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08/27/2016 - 22:55 — 常约瑟
(一)猜一猜
七月二十一号我在微信圈里晒了三张近照,並写下了这样的留言:
“今天去医院见到我的癌症主治医生,听他讲解我上星期做的CT扫描报告结果。从医院出来,我们去医院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午饭。这是我们第一次来这家餐馆,它的墙壁与椅子是红色,挺好看,于是我们拍摄了这几张照片。我的左手腕上还带着医院给我的注册条子呢。从照片上看,能猜出我的CT扫描报告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这个贴子发出后,许多关心我的亲朋好友纷纷留言。他们对我这次的CT 扫描结果的猜测,清一色地认为是好消息。这是从近百条留言中摘录出的一小部分:
@梅:看到你们俩的喜悦笑脸,肯定是好消息。常约瑟,你又打了一个大胜仗!
@向兆和:一定是好消息!照片看上去你与娜姐精神都不错,好似在这家餐馆庆祝好消息。只是就少了点小酒。祝你永远有好消息!
@Rose:喜乐的心乃是良药,恭喜你!
@喵喵妈:肯定是特别特别好的消息!
@荣:从两人的表情看是好消息!
@老潘:你脸上的灿烂,就是最好的答案!
@mi:喜从心来,好消息!
@Susan:你们那么开心,定是好消息!
@音乐:肯定是好消息!因为这家餐厅的墙壁和椅子的颜色是红的,红对中国人来说,象征吉祥喜气,夫人的衣服也是红的,你的脸上充满了喜悦,这一却都在预示着你又战胜了疾病,赢得了时间!朋友都会为你高兴,祝福你!
@老三:从你俩温柔的微笑推测,神控制住了你体内的癌细胞。
@伶俐:看你们的笑容就知道,一定是好消息!祝福祝福!
@叮当:小舅还卖关子呀。
看到大家这些异口同声一边倒的猜测,我重新仔细端详了那三张照片。的确,照片上的我,左手腕上还带着在医院注册时的白色条子,笑容满面地注视着镜头。身穿红色衣服的内子,含情脉脉地微笑着。在餐厅红墙红椅背景的衬托下,我们俩个喜气盈盈,好似在庆祝什么喜事。
(二)猜错了
其实大家都猜错了。
在餐厅拍摄照片的三十分钟之前,我与内子在希望之城医院二楼的一间会诊室里见到了我的癌症主治医生,苏曼达·保尔医学博士Dr. Sumanta Pal。他热情地拥抱了我,把我介绍给站在他身后的两位实习医生:“这是我的一个非常特别的病人,他在我这儿接受治疗已经八年了。”
自从去年十月主治医生停止了我的临床试验药物之后,这是我做的第五次CT扫描了。主治医生之所以让我在短短的九个月里做这么多的CT扫描,是因为在没有药物的控制下,我的癌症随时会复发。他想通过频繁地CT扫描,在最早第一时间发现我的癌细胞扩散,及时让我返回临床试验室接受治疗。
我的这位主治医生不仅是一位医术精湛的肾癌专家,同时也是一位善于与病人沟通的信息传递者。他每天面对着众多患有绝症的病人,要把病人与家属最不希望听到的坏消息告诉他们,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过去八年的经验告诉我,每当CT扫描中发现新情况时,他总是技巧性地先报喜后报忧,让病人在听到坏消息之前有一个情绪上的缓冲。
他打开电脑,找到我的CT扫描报告之后,便开始逐句地讲解起来。他说:“你的这次CT扫描结果很好,在你身体各部位的癌瘤仍然处于'睡眠'状况,没有任何增长的迹象。你可以继续享受你的'假期',三个月之后再回来复查做CT扫描。”
他接着在电脑里我的病历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病人近来感觉良好,体重略有增加,每天坚持锻炼平均走一万步,经常去海边呼吸新鲜空气与散步。”
主治医生对我的行踪这么了如指掌,是因为我们在脸书上互粉,每当我在脸书上贴我在海边沙滩上散步的照片时,他总是为我点赞。”而当我看到他在脸书上晒出他那美貌的妻子与两个可爱的孩子的甜美照片时,也会衷心地为他点赞。
