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起了一阵大风,随后下了一场暴雨,雷声从窗外传来,把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在黑暗里看着打在窗帘上的刺眼的闪电,听着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和玻璃上传来的密集的雨点鞭打声,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恐惧。她很担心明宵,不知道明宵拿着假护照化名回去,去帮着大维出狱,会不会惹出麻烦,会不会被抓起来,或者被扣留在北京。想起弟弟跟她说的,“姐,别把一切都错过去,没准儿明宵有一天也不在了,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她心里顿时觉得很懊丧,很后悔同意明宵回北京去。
自从明宵来到伦敦以后,她每天从皇家芭蕾舞团训练回来,走到街角的那个灯火通明的咖啡店时,经常能看见明宵坐在一张靠窗的小桌前,面前摆着一杯咖啡,或者在敲电脑,或者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每天晚上她从家里拉开窗帘,一眼就能看见楼对面明宵屋子的窗玻璃上透出的桔黄色的灯光。明宵的客厅里没有安窗帘,她能看见明宵坐在桌前弯着腰的身影,或者看见明宵在屋子里走动。每当她看见明宵时,她的心里都会觉得很踏实。这几天她走过咖啡店时,依然习惯性地往里看一眼,但是已经看不见明宵坐在小桌前。晚上从窗口看过去,对面明宵的屋子里也是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见明宵的身影,让她心里觉得很失落。
风像是从窗户缝里硬挤了进来,带着湿气在屋里回荡着。她的腿在被子底下蜷缩着,觉得脚上很凉。每天睡觉时,她都注意把脚上的被子盖好,但是脚依然觉得凉。她把身上盖的被子裹紧,又把一个枕头拿过来,压在胸口,胳膊放在枕头上面,让胸口感受着一种重量。她的双腿在被子下面挪动着,让两只脚互相摩擦着。窗户上不断传来阵阵雨声,有时像是一把沙子抛在玻璃上。她睡不着,索性伸手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让桔黄色的光驱赶走黑暗。床头柜上放着两本英文小说,她伸手拿过来看了看,一本是Michael Ondaatje 的《The English Patient》,一本是Cormac McCarthy的《No Country for Old Men》,和一本《Slumdog Millionaire》的剧本。她拿过《Slumdog Millionaire》的剧本翻开,读了读,但是英文读起来太费劲儿,剧本又太枯燥,没读几页就困意上来了。她把台灯关了,重新裹好被子。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风摇撼着窗棂,偶尔有闪电的白光打在窗户上,转瞬即逝。她用手抱着枕头,闭上眼,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和偶尔传来的雷声,依然担心着,恐惧着,但是不久就沉沉睡去,进入了梦乡。
明宵穿着风衣坐在一间灯光明亮的宽敞的会客室内,眼睛看着窗外变得漆黑的夜空,心情有些焦虑。在徐泽宁的办公室内,他听见徐泽宁给老四打的电话,也听见了老四的回复,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老四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不知道老四会不会在里面玩什么花样。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徐泽宁和老四会不会改变主意。现在,他已经落在了徐泽宁和老四的手里。他不知道一切会不会向他设想的方向发展。
他也不知道白手套是不是换了住处,见到白手套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儿了。这一年,网上对白手套的曝光越来越多。白手套为各个家族捞钱和洗钱,让国有资产顺利流入各大家族子女的钱袋。白手套的公司以低价出面收购国有企业的控制权,让巨额国有资产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后面的金主手里,白手套在其中也分得一勺羹,赚了不少钱。徐泽宁上台和开始反腐后,白手套深知自己了解的各大家族的机密太多,怕被人灭口,先去了香港,住在香港一家五星级酒店内,后来觉得香港也不安全,就去了美国,匿名隐藏起来。
