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是个海 第十二章 卖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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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是个海 第十二章 卖墓地

星期六, 03/25/2017 - 23:41 — 常约瑟

 

(一)买墓地

 

十五年前我与内子有过一次争吵。那次令人不愉快的争吵是因为我没经过她的同意,便执意买了两块墓地。

 

那年我大姐教会里的一些教友们筹划在玫瑰岗墓园买墓地,因为当时玫瑰岗墓园销售部门有个促销,如果有足够的人数凑在一起集体买一片墓地,价格便可以低于市价很多。但由于教会里想买墓地的人数距墓园促销的最低标准还差几个人,他们需要再多拉几个人才行。我就这样被拉进大姐教会里的那个买墓地群里了。

 

玫瑰岗墓园,顾名思义,坐落在南加州风景优美的玫瑰岗山上(Rose Hill)。这个具有百年历史的墓地建于1914年,占地一千四百公倾。墓地里林茂叶繁,花草争芳吐艳。墓园的规划有严格的统一标准,不允许墓碑与石墓座高出地面上,所有的墓碑一律都平躺在与草地平面相等的地面上。从远处望去,开阔的绿色草地宛如一层毛绒绒的地毯铺在高低起伏的玫瑰山坡上,整个墓园像是一个宁静优美的大公园。近年来这里被评为全美国最好的墓园。虽然从没有亲自去考查过,可据说我买的那两块墓地位于玫瑰岗山上的一处高地,居高临下,纵览群山翠色,我相信风景这边独好。 

 

但内子对这个风水宝地並不感兴趣,她极力反对我去买墓地。她认为像我们这种“月光族"家庭,花几千美元去买两块墓地,实在是奢侈浪费。另外,她不认为我们死后埋在墓地里是一个“必须的”选择。当她发现我固执已见,她无法阻止我去买墓地时,无奈地对我说:“你死后自个儿埋在那儿吧,我不会随你埋在那儿的。我宁愿选择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大海中。”

 

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多钱买下这两块墓地,到头来将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地躺在那儿,我一直耿耿于怀,心里暗自盼着内子有一天会改变主意,同意与我一起合埋在墓地里。

 

(二)我对墓地的痴迷

 

我对墓地的痴迷,始于我的外公梁善川。我的这位外公,是民国时期在青岛乐善好施的慈善家,也是个建墓人。他于30年代初集资捐助,在青岛双山西北的孙家顶子买下了十五亩地形似臥龙的山地。他在这个风水宝地上为青岛广东同乡们打造了一个独特的广东公墓。外公梁善川用崂山的花岗岩在这十五亩墓地的外围建造了围墙,另外还建造了殡仪厅与门楼。

 

五十年代末与六十年代初的清明节期间,我曾多次随父母去过这个广东公墓。公墓的门楼上刻有“青岛广东公墓”六个醒目的大字。记忆中这个墓地很幽静,有许多形态天然的树木与花草,我经常穿梭于墓园的丛林之中玩耍。但我长大后听说,这个孙家顶子原来是一个秃山,这些林木花草都是外公在三十年代初建设墓地时种植的。

 

在这个广东公墓里埋葬着我的一个哥哥常以撒,他出生后只活了一年多便因病去世了。我的父母悲痛不已,为他们这个夭折的幼儿打造了一个精致的黑色花岗石坟墓。在那个年代黑色花岗石是稀有品,与广东公墓里的其它坟墓相比,以撒哥哥那个黑色的花岗石小坟墓看上去格外别致、神秘雅典,给儿时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这个广东公墓里埋葬了五百多位广东同乡,他们大都是在十九世纪青岛开埠时来到青岛经商的广东人与亲属,他们是建设这个美丽的德国殖民城市的先驱者。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具有青岛人文历史意义的广东公墓,在一九六六年文革的八月红色恐怖中被夷为废墟。以撒哥哥,甚至于我的外公梁善州这个广东公墓创建人的坟墓,都没有逃脱被毁灭的厄运。人们随之在这儿盖起了丑陃的厂房与仓库,改革开放后又有许多住宅高楼拔地而起。

