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慈母十年祭
天空拉上灰白色的帏幕。大地像久病似的软弱。户外昏睡般的沉寂。山坡的翠绿已经褪尽,蒙着一层草黄。阔叶树木光杈杈地对着收割后的稻田啜泣。秋天过完,雨水还没断,然而也提不起曾经的狂暴劲,只是抖抖蔌蔌地把山路打湿,泥泞。
今天星期,据说下午要开个老工长的追悼会。老工长活了77岁,早已积病成疾,在医院里住了年打年。上礼拜就见他的幺女扯了白布与青布,去缝纫组打孝字肘套。我问。说是人还没落气,但手脚都肿了,头发也剃光了。昨天又听说已经不行,用强心针吊了十多个小时的命,直到所有的子女赶来才撒手西去。这是怎样的生命力?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那么古往今来的人是比泰山重的多些,抑或是比鸿毛轻的多呢?曾经作段祺瑞政府的教育部长,书上说镇压过“3.18”学生运动的章士钊,因为早年资助过毛老人100大洋,前些天轰轰烈烈地死了。不知道算不算比泰山还重?曾经在文章里把他剥皮示众的鲁迅先生当年病故,可没他这样风光,后来受到亿万人的景仰,自然当之无愧比泰山更重。秦檜遭几百年来的世人唾骂,自不待言比鸿毛还轻。而对于汪精卫,就有人叹息,倘若他在行刺满清摄政王未遂时即被处死,大概也会比泰山重了。如此道来,孰重孰轻,大抵是那人死后,听随活人去评价,且只有名人才能享受这样的殊荣(褒和贬)。对于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哪怕有幸如老工长,今天的追悼会一开,棺材入土,也就渐渐被遗忘,总不会有人偏要细论其轻重。啊!人死的轻重,不像抬着的死人轻重那么好称吧?
看看怀錶,一点钟矿里的高音喇叭在催8号车的驾驶员马上到医院拉灵柩,说是大家都等着了。锣鼓傢什响起来。不过像是不黯此道的人在乱整,敲几下,停一会,似乎有人在指点。只有擂鼓的称职,“咚,咚,咚”含着真正的悲哀,觉得在缓缓引导低头的送葬行列。我的耳畔为啥只有鼓声呢?猛吸几口香烟,睁大眼睛,对着那愈益浓重的灰色天空,浮现出大致相同的情景。
十年前,也是这样的秋末,这样的天、地、空气。所不同的,我不是坐在这样的办公桌旁,而是跟在比我年长一倍的表侄身后,踉跄在高低不平的田埂小路上。我们来到河边的乱石滩,表侄捞起裤腿,挽上袖筒,下到河里,勾腰摸出根绳子拉了拉,一具遗体浮起来。我赶紧帮他把遗体拖上岸,从其他人挑来的木桶里舀出清水去冲洗。遗体在水里泡了三天,没有发胀,只是手臂、脚腿起了鸡皮疙瘩。鼻尖擦破,鼻孔有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两眼紧闭,要很仔细才能冲出眼角和睫毛里的沙子。衣服脱不下来,但也只有一件内衣,一件棉背心和罩在外面的补钉“列宁装”。一条打里穿的两层夹裤,同样缀满补钉。我们只好把遗体翻来扒起,从背领剪开并扯下衣裤,换上干净的旧衣服。当一切就绪,即遗体被安放在喷香的寿木里平躺着的时候,我才注目端祥,啊!两天以前还是我日思夜想的母亲,就这么睡去。慈祥的眼光不再扫视我,因为被眼皮紧紧鎖住;微笑着轻言细语,从没吐过半句粗话的嘴唇也合成一条缝。看不出半点痛苦的表情,但似乎在发怒,要控诉谁?当着众人的面,我竟没有扑在母亲身上,甚至哭不出泪来了。一惯爱哭的我,是不是已经眼枯了呢?我想握母亲的手,但是母亲已把双手捏成拳头。啊!母亲一生恐怕也没握拳打过谁。而在告别人世时却攥紧拳头。我多么盼望这时的母亲一跃而起,哪怕第一拳就是赏给我!