明宵有些担心,白手套这样的人应该是狡兔三窟。如果白手套已经搬家了,或者又躲到哪里去了,徐泽宁和老四一定会以为他在耍他们,那样仅凭持有伪造护照入境这项罪名,他们就可以把他关进监狱里去。他不想再回到监狱里,那不仅是浪费生命,而且也会让他离开她。他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想失去她。
半步桥监狱的牢房里,大维站在牢房中央,面对着墙上的一个窄小的被铁条分割的四方窗户拉着小提琴。从二月底被抓到现在,有八个多月了,无论是在被秘密关押的地方还是在监狱里,他都没能再拉小提琴。琵琶姑娘的探监让他很意外,更意外的是琵琶姑娘送给了他这把小提琴,让他又可以拉琴了。有了这把琴的陪伴,监狱的生活就不那么枯燥了。被判处死刑之后,他的手上和脚上都戴上了死刑犯的镣铐,拉琴的时候,铁链坠着他的胳膊,胳膊挥洒不那么自如了,但是他依然可以把琴拉得很动人。他觉得他可以就这样一直拉到被执行枪决的时候。
虽然律师们在一直鼓励他上诉,但是他对上诉已经不抱希望了。他了解老四,知道只要老四在,上诉就永远不会成功。自从去八宝山射击场去练枪,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跟老四同归于尽。他买了那把仿真枪,本来是想探清老四的行踪,摸清老四出入的规律,等机会来临时,去八宝山射击场,借着练习射击的机会,用仿真枪把射击用的真枪给换来。他买的仿真枪,是跟他练习用的真枪一个模型,两把枪放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哪把是真,哪把是假来。他每个周末去射击场练习,跟里面的教练很熟,让教练对他很放心。每次带他练习的都是同一个教练,他已经摸清了教练的脾气。教练烟瘾很大,因为射击场里不让抽烟,教练经常要到门口去抽烟。跟教练混熟了之后,有时教练烟瘾上来,就让他自己在屋子里打靶,教练跑到门口去抽根烟再回来。大维已经想好,在动手的那一天,利用教练抽烟的机会,把仿真枪放在台上,把真枪藏在身上,然后到门口跟教练说打完靶了,枪放在台子上。趁着教练没反应过来,登上一辆射击场门外停着的出租车,迅速离开射击场。这样,就可以用仿真枪换来真枪,实现自己的计划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自己摸清老四的行踪,琵琶姑娘就发现了他买的仿真枪,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老四。琵琶姑娘不但破坏了他的行动计划,而且给了老四一个借口,把他抓了起来。在法庭上听了琵琶姑娘所做的证言之后,特别是听到琵琶姑娘被老四强暴之后又被殴打流产,他原谅了这个可怜的无知的姑娘。他不怪她。她也是一个受害者,而且最后很有勇气地把老四的一切都讲了出来。在探视室看到琵琶姑娘,他为琵琶姑娘无罪释放而高兴。琵琶姑娘离开了被拘押的地方就来看他,还给他买了水果和这把小提琴,让他很感激。现在,他终于可以继续拉琴了。虽然没有听众,只有四壁的墙在听,但是他依然喜欢拉,一直拉下去。
大维拉了一曲《金蛇狂舞》,又拉了一首《如歌的行板》。他是在初中开始拉这首小提琴曲的。第一次听到柴可夫斯基的这首曲子,就很喜欢。教他拉这首曲子的老师说,托尔斯泰曾经在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流下眼泪,说这首曲子让他听到了忍受苦难的人民的灵魂深处。他喜欢这首曲子,因为它细腻婉转,像是一个人冒着细雨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行走着,带着一种无言的悲伤。落叶在脚下翻滚,雨打湿了衣服和头发,小径曲曲弯弯绵延漫长永无止境。在拉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跟着爷爷长大,等到上大学的时候,爷爷也去世了。这些年来,他两次进入乐团,两次被开除,好像命中注定只能在地下通道里演奏。好不容易爱上了一个人,却不能在一起。他想起了冬天的一个晚上,他站在雪地里,看着她的车从小区里拐上路口,融入外面的大马路上的车流,消失在视野之外。他站在原地,看着雪纷纷扬扬地自天而降,久久地不想挪动脚步。那种带着亲热后的甜蜜和离去的悲伤的心情,想起来历历在目,一一如昨。
牢房的门响了一下,大维扭头看了一眼门口,看见一个狱警拉开铁门,所长走进门来,身后跟着两个面容严肃的狱警。他低下头,看着小提琴的琴弓,继续拉着琴。狱警从所长身后走过来,像是要制止他拉琴,被所长伸手拦住了。所长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听着他的琴,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灰色的天花板上。一曲完毕,大维弯下身来,把手里的小提琴和琴弓竖在墙上。他直起身子来,看着所长和便衣,不知道他们找他有什么事情。