 

虽然广东公墓在半个世纪前从青岛的土地上永远消失了,但那个恬静的墓园里那些叶茂繁枝的丛林与花草、以撒哥哥的黑色花岗石小坟墓,从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令我动心去买墓地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想弥补多年来暗藏在自己心中的一个缺憾。我的双亲去世后都没有被埋在墓地里。父亲常子华在文革动乱中死后,母亲梁今永把父亲的骨灰盒存放在家里多年。母亲临死之前,托付一个叫纪兰的农妇,在她居住的崂山角下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把父亲的骨灰埋在地下。

 

纪兰姐与我父母的关系非同一般。民国时期她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捡破烂穷孩子。有一天我的母亲在广饶路老宅的大门外发现一个骨瘦如柴衣不遮体的小女孩,母亲把蓬头垢面、饥渴交迫的女孩子领回家来给她洗澡,换上新衣服,给她食物吃,从此待她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她也视我的父母为救命恩人,后来每逢过年过节都会来到龙江路32号老宅给我的父母拜年,她每次从乡间来时都会带一些自己种的玉米棒、地瓜、蔬菜……。记得她从母亲手中接过父亲的骨灰盒时怆然泪下,她对母亲说,她一定会遵循母亲的嘱托,在崂山找一个人烟稀少的寂静山林里把父亲的骨灰埋下。

 

一九八八年母亲死后,我们与纪兰失去了联系,无法知道她当年把父亲的骨灰埋在崂山葱茏山林里的哪棵树下。每每想到这件事,我都会歉仄万分。中国传统风俗讲人死后要入土为安,但我这个儿子竟然连自己父亲的骨灰埋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令我伤感的是,母亲的骨灰也没有埋在墓地里。几年前母亲的骨灰被撒入青岛的近海了,我只能在太平洋彼岸望洋兴叹,不胜唏嘘。没能把父母安葬在墓地里长眠,是我一生中的缺憾。

 

(三) 墓地失踪了

 

光阴似箭,自从我买下玟瑰岗墓园里的那两块墓地后,十五个年头过去了。时间证明,我想“统战”内子与我一起埋葬在墓地的初衷,纯属一厢情愿。事实上,我不仅没有把她“统战”成功,反倒被她“策反”了。

 

四年前,当得知我的癌症扩散到肺部时,内子在与我一次促膝谈心中流露出她的一个心愿——她希望我们的三个孩子在我们撒手人间之后,会在他们的心里记念着自已的父母,而不是在形式上去墓地祭拜我们。

 

内子的这一席话让我想到了多年前死去的父母。虽然我没有为他们买墓地,甚至于不知道父亲的骨灰埋在哪儿,但他们的音容宛在,他们的灵一直与我同在。我一生都在努力,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像他们一样有着高尚情操、正直善良,敬畏上帝的人。想到这儿,我突然领悟到,尽管我一生中视父母为自己的楷模,却忽视了他们留给我的一个无言的暗示:做一个死后没有墓地的人!

 

卖墓地必须持有墓地证书,但当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我的墓地证书,竟然找不到了。我几次打电话给南加州玫瑰岗墓园办公室查询我当年买墓地的记录,但都一无所获。在玫瑰岗墓园的电脑档案里,有许多与我的英文名字同名同姓的墓主,可是他们之中无一显示出我的住址,也就是说,我买的那两块墓地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这可真是让我哭笑不得。我耿耿于怀了十几年,盼望内子可以回心转意与我一起长眠的风水宝地墓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失踪了!听说我找不到墓地,内子没有表示出任何关切,她似乎对我丢失价值上千美元的墓地一点也不为所动,如同当初我买墓地时她丝毫不感兴趣一样。

 

没有墓地证书就无法卖墓地,我只好放弃了。时间一晃四年过去了,这期间我疲于应对频繁的癌症复发、接受了好几次手术,这两块墓地也就逐渐地从我的脑海里淡出了。直到去年十一月我接到一位友人的电话。