周围是一霎时的肃穆,然后发出些欷噓和抽泣,伴随一阵比一阵密的细雨。远处传来低微而沉重的雷声。又掠过凛洌的寒风,山坡上及河岸边的茅草不住摇晃,还送来河下游险滩的咆啸。我好像觉得母亲努了下嘴,想吐出一句骂人的话。母亲最后这段路是怎么走完的呢?
天还没亮,会理西关外的崎岖小路,走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步子很急,不时回头,怕是耽心有人追赶一般。后面啥也没有,前面被薄雾笼罩,连方向都分不清。刚出城的时候,碰到过赶早进城挑粪的农民,她以为天快亮了。殊不知越走越黑,连星光也时有时无。鸟雀被初冬的寒气逼得缩紧身子,不声不息。四外死一般的沉寂。她顶着寒风,由于走得急并不觉冷,何况心里有火燃烧,恨不得把棉背心也脱掉,让胸口清凉清凉。
回过四次头,确信没人追,她便昂首挺胸,像年轻时那样义无反顾,在坑坑凹凹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有时也会被石子绊一下,踉跄两步,但她绝不低头看路,眼睛盯着黑糊糊的前方,就像汽车的破雾灯扫出的两根光柱。晨雾在她的扫视下终于退缩,现出依稀向上的山路。她开始放慢脚步,一面爬坡一面想,这条路我走过几次呢?第一次是20岁当新媳妇那年,回刘姓的西路老家。要是放在年轻人来想象,该是多么美好,两口子手拉手边走边唱,小伙子还不时採朵路边的野花插在她黑油油的秀发上。这同样是她的向往,从来没有实现过。娘家穷困,包办婚姻,丈夫比她小两岁;婆家虽然可以称得上小康,但在会理城中也只能租房居住。过门没几天,丈夫丢了钱,就怀疑她偷偷给抽鸦片的岳父大人了。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别说来搀扶,他自顾自朝前老远;幸得与姑子要好,说说笑笑;仍得耽心第一次见面的夫家长辈如何称呼,分别輕重奉上礼信等等。后来的几次又是拖着孩子,与挑夫同行。挑夫走得快,这条路历来不清静,她只能紧跟着,累得气喘吁吁,从没像今天这么自由自在。啊!那些鸟才自由呢。若是春夏之交,天不亮牠们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哪里有吃食就飞下去。如今才进小雪,便无影无踪,天大亮了还不出窝。你看,山顶白晃晃的,那里的小鸟又在抖擞翅膀晒太阳了吧?变个鸟多好!像是被她的思维感染,路边的灌木里飞出一只大鸟,落在路上,发现有人,又扑蔌蔌升到一棵大树上。“野鸡!”她先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喊出声来。哼!野鸡,凡是不愿受人圈养、任人宰割的畜牲,就要给它加个“野”字。可是,凶恶的动物,像狮子、老虎,牠要吃人,人又不敢在牠头上加“野”,给予鄙夷。动物园中的狮、虎顿顿吃肉,服饲得比鸡、兔们好多了,管你野不野。不是人自己,也拿“野人”去骂别个吗?而且还的的确确有野人,像“白毛女”。我也要去当白毛女了。啊,可惜老了,已经是白毛女。假若退转去30年,我也要去尝尝野人的滋味。野人不需要人家供养,不需要钻营设计,不需要转正定级,不需要退休退职,多好?野人找多少吃多少,找不到饿死也活该。
我这次出走,有人会不会认为我的孩子不孝,没人供养我才想不开呢?啊!要是这样,不但冤枉了我的孩子,也污辱了我。我一生岂是靠人吃饭的?小时候虽然要靠父亲养活,为了替父亲节省,母亲死后我带着弟弟,一天只买一文铜板的豆瓣下饭;有时没有米下锅,一天只吃一顿饭。我现在虽然有病,又不是动不得,何况还拿工资,为啥要靠儿子?