琴拉得真不错,所长点头赞叹说。咱们监狱里有人才,前些日子因为吸毒抓进来一个导演,昨天又进来一个编剧,还有好几个演员和歌星。以后咱们可以直接在这里拍连续剧了。
把他的镣铐卸了,所长转过身对身后的一个狱警说。
狱警手里提着一串钥匙走过来,用钥匙把大维的手铐打开,随后又把他的脚铐卸下。大维用手揉着被手铐磨破了的皮肤,不解地看着所长。
你自由了,所长说。收拾一下东西,跟我去办手续。
我。。。自由了?大维不敢相信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这地方,挺适合专心练琴的?所长说。我已经给你尽最大的能力,创造最好的条件了。让你住在单身牢房里,不受别的犯人的欺负,不让你去参加劳动和学习。你在这里专心练琴下去,没准儿哪一天会成为世界大师呢,到时我也可以跟人吹吹牛,是怎样在监狱里培养出世界大师的。不过呢,咱得听上面的,上面要关你,我就不能放你出去。上面要放你,我也不能留你,可惜以后没法儿听你拉琴了。走吧,现在就去我办公室办手续。
是谁把我放的?大维疑惑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也搞不明白,所长说。上面说了,等把手续办好了,让你给一个手机打个电话,告诉对方你出狱了就行了。
会客室的门打开了,徐泽宁的秘书拿着手机走了进来,走到明宵面前说:
监狱所长来电话,大维出狱的手续已经办好了。大维现在监狱门口,你跟他直接通话吧。
秘书把手机递给明宵。明宵接过手机,对着里面喂了一声。
我是大维,他们把我放了,手机里传来大维的声音。手续都办好了,我在等出租车。
听到你的电话我就放心了,明宵对着手机说。多保重。
你是谁?大维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是谁在帮我?
我是靳曦的朋友,明宵说。是靳曦在帮你。她希望你能够珍惜生命,有个快乐的生活。既然出狱了,就不要一个人再去做无谓的抗争。这个世界的黑暗,不是你一个人能扭转的。白白牺牲自己的生命,也是毫无意义的。
知道了,大维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替我谢谢她。
一定,明宵说。再见,后会有期。
明宵把手机合上,还给秘书。秘书把手机放回兜里,把手上的一个夹子递给他。夹子上是一杆笔和一摞纸。明宵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地址,把夹子重新还给秘书。秘书看了一眼地址,对明宵说:
首长指示,你提供的消息事关重要机密,为了你的人身安全,请你到中央警卫局的招待所去住几天,有人会保护你去。等这个地址核实了,人抓到了,首长会安排人直接送你去机场离境。我现在先带你去吃晚饭,警卫局的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你了。
好的,明宵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说。
洛杉矶郊外的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脚下,一辆涂着电缆维修字样的蓝白色车沿着公路驶来,停在一处豪宅门侧的草地边上。车上下来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人,左右看了一眼安静的街道,走到门前,按响了门铃。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的中年人把房门打开一条缝,看见门外的人之后,脸上显现出惊恐的样子,想把门关上。穿蓝色制服的人用脚顶着门,迅速挤进门去,把门在身后关上。
两个小时之后,一辆急救车悄无声息地开到门口,车上下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抬着一个担架走进屋内。几分钟之后,白大褂们抬着担架出来,上面躺着秃顶男人,像是全身被麻醉了一样地一动不动。白大褂们把担架从救护车的后门抬上救护车,两个白大褂跟着上了车,把车门从里面关上。一个白大褂走到前面,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救护车随即沿着马路开走了,草地边的电缆维修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徐泽宁的办公室门口,老四匆匆地大步迈上台阶,推开办公室的门。
大哥,刚收到消息,白手套已经被我们控制起来了,老四兴奋地说。
太好了,徐泽宁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说。干得漂亮,这下有些人该傻眼了。人在哪里?