 

这位友人在电话里与我聊天时,无意间提起她与家人最近在玫瑰岗墓园买了几块墓地,这让我想起自己“失踪”的风水宝地。我央求友人请卖给她墓地的那位经纪人帮我查找一下我的墓地。

 

两天后那位经纪人打来电话,说无法查到我买墓地的记录,但她安慰我说,墓地是不可能“失踪”的,一定是哪儿出了什么技术上的差错。她让我把当时买墓地的详情告诉她,也许她从中可以窥见出点踪迹。

 

听到我述说买墓地的经过,那位经纪人在电话里说,如果真是这样的情况,她猜测我可能需要与大姐教会的牧师联系,在得到牧师的允许之后才可以卖我那两块墓地。她说这也许是为什么我三年来一直无法找到自己墓地的原因,因为当时这片墓地或许是以集体的名义买下来的。

 

经纪人的这一番话让我晕了头,因为去年十一月正值我的癌症第六次复发,主治医生放弃了通过外科手术切除肿瘤的治疗方案,人都快要死了,哪有精力与心情跑出去找大姐的教会牧师来批准我卖墓地?心神交疲的我于是断了继续寻找这两块墓地的念头。

 

(四)失而复得

 

两个星期之后,那位经纪人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她打来电话说我的两块墓地被她找到了。原来这位好心人並没有放弃帮助我,她根据我提供的线索穷追不舍,查证到当初大姐帮我买墓地时,是用她自己的住址。经纪人告诉我,我只需要持身份证,到玫瑰墓园管理处交二十五元的手续费,便可以拿到墓地证书。

 

去年十二月初的一天,我与内子驱车去玫瑰墓园办理墓地证书。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专门管理墓地证书的女职员。听罢我们的来意,她验证了我们的身份证件之后,很快在电脑上找到了我十五年前买墓地的资料,並复印给我一张墓地证书。

 

从女职员手中接过这张失而复得的墓地证书,我百感交集,当年没有听从内子的劝告,执意买了这两块墓地,没想到竟然惹了这么多麻烦。我迫不及待地对女职员说:“我想卖掉这两块墓地,可以告诉我卖墓地所需要办的手续吗?”

 

听到我要卖墓地,女职员懵怔片刻,她一下子搞不懂为什么我要把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墓地立即卖掉,她劝我三思而后行。她对我解释道,玫瑰墓园管理处只管卖墓地,但不会买回墓地。想要卖墓地的墓主需要自己上网登广告找买主。墓园管理处对每一块成交的墓地征收四百美元,其中二百美元是转换墓主证书的手续费,另外二百美元是一次性的墓地管理维修费。她还告诉我,在美国卖墓地获得的增值赢利是免税的,因为国税局没有把墓地与普通的土地房屋交易相提并论。我听后啧啧称奇,这是我生活在美国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听说靠衣租食税而生存的山姆大叔如此海量,竟然对百姓们卖墓地的赢利网开一面,免征其增值税。

 

(五)卖墓地

 

我最终把墓地卖给我的一位好友Thomas。虽然墓地证书上的墓主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但根据加州夫妻拥有共同财产的法律,卖墓地的一方需要夫妻两人同时来到墓园管理处签字才可生效。那是二月里的一个阴雨蒙蒙天,我与内子按事先与好友Thomas的约定,于上午十点在玫瑰墓园的管理处见面。转换墓主的手续非常简单,我们只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便办理完了。当我把墓地证书交还给管理处的女职员时,我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这张不久前才失而复得的证书。证书上面除了印有我这个墓主的名字之外,还以醒目的黑体字,标明我买的那两块墓地是属于玫瑰墓园里的一个叫做 Sacred Heart,即“神圣之心"的墓区。

 

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我突然起了一个好奇心,想亲自去这个叫做“神圣之心”的墓地看一下,毕竟我这个有十五年“墓龄”的墓主,还没有亲眼见过“神圣之心”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的这个提议遭到内子的否决。她说:“在这阴雨蒙蒙天,你跑上山去能看到什么呢?万一你这个弱不经风的大病号被雨淋病了如何是好?何不请Thomas今后找个晴朗天去为你拍几张照片呢?”

