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怡听到这里,想起他们往日的恩爱,越发觉得恍若隔世,又为他说甘愿受罚心软了,便缓缓地说,“既然你回来了,就好好带着真真玩一玩!这孩子,一直想着爸爸。”
“哦,我给你买了礼物!”仲群说着去拿了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正好配你那条白色的连衣裙。”
他提到了那条婉怡初见他时的那件翩翩的一袭连衣裙,但又怕婉怡不接,面上已有些尴尬,可是,婉怡竟接过了,而且笑着,“你忘了,我已经把那条白色连衣裙压在箱底了,年纪大了,穿纯白的裙子找不着感觉了。”
仲群说,“那就配别的裙子吧。白色的项链,配什么颜色的裙子都行。”
婉怡不语。
郑仲群又拿出一条淡紫色的真丝围巾,“这个也好配你。”
婉怡一看,围巾的款式尺寸花色倒都是她喜欢的,便也接了过来,“说,让你费心了,谢谢!”
要在以往,她肯定扑到他怀里给他好几个吻了。仲群听出了那语气里没有一丝热情,也装作没听出来,只是说,“我一看这项链和围巾,就觉得好配你。”
“是的,我很喜欢。”婉怡淡淡地说道。仲群听出来这是客气。她已经不在乎他了,怎么会在乎他送的东西?
其实,婉怡心里还是在乎他的。她对他的爱和恨,虽然是两条平行线,不打不闹不争宠,但是并肩存在着,折磨得她连一口气也叹不出来。
仲群又殷勤地说,“婉儿,真真这一闹,太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自家的女儿。”婉怡并不承他的情。
仲群没接话,她现在即使话语里有讥讽之意,他也受着,他的命运已经交到她手里了,还在乎她的冷言冷语?她能跟他对话已经让他感激涕零了。亲生的两个孩子相继出了事,让他开始正视自己,正视自己的生活。翻出以前的帐,竟是一部糊涂胡闹却无法补齐的帐。
那么,还是尽力照顾她吧,他想着,打开冰箱,取出一些草莓,在水流下细细地洗着。
婉怡望着他,他的面容似乎很平静。
她告诉自己平静,这时突然想到了郭杰,忙问,“郭杰怎么样了?”
“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是他的一个同学方自立扎伤他的,已经被派出所抓了起来。”
婉怡问,“为什么呀?下那样狠的手?”
“嫉妒吧!他俩学习成绩不相上下,而且,方自立喜欢的女孩儿喜欢郭杰。”
“这倒不奇怪,郭杰那孩子,挺讨人喜欢的。”婉怡心里想道,“这么小的孩子就为情而杀人了!”
“婉儿,谢谢你关心他!”仲群挑出一只又大又红的草莓,眼神诚挚,递给婉怡,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婉儿,你能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吗?”
“我在努力。”婉怡说,“生活还要继续。”
“婉儿,谢谢你!”
婉怡深深地看着仲群,不管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仲群在回中国以前呵护着她,宠溺着她,她眼前蒙蒙一片雾水,“仲群,我念着你的好!”