在旧金山的一处安全屋里面,老四说。不光白手套本人被我们控制住,他老婆也被控制在洛杉矶的住宅里,在纽约读书的女儿的住处也找到了。
你想个办法,尽快把白手套从美国弄回来,而且要绝对保证他的安全,不能在中间出问题,徐泽宁说。
有两个办法,老四说。一是让白手套跟我们合作,自己配合,跟我们的人一起坐飞机回来。我们的人正在跟他做工作,劝说他走这一条路。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他老婆,他女儿我们也找到了,他为了老婆孩子,只能跟我们合作,配合我们。第二个办法是从海上弄走,用快艇运到我们的油船或者货船上,到了公海上,再用直升飞机押回国内。
从海上走吧,徐泽宁说。免得这家伙六亲不认,在美国海关出问题,就成国际丑闻了。
大哥考虑得对,海上走慢一点,但是稳妥一些,老四说。有了白手套的口供和人证,这回我看谁敢跟咱们对着干。谁跟咱们对着干,我收拾谁。自从大维案以来,有几个人一直在背后阴咱们。我看,咱们就从他们子女的腐败问题上动手,利用白手套的供词,把他们的子女先抓起来。他们的子女一被抓,人们马上就明白了,这几只老虎倒台的日子也就快到了。
不要低估他们的力量,徐泽宁说。白手套被我们控制起来,可能是件好事,也可能是件坏事。好的方面是我们可以利用白手套威慑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坏的方面是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会走极端。这是一场生死的斗争,他们输不起,我们也输不起。
要我说,就利用白手套,把几大家族彻底搞垮,老四说。而且这也是顺应民心民意啊。把那几大家族积敛的财富没收,用在军备上,增强军力,准备解放台湾。把党内派系消灭掉,把台湾拿下来,完成统一祖国大业,大哥在历史上一定会垂名千古,真正的大英雄。
你想得太简单了,徐泽宁说。毛主席伟大吧,生前都没能彻底削平党内的山头和派系,更别说我们了。打老虎要慢慢来,一个一个消灭,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一起反扑我们。先把白手套安全押送回国,严厉审讯,让他把跟各个家族的事情都坦白出来。有了白手套拱出的材料,我们再商量,哪个老虎先打,哪个老虎后打。我在研究一套策略,彻底打乱目前的权利结构,甩开政治局,让新的权力机构替代政治局,就像毛主席当年用文革小组代替政治局,用军委办事组代替军委,架空那些反对我们的人,让他们失去实权,不打自倒。台湾,只要我在,一定会拿下来,即使全世界都反对我们,我们也要拿回台湾。但是实现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就是我们要牢牢掌握住军权,不然我们的头都不知道会掉在哪里。你这些日子,不要做别的,就闷头做好两件事:一个是把白手套安全押回国内,并且让他把所有知道的都吐出来;第二个就是掌控住军队,不能让军队出现异动。
我明白,大事小事我还是分得清的,老四说。那我就把别的事情都推了,只专注在这两件事上。
下午在皇家芭蕾舞团训练完,靳曦依旧来到按摩室,趴在简陋的小床上由按摩师做按摩。按摩师的手劲儿很大,捏得她的骨头疼,但是很舒服。按摩师一边按摩,一边跟她聊着天儿。按摩快做完的时候,她听见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白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像是有短信。按摩完之后,她谢了按摩师,背上包离开了按摩室。她在走廊里掏出手机,看见手机上显示有一条短信,是明宵来的。她用手指划开屏幕,看见短信上说:
大维出狱了,无罪释放。律师团在准备召开记者招待会。我被暂时“保护”起来,过几天才能返回伦敦。有些事,不能在短信上讲,短信不安全。不过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过几天就能回到伦敦见到你了。
听到大维无罪释放的消息,她感觉很激动,几乎不敢相信。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一定是跟明宵有关。看到明宵说的被“保护”起来,她又有些担心,不知道是谁在“保护”明宵,为什么需要“保护”明宵。她知道短信不安全,可以被电信局或者情报部门看到,所以理解明宵不能在上面说什么。她用手指敲击着手机上的小屏幕,给明宵快速回了一个短信:
谢谢你。听见大维出狱的消息,心里非常高兴和激动。安全第一,盼早些平安回来。
天黑了。明宵坐在在中央警卫局招待所一间房间的沙发上,正在看电视里的国际新闻。好多年没看新闻联播了,听到开始的旋律,都有一种亲切感。这些年来在美国,明宵几乎不看新闻了。新闻里除了美国还是美国,别的国家几乎都没有什么报道。电视上正在报道非洲发生的干旱,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了,但是大片大片的土地依然干燥得裂出了一条条缝。电视镜头上出现了一些非洲的孩子们,他们看上去营养不良,脑袋和眼睛显得不成比例的大,但是很可爱。明宵想起了那个去非洲拍儿童短片的联合国项目,觉得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拍。
门响了两下,像是有人在敲门。明宵疑惑地站起身,不知道谁会知道他在这里。他走到门边,打开门,惊异地看见志宏站在门外。志宏的左手提着两瓶茅台酒,右手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硬包装的两条中华烟。虽然明宵跟志宏是表兄弟,但是自从志宏飞黄腾达之后,这些年来已经跟志宏失去了联系。这次回京,父亲还感叹地说,志宏变了,过去总到家里来看看,自从当了部长之后,再也不来了,偶尔春节出现一次,也是在家里坐不了十分钟就走。明宵仔细地端详着志宏,许多年没见,志宏比过去胖多了,肚子鼓起来了,头发也稀少了。
可以进去吗?志宏有些尴尬地举了一下手里的茅台酒说。
请。明宵打开门,把志宏让进屋子说。
屋子靠墙的角落里有两个单人沙发和一个小茶几。明宵把志宏让到一个沙发上,自己在另外一个沙发上坐下。志宏把茅台酒和烟放在桌上,对明宵说:
泽宁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来看看你。咱们哥俩儿也好久没见了。给你带了两条中华来,你还抽烟吧?
