻,遁入鼻息的梅香瞬间化作穿心的寒气,让她顿觉浑身僵冷。
“拓跋历呢?”钰儿迟疑了一下,问道。
“太尉。”他垂眸,浓密眼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他坦然平静地回答,简短得让钰儿诧异地紧盯着他的面庞。她锁眉沉思,太尉乃一品重臣,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这只是一文职,拓跋历曾率兵驱赶柔然王子吴衡,立下汗马功劳……但,拓跋征并未给他任何兵权。
“钰儿,虎符由你保管,3万铁骑、2万步兵由你调配,我将只身去云中城。”他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
“为何只身赴险?你可以让手下的大将去。《管子》曰:不患无臣,患无君以使之。事必躬亲,到最后只能食少事烦,岂能久乎?【注1】”钰儿仰头看着他,问道。
“说得好!但,你没听青凤先生怎么说,我要柔然忌惮的是我——拓跋征的浩荡铁骑!让他们知道我的士兵,我的战术,才攻无不克!”他愤然挥臂答道,双眸炯炯有神。
“那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只身赴险,后方可会失火?”钰儿拉住他的臂肘问。
“所以,我会把青凤先生留给你。”他浓黑的双眸紧盯着她,似乎只在凝眸的瞬间,他已把自己的担忧与后患,移到了她曾亮如晨曦的双眸,她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弗斛是员猛将,跟随我多年,你可以信赖。宫廷内,你可以信任吾妹——华阴公主。其他人,你只能凭自己的心力和眼力去鉴别。明白吗?”他紧紧揽住她,“你已是我的昭仪,虽然我无法给你承诺——但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因我帝王的身份,我已有众嫔妃,但,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可以与我命运与共,可以和我并肩面对危险、以命相抵之人。再有半年,鬼医就可完全去除你体内的余毒,你我就能成为真正的夫妻,我会给你帝后之位。因为只有你才实至名归。另外,我已备了一条地道,从你这衣橱后面直通我的寝宫。我会常来看你,但,只能偷偷地像民间情人幽会一般……早点歇息,明日下朝后,你到我的勤政宫来,我们一起用膳。”
注1——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司马懿评诸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