这其实是一个新的转折点,她在用仲群对她的好,来中和她对他背叛的恨,就像酸碱中和,最后回归平静如水;可是,一切都需要时间,她现在做不到不恨他。
当下仲群眼里也一片雾水,举目望着四周,一切如前:房子里甚至比以前更洁净了,可是人已经变了,是他先变的,所以她也变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说的是,你和柳慧?”婉怡问道。
仲群诧异地望着婉怡,没想到她竟这样淡然地问;淡然,还是源于不在乎。
“我和柳慧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最爱的是你!”仲群说道,他说的是真话。可是,他为什么和柳慧在一起的时候看着柳慧对他的好,柳慧的优点,而却记着婉怡的缺点,甚至觉得婉怡有些挑剔,骄纵呢?可见他是给自己出轨找了借口。
“那你总给柳慧一个交代吧?”婉怡为柳慧讨着说法,其实她也想为自己讨说法。
“会的。”仲群说。
“郭杰会想着来美国读书么?若想的话,你赶紧转成公民,给他办个绿卡。柳慧也很不容易,作为一个女人,这些日子,我似乎也理解了她疯狂的做法。”婉怡说。
她这一番话让他感动,她是为他着想的,他的忧虑,似乎也是她的。
“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去趟市政府。”婉怡说。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跨过时空飘过来的,显得极其不真实。
他望着她,求她,“让我弥补给你好吗?等到我弥补一些,你再离开我,好不好?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弥补你的。”
“我不需要你弥补!”她快快地断然说道,随手把手里的草莓蒂掷到桌上放垃圾的盘子里。
空气凝结住了,仲群不再说话了,他本来也不善于吵架。
然后谁也没有说话,婉怡也再没有气力吵架。
后来,仲群提出一起到学校去接真真,婉怡没有反对,当爸爸的要对女儿献殷勤,她怎么能反对?总不能剥夺他做父亲的权利。而且,真真看到爸爸肯定会兴奋的。真真从来没有离开爸爸这么久。
两人把车停到学校接人处,仲群怕真真坐校车离开,就守在门口等着。婉怡在车里看着父女俩如何重逢。
上次回国,得知同学里的男生有了外遇,她讶然;又得知他妻子已经知道,耗在那里也不离婚,担心离了婚找不到合适的,给别人縢了位置,连家也没有了,她为他的妻子心碎。她这样难过,原是把自己放在了他妻子的位置,但是她会选择离婚。
真真和好朋友说笑着,走了出来,一眼看到爸爸,讶然张大了嘴,睁圆了一双美目,把手放到胸前,婉怡从女儿的口型看出,女儿在喊,“Oh, my God! (啊,我的上帝!),随即朝爸爸扑了过来,喊着爸爸,给爸爸一个熊抱。真真这两年长得飞快,头已经快触到爸爸的耳朵了。
仲群一手紧紧地抱住了女儿,一手拍着女儿的背,“想爸爸没?”
“想有什么用?爸爸老不回来!”真真嘟着嘴埋怨爸爸。
仲群脸上一付愧疚的深情,真真马上说,“爸爸,我太想你了!(I miss you so much!)”
仲群在从美国飞奔回来的路上,担心着女儿,想着她,无法合眼,一合眼女儿就在眼前,现在抱着实实在在的女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父女俩拥抱在一起,婉怡看得心痛,脑袋里嗡的一声,然后女儿跳起来扑到爸爸怀里的那一刹那在她脑里循环不已。
如果和仲群离婚,她就是生生把女儿和父亲这样的亲密拆开,撕裂开!女儿是多么可爱呀!女儿跳起来扑到爸爸怀里的那一刹那多么幸福啊!女儿要的并不多。女儿要的,就是爸妈和她三口在一起的幸福,简单的幸福。
女儿一夜未归后,婉怡已下定决心要为女儿付出一切的!此时此刻,她的心开始颤动,剧烈颤动着,仿佛有个人,拿着电焊器,冒着火花,举着女儿扑到爸爸怀里的欢呼雀跃,把她心里的铜墙铁壁一丝一绺地熔化,再熔化…
一个念头突然从头皮间哀怨地冒了出来:为了女儿的幸福,她可以牺牲自己的未来,吞下泪吞下恨活下去,那就是…不离婚。而此时,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同学的妻子明知老公出轨也不离婚,不过也是为了保全她儿子的幸福。
原来,女人和女人,从来都是有命运相似之处的。
不离婚吗?她在心里无助地喊着, NO, NO, NO!我无法原谅他的!既使为了女儿,我宁可强颜欢笑,我也无法原谅他!我怎么能和他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我会生不如死的!那么,暂时不离婚吧,等真真上了大学,有了男朋友,忙着经营自己的感情,就不会为父母那么伤心了。
“爱情是含笑饮毒酒。”张小娴怎么那么会说呢?“那么,我以后的生活就是含笑,拌泪,饮毒酒。”
婉怡呵呵地嘲笑着自己,抬起了头颅,象一头滴着血的向日葵,朝着太阳怒放。
“啊!”她在心里喊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生活竟是让人这样无奈的。
邱婉怡把头趴在方向盘上,心底发出一声哀嚎,却哽在喉咙口,发不出声。白底红花和黑色九分裤高跟鞋里的心脏和身体各部分渐渐缩小,缩小,直到成了一个点…
父女俩似乎抱够了,朝车朝她走来。真真沉浸在与爸爸惊喜相逢的喜悦里,她哪里知道,母亲的泪水已变成了毒酒,浸了全身,以至于百毒不浸。
婉怡连忙擦了泪,幸好,哭的时间不久,眼睛还没有肿起。可是,眼睛确是红了,一看就是刚哭过的样子。
果然,细心的女儿发现了,问妈妈为什么哭?