我並没有因主治医生在开场白中讲的好消息而兴奋得冲昏了头脑。我弱弱地问:“接下来的报告呢?”因为我注意到他还没有读完CT扫描报告。
“我正要往下解释给你听呢。”主治医生微笑着对我说:“这次我们发现在你八年前被手术割掉的左肾原处,又长出了一个新肿块。“
“我需要做手术吗?”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会为你预约一位外科医生,他会决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怪不得上个星期我做完CT扫描之后,一直没有从你这儿听到消息。原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我开着玩笑对主治医生说:“No News is bad news 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 因为在过去八年中,每次我做完CT扫描之后,主治医生总是提前把好消息通过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通知我。但若是坏消息,他就要等到我去他的门诊室时才会当面解释给我听。
“是呀,我本想提前告诉你的,但后来我决定还是与你面谈比较好些,因为你的这个CT扫描结果不是三言两语在电话里可以解释清楚的“。主治医生连忙解释说。
告别了主治医生,我们走出医院大楼时内子对我说:“咱们找个地方去吃午餐吧。”
在内子开车去餐厅的路上,我的脑子飞快旋转。记得一年半前,当癌细胞转移到我脖子上的右甲状腺时,主治医生开始也是这样安慰我说,不要担心,肾癌通常只会转移到肺、肝、淋巴系统等其它地方,而转移到甲状腺的病例是非常罕见的。但后来我还是在脖子上挨了一刀,切除下来的右甲状腺肿瘤化验后证实是癌细胞在我体内的第四次扩散。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我身体内的癌细胞又复发了。想到我可能又要赤裸祼地被人抬上冷冰冰的手术台上,任由外科医生手持锋利的手术刀血淋淋地划开伤痕累累的腹部,把癌瘤与邻近的器官一並切除,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整个人顿时陷入恐惧之中。
从医院开车到餐厅只需十五分钟。接下来发生的事,便是我与内子满面笑容地在餐厅里互拍照片,我们还请了一位侍者为我们合拍了一张甜甜蜜蜜的夫妻照。
是什么秘密武器,把我在短短的十五分钟从愁云惨雾中释放出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愉悦地与内子在餐厅吃午饭、拍照片?
(三)不要问上帝为什么
记得八年前当我刚被诊断出末期癌症时,我被这个坏消息击垮了。特别是当主治医生告诉我,肾癌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二,我的生命仅剩下一年时,我在医生面前泪如雨下,悲痛欲绝。那时从早到晚终日纠结在我脑子里的三个字是“为什么?” 我捶胸顿足地问上帝:“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得癌症?”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要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留下内子与三个还没有成人的孩子?”我追问主治医生:“我的这个癌症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甚至仰望天空向上帝隔空喊话:“为什么基督徒也要得此绝症?”