 

想想内子讲的也有道理。我们所在的墓园管理处的建筑物位置于玫瑰墓园的大门口处,从这儿开车上玫瑰山去寻找“神圣之心”墓区还需要一段路,在这阴霾笼罩的天气,硬拖着压根就对墓地不感兴趣的内子去寻找已经卖掉的墓地,实在是有些不合情理。

 

我放弃了上山的念头。但在与友人Thomas告别时,我央求这位新墓主在他方便的时候找一个晴朗天,上玫瑰山为我拍摄几张“神圣之心”墓区的照片。他一口答应了。

 

当内子把车开出玫瑰墓园的大门时,我在车里透过车窗望着在雨雾中渐渐远去的玫瑰山,如释重负,呐呐自语说:“别了,玫瑰墓园!”我终于不必再为墓地烦恼了。内子一边开车一边开心地笑道:“夫妻同心多好呀!”

 

(六)神圣之心

 

那天回到家后不久,友人Thomas从微信上转发给我几张照片。原来我们离开墓园后,他並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冒雨开车爬上了玫瑰山,在诺大的玫瑰墓园里找到了“神圣之心"墓区。他在蒙蒙细雨中为我拍了几张照片。

 

在Thomas拍摄的的照片中,我终于看见“神圣之心”了。那是一大片开阔绿草山地,从照片上看,大部分墓地还沒有被利用,也就是说,当初在“神圣之心”买下墓地的人们,年龄大都与我差不多,目前还没有死。可以想见,在未来的年月里,这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将会多么繁忙,人们将纷纷来到这儿掘土挖穴,建造一个居住面积只有棺材大小拥挤的“地下集合公寓"。

 

其实“神圣之心”这个名词对我並不生巯。世界上许多天主教的机构,都以“神圣之心”命名,这包括众多医院、中小学校、大学、教堂、书店……。“神圣之心”还经常被描绘在基督教的艺术作品里:在一束神圣的光芒下,一颗璀璨火红的心被刺穿。这个受伤的心在十字架下流血,一个荆棘的冠冕环绕在周边。伤口与荆棘冠冕影射主耶稣死亡的方式,而火红的心像征神圣之爰的变革力量。但把“神圣之心”用来命名一块墓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到。

 

那天晚上,我看着这些Thomas为我拍摄的“神圣之心”照片,久不释手。想想从我开始买墓地起,以至病中丢失墓地,到后来失而复得卖掉墓地,前前后后我与这墓地打交道折腾了十五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上帝改造了我这个痴迷墓地的人,让我终于意识到,古人所说的入土为安,实际上並不可能让我在这片“神圣之心”墓地里得到平安。我若想寻找永久的平安,必须去拥有一颗活生生的“神圣之心”。

 

圣经里耶稣讲了一句著名的话,向我揭示了如何去拥有一颗“神圣之心”。他说:”我就是复活,就是生命。信从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获得生命。” 那天晚上我睡的很香甜,睡梦中,我看见一束神圣的光从天而降。在这束光中,我看见了哥哥以撒,他看上去是一个快乐的幼儿天使。我看到我的父亲与母亲,他们没有对我讲话,只是默默地朝着我点头微笑,好像是在称赞我这个痴迷墓地的人终于后知后觉,卖掉了墓地,可以同他们一样轻装离开这个世界,与他们在天堂上相会。

 

当我从梦中醒来时,脑子里浮现出使徒彼得讲到主耶稣的死亡与复活时一句震撼人心的话:“他被处死的时候是血肉之躯,活过来的时候是灵体。”

 

写于二零一七年复活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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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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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03/26/2017 - 08:22 — 海云 #

我也是死后入江海一族。

听说现在墓地也很高价了,国内国外好的风水宝地,都一地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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