谢谢你,明宵说。还抽,不过比过去抽得少多了。
你有杯子吗?咱们喝点儿酒吧,志宏说。
明宵站起身,去电视旁边的柜子上拿了两个招待所的朔料杯子来,放在茶几上。志宏把茅台酒的瓶盖打开,把酒倒入杯子里。一股浓郁的香味顺着酒瓶溢了出来。
听齐静说你到伦敦去了,住在小曦对面,志宏说。我知道你跟小曦的感情。还记得那年暑假,我来北京,住在你家里。那时你跟小曦正在热恋,把小曦带到家里,还一起去北京图书馆看书,去北海划船。小曦那时年轻,漂亮,单纯,看着她喜欢你的样子,真让人羡慕啊。
那还不是托你的福,后来向着徐泽宁,暗中把我们给拆散了?明宵喝了一口酒说。
那是我一生里最后悔的事,志宏也喝了一口酒说。后来小曦跟泽宁闹离婚,自杀过一次,齐静埋怨我,说小曦要是跟着你,会幸福得多。这件事儿我做得不地道,对不起你。我从来没有跟你道过歉,今天来,也是借这个机会,当面跟你道个歉。
算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明宵说。徐泽宁太有手腕了。当初我太年轻,论个人条件,论成熟,论家境,论手腕,我根本都斗不过徐泽宁这样的太子爷。没有你,小曦可能最后也会被徐泽宁搞定。
的确是这样,志宏说。泽宁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这你也不能怪小曦,女孩没有几个能抵制徐泽宁那样的家世和地位的诱惑的。小曦还算幸运,没遇上那种玩一个甩一个的太子爷,泽宁对小曦还是很喜欢的,到现在都依然喜欢小曦。把小曦送出国,两个孩子都交给小曦抚养,能做到这点也是不错的了。
他对小曦好?明宵把酒杯放下说。别开玩笑了。他真对小曦好,小曦能走到自杀那一步?他只是想占有一个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一个人,什么是尊重一个人。
也是,志宏说。泽宁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太强势了。不说那些了,这次来,我想说谢谢你。谢谢你当年在我来北京的时候对我的照顾,那些日子我都忘不了。还有谢谢你当年冒着风险和小曦一起把我从天坛医院转移走,让我在小曦家里住了一个月,把伤养好。你跟小曦的事儿,我做错了,向你和小曦道歉。希望你们以后能在一起,这也是齐静的心愿。
过去的事儿都不用讲了,不管怎样,你是我哥啊,明宵说。当年你可是小曦和我的偶像,觉得志宏哥那么努力上进,懂那么多,而且特别励志。
惭愧惭愧,志宏把自己的杯子满上说。我这个哥做得不好,没给你做个好的表率。人都说当官是个高危职业,我也是越来越感觉仕途凶险,将来吉凶难料。
你怎么也变得悲观了?明宵笑了一下说。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了,志宏感叹一声说。人家是少爷,姑爷,我是师爷。少爷永远是少爷,即使出了问题也是少爷。姑爷好歹也沾亲带故,也算是半个家人。我就一师爷,什么都不是,官做得再大也是伺候少爷和姑爷的。
后悔了吧?明宵说。当初我记得你读研究生时,总惦记着娶个宫里的,要是真的那样,你也多少是个姑爷了。
没有没有,没后悔,志宏举起杯子说。这么多年下来,我越来越觉得齐静好了。齐静好脾气,好心态,对孩子好,对我也好,从来不跟我闹。我很知足。难得你在这里,今天我们好好喝一顿,以后还不知会怎样。明宵,来,我们干一杯,祝你和小曦以后能幸福的在一起。我觉得你们两个要是能在一起是最好的。过去就觉得你们两个特别般配,现在也是这样觉得。
北京南苑军用机场,一家直升飞机盘旋着降落在跑道上。一个秃头中年男人带着手铐,被从直升飞机上推了下来,几乎在地上摔了一个跟头。一辆敞篷军用吉普车向着直升飞机驶过来,上面站着身穿上将军服的威风凛凛的老四。吉普车在秃头男人身边嘎地一声停下。老四迈下车来,对着秃头男人冷笑一声说:
干总,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何必呢?秃头男人扬起手里的镣铐对老四说。泽宁需要我,跟我打声招呼,我自己回来嘛,干嘛要搞得这么尴尬?你知道我的,我过去也没少替你们徐家出力啊。
是啊,老四讥讽地笑了一下说。当年我想买郑州的那家国企,跟干总谈得好好的。干总为了讨好X大公子,转手就跟对方签了合同,把我甩一边去了。那时,干总眼里有我吗?