婉怡回头,温柔地望着坐在后座的女儿,微笑道,“Happy tears (欢喜的眼泪)”。仿佛在用另一个躯体望着女儿,用另一张嘴在微笑。
真真也就想当然地没再追问。仲群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婉怡肯定是伤感了。
父女俩坐在后座,真真叽叽喳喳着,抱住爸爸的一只胳膊,不停歇,说东道西,像个小麻雀。
到了家,婉怡还惦记着南希校长说的有孩子割伤自己的话,便不管不顾地从头到脚研究着真真。
“妈咪,你怎么了?眼神怪怪的?”
“哦,是吗?”婉怡把探向真真全身角角落落的眼睛收回来,掩饰着笑了一下,“妈咪一天没见你了,很想你呀!”
婉怡当然说的是真心话,这一天她得多担心真真啊!她花了二十四小时把真真生了下来,她是她身上的肉,她身上的骨头,她全身的血。女儿的一点点闪失,都让做母亲的心惊肉跳。这一辈子,只要她活一天,她就为女儿担心一天,直到自己死了。
真真脸上没伤,手上没伤,她也只能看到这些了。
稍后,她轻声地对仲群说,“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仲群说了声好的,低头跟她进了卧室。
她坐在床沿,她让他坐,他仍旧低眉顺眼,说不坐了,马上就要去做饭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虽然她的眼神里空洞之极,不再脉脉含情,但是她说,“仲群,你不用再说服我了,我同意你,我们不离婚。”
仲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里立即泛了喜色,当然夹带着惊奇,“那当然好了,那当然好了!我知道,我是对不住你的。”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搓着双手,不知所措,似乎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想问她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不离婚,又不敢问,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发言权了。
“我决定不离婚是因为真真,我不应该剥夺孩子简单的幸福。”婉怡接着道,“我们再慢慢开始吧,你做自己就行,不要拘束。”
“唉,唉!”仲群含愧应着,几乎有些点头哈腰了。
“仲群,我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先分着住,我想你是理解我的。”婉怡平静地说。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她就会朝着那个方向使劲,所以,她不再哀怨,也不再哭泣,她接真真的时候已经哭过了,她希望那是她最后一次哭泣。
眼泪,实在是没有用的东西。
“这已经很好了!婉儿,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我给你做饭去!”他欣喜着欢快地跑了。
婉怡在自己前臂弯处重重地掐了一把,缓缓站起,走到梳妆台前,看着自己镜子里的邱婉怡:这张脸有些消瘦,有些苍白,突然,一切在眼前都变得模糊起来,过去的婉怡,今昔的婉怡,过去的热恋,今昔的忍辱负重, 仿佛梦了一场。
仲群在厨房里忙活,紧张又很兴奋,使出了浑身解数,只怕饭做得不和婉怡的口味,又觉自己做得太慢,越想快却越手忙脚乱。
当一桌丰盛的饭菜上了桌的时候,真真忍不住尖叫,因为爸爸做的饭毕竟比妈妈做的花样繁多,她已经吃惯了爸爸做的饭菜。她很喜欢吃中餐,跳舞出身的她,总觉得西餐里奶酪多,热量多,爸爸做的饭菜很健康的。
仲群忙不迭地给婉怡和真真夹菜,婉怡实在看不过去,忙说,“你也吃吧,忙了半天了!我们自己照顾自己就好。”
真真突然说,“爸爸妈妈,我要是去外州上大学,就留你俩在家,你们准备怎么办?”
这一说,婉怡当即感觉时光如逝,原来的小女孩,长了一双小翅膀,要飞了;而她自己,原来小女孩的梦也离她越来越远了。
仲群看了看婉怡,等着她回答,婉怡笑说,“周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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