遗憾的是,上帝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呐喊,祂沉默不语,没有答理我的“为什么”。
甚至我的主治医生也拒绝回答我的“为什么”。他坦诚地告诉我,尽管医学界对诸如环境污染、遗传基因等引发癌症的起源有所共识,但他並不晓得我的癌细胞的起因。
当我没有得到我的“为什么”答案时,我被恐惧吞噬了。
我惧怕死亡,很不甘心自己还没有活到六十岁就要告别这个世界。我惧怕手术,感觉每次赤裸裸地躺在手术台如同上了断头台。我惧怕手术后痛不欲生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达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极点。我惧怕每次去接受临床试验药物治疗时护士在我胳膊上的静脉血管上扎针,这些血管八年期间被扎了上千次,我担心有一天这些百孔千疮的血管无法再自动修复。我惧怕每次做CT扫描时医生往我的静脉血管里注射一种药物,据说这药物是为了让CT扫描机器更清晰地侦测癌瘤的发展动态,但当这药物流进我的血液里时,我如同西遊记中被太上老君关进高温八卦炉的孙悟空,流通全身的血管猛然发热发烫,我担心若是医生稍有不慎为我输入过量药物,我可能就会当场被炽热沸腾的热血烧死掉。
我极力想从恐惧的阴影中挣扎出来,但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儿时脑袋里被灌输的那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在残酷的现实中一点也派不上用场。我终于意识到,单凭我个人的力量无法克服心中的恐惧,我必须寻求上帝助我一臂之力。
圣经里有一句经文是上帝在沉默中对我的启示:“你们落在百般试炼中,都要以为大喜乐。”《雅各书:1:2》
我猛然醒悟,一个人若想在逆境试炼中持有大喜乐的心态,就不要问上帝为什么。这是一个信心的考验。如果我可以通过这个考验,上帝便会赐予我忍耐,让我可以承受癌症带给我的百般试炼。
为了可以通过这个考验,我改变了我在内室中与上帝交谈的内容。在我的祷告中,我不再问上帝为什么我会得癌症,我甚至不再央求上帝医治好我的末期癌症。在祷告中我唯一向上帝祈求的,是赐予我一个喜乐的心,让我在病魔与死亡面前,仍然可以微笑。
(四)我的第一次
当我在祈祷中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上帝为什么之后,奇迹在我身上发生了。上帝悄悄地在我心里植入了一棵喜乐的幼苗,把我从万念俱灰的挫折感中解救出来。拥有了这棵喜乐的心,我在风烛残年中干了许多人生中的第一次。
我第一次在乐队里打音鼓!二年前,当内子为她的小提琴学生年度演奏会找不到鼓手而犯愁时,我自告奋勇担当鼓手。学生们演奏的曲子是奥地利作曲家小约翰施特劳斯写的《雷鸣电闪波尔卡》舞曲。小约翰·施特劳斯在这首曲中特意加入了大量的“定音鼓震音奏法”,让我这个新鼓手花费了许多时间去练习。演奏会是在一个社区大学的小音乐厅里举行的。当我在这个音响一流的舞台上随着这首舞曲的音乐起伏打音鼓时,我忘记了自己是个临近死亡的癌症病人,整个人沉浸在乐曲表现出的大自然疾风、雷雨、和闪电的热烈气氛之中。
我第一次当“街道主任”。病中的我喜欢在居住的小区散步。一天淸晨我在散步时,看到有一家邻居门前灌溉草地的水管爆裂,由于水压強大,从破裂的水管喷涌出来的水形成一个几呎高的水柱,哗哗啦啦地流向马路上的下水道。这所房子的主人当时不在家,不忍心看到这么多白花花的水浪费掉,我冲上前去试图找到这所房子的水闸。由于破裂的水管正好位于水闸边上,所以当我最终摸到水闸把它关掉时,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落汤鸡。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许多次,这帮助我了解到小区内各种类形房子的水闸位置,我成了小区内处理草坪水管爆裂的义工。每次散步回后,内子总是开玩笑对我说:“街道主任,今天街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第一次为选美大赛改编演艺曲目。去年接到正在南加州大学读书的一个女学生Vivian的电话。Vivian曾多年师从内子学习小提琴。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想参加我们邻近一个城市Covina的才艺选美大赛。我问她为什么不务正业去参加这种比赛,她说若是赢得这个选美大赛,她可以领到一笔可观的奖学金。因为是才艺选美比赛,她请我帮她选一首合适的小提琴曲目。