我爱儿子。他们一个也不在我的身边。每一个离开我的时候,我都要背地里哭一场。但我不是要把他们拴在我身边才高兴。我知道每个人都要走他自己的路。看到他们自立,找到幸福,我比吃糖还甜蜜。老二那次告诉我解决了一个数学难题,准备出书。他有出息,对社会比我有用,我心中是多么欣慰。孩子们出门在外,为娘的也时时焦心。老二念大学时得肺结核,我几夜几夜睡不着。老三每次写来的信,我都是流着泪读完。只要看到起首那句“亲爱的妈妈:”就感觉到他们依偎在怀里呼唤一样。那次老大给他爸的照片,他爸从江西转寄回来,背面只写了“亲爱的爸爸”,我就在其后添上“妈妈”二字。尽管自己看了也觉得可笑,笔迹大不相同。然而,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不应该在寄像片给老头子时,同样想到老妈?
我不但爱自己的孩子,我也爱所有的孩子。那些我教过的学生,我无不当成自己的儿女。尤其是家庭困难的,我一看他们廋弱的模样,就想起自己的儿时。虽然自己也不宽裕,仅仅有时给他买个作业本,垫付点学费或书本费,但尽我所能照顾他们也是应该的。孩子有时也会淘气。我自己的儿子做坏事,令人生气,我往往抓起掸帚就打,但从来没有打过学生,这是唯一不把他们当儿女看待的地方。因为不允许,再怎么气得不行也要忍住,为此落下胃病。有人劝我何必这样认真,工作无非是混饭吃。我却认为其他饭碗好端,工人车坏颗镙丝钉,会计记错笔帐,报废或者改过来就行;教师出废品,不但误人子弟,还会危害社会。所以我教书32年,丝毫不敢懈怠。当然,苏联有部电影《桃李满天下》里的女教师我是不敢比的。她教出区委书记、工程师、教授等等。我恐怕没教出得有。就是有,人家也不会像待她那样待我,因为我顶多把人家教出初小,怎能算成我的功劳?我也不去争这些。说实话,我的学生参军或工作后给我写信,街上碰到亲热地打照呼的也不少,心里也会甜滋滋的。
一路走来一路想,不知不觉中石关门已抛在身后,凉风岗就在眼前。这附近住着零星的几家少数民族,不时有强盗出没。五九年,老六的一个米易同学假期返乡,就在这里跳出个程咬金要买路钱。他肩扛一砣盐巴有十斤重,是在会理粮食部门工作的哥哥开后门买了让其带回家的,其余除了一身单衣,再无值钱的东西,只好放下盐巴脱身。此时的我,也是身无分文,倘若遇到相同的情景,该不会要我脱衣服吧?确实,路旁有家门口晒太阳的就死盯了我几眼。我还有啥可怕的,连步子也没加快,却安然通过了。
擦黑,来到尖山顶,完全看不到路。见有户人家,便去敲门。跨进去迎面一个火塘,老少六口围着。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姊妹招呼我加入队列,听我说要去丙海坝,说我在前面的岔路口走错方向,已经多出五里路了,不过从这里下小河也就十里多,要我住一夜再走。主人家很热情,问我吃饭没有,只是山上不种谷子,有不起大米,但洋芋尽够吃。我不敢说自己一天水米未进,慌称带的干粮吃完了,而闻到火塘里散发的烤洋芋着实令人淌口水。主人从子母灰里刨出几个洋芋,硬要我尝尝。我说走得急,忘了带钱和粮票。老姊妹说自家土里刨出来的,要什么钱粮,不嫌弃的话,尽管吃,吊锅里还有酸汤。我拿个在手,吹去面上的灰,撕开皮,确实又香又面,但喉咙有什么堵着,嚥不下第二个,只好说真的不饿,感谢主人。
这家人大约只有一个房间,儿子媳妇进去睡了,两老及孙子、孙女就睡在堂屋的神龛下面篾芭篱上。老姊妹抱些茅草铺在靠墙的窗口下,又拿来一张新编的芭篱放在上面,请我将就着睡。老少四人不一会儿就传来低微的鼻息或鼾声。我坐了一阵,盯着柴尽后火塘里红红的杠炭,躺下身子又怎么睡得着。我最放不下的是我那老六。他是四个儿子中跟我最久,也是最磨我的,但我知道他的心最好。20岁了,还不是因为脚?说不到媳妇。我也时时留意,并且托幺孃问过几起,不是老的惋拒,就是小的不同意。也怪不了人家,你到商店买东西,也要挑三拣四,选周正好看的,残次品哪怕削价也没有多少人看得上。在这个问题上,我怕是无能为力了。我之所以这次下决心,也是眼看自己的身体愈来愈不行,女的选婿,一看本人,二看家庭,他既有残疾,又摊上个体弱多病的妈,谁还愿意?唉!我那可怜的儿子!