我们最后决定的曲目是法国作曲家圣桑写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选择这首曲子的原因是因为它感情奔放,情绪大起大落,很能触动人心。这首乐曲长达八分钟,但选美大赛规定每一个参赛者表演的时间只有一分半钟,我不得不忍痛割爱,把作曲家的原作删节了许多,为Vivian拼凑了一个缩减版本。Vivian在选美大赛中成功地演奏了这个缩减版,她荣获了Covina市选美大赛冠军。
几个月后,Vivian 又打电话来说,她要参加全加州选美大赛。她说她的选美顾问要求她重新选一首小提琴曲子。这次我建议她拉《辛德勒的名单》,因为这是一首催人泪下打动人心的乐曲。但加州选美大赛的规定比Covina市的比赛更苛刻,每一位参赛者获准表演的时间只有一分钟,而《辛德勒的名单》曲长四分钟。我左思又想,尝试多次后终于把这首曲子删减到一分钟。加州选美大赛那天,我没有打开电视看Vivian在选秀舞台上的表演。据说她在舞台上淋漓尽致地把这首曲子呈现给现场观众,她的表演打动了评委,她荣获2015年加州小姐选美大赛的前十五名,並且进入了才艺决赛组。
我第一次用中文写博文。我一生中有过许多梦想,但我从来没敢想过,在我走到人生尽头时竟会异想天开地用中文写文章。这真是一个疯狂的举动:一个只有小学中文程度的人,一个后半生在异国他乡只说写英文的人,一个身患绝症濒临死亡的人,怎么会这么不自量力地用一个指头在iPad上“划”出文章呢?更让我吃惊的是,尽管我不是大V, 我的博客与微博上的粉丝只有寥寥几百人,但三年来我的文章被频繁转发在各种不同的新媒体上,点读次数高达八百万之多,我成了一个新媒体里的另类,一个没有多少粉丝的“网红”。
(五)大喜乐的心
不久前我的一位亲友在微信上与我聊天时说:“你生病这八年可能是你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
细想一下,她说的真没错。八年来我的癌症复发了四次,四次大手术留下一个百孔千疮的躯体,五百多个疗程的标靶化疗临床试验(每四个星期为一个疗程)让我精疲力尽,三十多次CT扫描,为测试血糖指尖被钢针扎刺了一万五千多次,成了急诊室的常客……。从常人的眼光看,这真是一个生不欲死地狱般的生活。但幸运的是,上帝在我这遍体鳞伤的身体内植入了一棵大喜乐的心。
有了这棵大喜乐的心,我不再问上帝为什么,我不再活在死亡的恐惧中。我满怀喜悦地尝试许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在舞台上打乐鼓、第一次当“街道主任”、第一次为选美大赛改编表演曲目、第一次学习用中文写博客文章。这是一些看不见鲜花、听不见掌声、没有多少粉丝关注的卑微琐事,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被上帝所用的仅存剩余价值:“所以你们或吃或喝,无论做什么,都要为荣耀神而行。”《哥前 10:31》
有了这棵大喜乐的心,我把微信朋友圈里的亲朋好友们都忽悠了。人们无法想像,照片中看上去喜气盈盈的我与内子,在三十分钟前刚从主治医生那儿得知癌症第五次复发的坏消息。
有了这棵大喜乐的心,上帝回答了我的祈祷,赐予我一个特异功能:在死亡面前微笑。上个星期我得知,九月一号那天将有两位外科医生为我做第五次手术,其中的一位负责切除肿瘤,另外一位切除我的脾脏。在这个大手术前说不害怕是吹牛,我不晓得我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这第五次手术。为了安慰我,在医学院读书的小儿子Mark送给我一句寓意深长的祷告文:
“我祈求上帝赐予我一个平静的心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现实,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可以改变的逆境,並给予我智慧去识别这两种不同的处境。“(注释1)
我告诉儿子,不要为老爸担心,此刻我的心里出奇的平静,上帝已经给了我太多的恩典,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我会心怀感恩与喜乐,微笑着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现实。正如圣经上说:“因为知道你们的信心经过考验,就生忍耐。但忍耐也当成功,使你们成全完备,毫无缺欠。” 《雅哥书 1:3-4》
注释1:引自美国前总统福特夫人创办的一家戒毒医疗中心Betty Ford Center 的祷告文:"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not change,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 and the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
写于第五次手术之前,二零一六年,八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