再看这家人,穿的破破烂烂,满屋子除了农具,只有草礅和矮板凳。不过相互之间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犹如什么烦恼也没有。真后悔自己不该去读什么师范,学得些小资产阶级的习性,多愁善感。人家对我这样热情,又吃了人家的洋芋,拿甚么回报呢?啊,有了,我不是穿了两条裤子吗?夹裤外面罩着的,是我仅有的两条没有补过的裤子之一,和上身的“列宁装”一起买兰卡叽请裁缝量身定做的。这也是我唯一不是自己缝制的礼服,只有开会或上课才穿。上衣不能脱,罩裤脱去应该看不出来,就把它作为感谢留给老姊妹吧。
二尺见方的窗口刚刚看到些亮光,我推醒老姊妹,把裤子交给她。她睡眼朦胧地推让了一会,要给我焖点洋芋吃了再走。我说有急事,到小河去吃也来得及。分手后下尖山坡,路陡弯多,年轻人要小跑着才不会打滑。我老了,小心翼翼,好些地方只好蹲下来过梭。遍坡的野橄榄,进嘴酸酸,嚥后甜甜,又生津又止渴,以往经过都要摘它许多带回城。此时的我,看到那些累累的硕果,又想起儿子,想起教过的学生,哪有心思尝一颗呢?穿过小河街,到丙谷,安宁河渡口的船工是亲戚,自然不会收我的摆渡钱。
直接来到张正华家已是午后。只有张的母亲在,要给我热饭。我说在小河吃过了。张母比我大十岁,但叫我表婶,她家虽然是我家的佃户,每次来丙海坝我都把她当姊妹。她又要去叫田里出工的儿子媳妇,被我挡住。我说还要去撒联办事,要她给我找点纸笔。她拿出个孙子的作业本及一支铅笔。我静下心来,提笔写道:“不要找我!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消化在鱼的肚皮里了。我谁也不怨。只因为我这几个月来天天胃疼,大约又是溃疡。要是医吧,不是给孩子们增加负担,就是给集体增加负担。我已住过两次医院,受够了,不想再去住。还是一了百了的好。桌子上墨水瓶压着的2.58元是当天交帐后,晚上卖的煤油钱,要交给商店的出纳。我的退职费也分文不剩了。借出去的......”尽管是心如死灰,然而写着写着也禁不住泪流满面,幸好表侄媳去忙着烧火腿,没来管我。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的信封,8分钱的邮票也是早就贴好,只消添上收信人地址、姓名即成。我告诉侄媳要去撒联交信,一准回来吃晚饭,就匆匆离开。路上遇见个像是认识,又不知怎么称呼的,也是往撒联赶。我请他把我的信拿去投进邮箱,便又折转来。在这最后的时刻,大约离丙海坝两三里吧,四下已没有行人,我向河边走去,只听到一只乌鸦从头上飞过,“咔!咔!”的叫声,像是在给我送行。安宁河水浑又浑,似乎不应该是我一生爱干净,愿留清白在人间的归宿。而我之所以不选择城附近的水井、池塘,宁愿跋涉80里,就是因为怕污染水质,给人造成麻烦。在这里,我的身驱还可以喂鱼,我的灵魂还能够畅游雅砻江、金沙江、长江、东海、太平洋,这亦是对于我最远只到过成都的补充啊!抬头看天,晚霞似锦,算是给我的铺笼帐盖,皇天国土,收留我这一生安分之人吧!水有些冷,夹裤贴着大腿,一鼓清凉自下而上,缓缓地浸没我的肚皮、心、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