那是我的错,秃头男人说。后来,我不是在后面几单买卖里给你补偿过了吗?老四,我可是赔了钱的。你们这帮爷都不好伺候,谁也得罪不起,我就是一个伺候八个主子的奴才,牙齿打掉了往肚子里咽,我容易吗我?
你还叫屈?您也不想想你那些钱都是怎么赚的,老四说。后来听说你在香港过得跟皇帝似的,三宫六院,孩子好几十个,咱中国赶超印度人口全靠你了。
都是谣传,秃头男人说。你看我这样子,我有那身体有那本事吗?纯属这帮孙子们网上造谣,害我啊。
干总,咱们也老相识了,就不必逗闷子了,老四说。丑话我先说在头里:所有你经手的那些买卖,都给我一笔一笔写清楚了。是给谁家做的,怎么做的,赚了多少,经手人是谁,钱去了哪里了。不然,你别怪我跟你不客气。你老婆孩子,我随时都能给押到北京来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秃头男人说。你什么做不到啊?这不说把我弄回来就弄回来了吗?
信就好,老四说。你好好交代,我保你的命,对你的老婆孩子也不追究,财产也不没收,过一段儿没准还能把你给放了,让你安度余生。你要是不好好交代,你让你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家产全部没收,还得搭上你老婆孩子。
我好好交代不就齐了吗?秃头男人说。我跟那些人也不沾亲不带故,他们平时一个个都把我当孙子一样呼来喝去的,我护着他们干嘛啊?
这就对了,老四说。跟我上车,我带你去个安心写材料的好地方去。
上海一处僻静小胡同里的一幢带着花园的别墅里,一位中年人陪着一位老人在花圃边转着圈走着。老人戴着墨镜拄着手杖,身体看着有些虚弱,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中年人搀着老人的胳膊,随着老人的步伐,时走时停。
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到这里来?老人用手杖敲敲花圃边上的一块砖说。
我来不来,他们都知道我跟您是一头的,中年人说。我要是不来看您,他们才会觉得奇怪。
北京那边情况怎么样?老人问中年人说。
不好,中年人说。泽宁从美国抓回了白手套,白手套在老四的威逼下全招了。据说写了几百页的材料,各大家族在名单上有名有姓的有三百多人。
怎么会这么多人?老人有些疑惑地问。
他是各大家族公用的白手套,谁都信任他,有什么事儿都走他那里,中年人说。现在高干们人心惶惶,各大家族都不敢出声了,只顾自保,谁也不知道泽宁下一个要动手的是谁。
你觉得下一个会是谁?老人问。
是我,中年人说。我女儿在白手套招出来的那个名单上。
你?为什么泽宁会动你?
因为动了我,就动了您,中年人说。只要您在,泽宁就没有安全感,他必须要打掉我,最终打掉您,才能大获全胜,成为无人敢抗衡的人。虽然泽宁上台以来,我一直都注意跟泽宁不撕开脸皮,但是他了解我,从来没对我放心过。泽宁是一个很讲究策略的人,他不会一下动您,因为他投鼠忌器,现在还不敢。动我,谁都知道我和您的关系,等于是向外发出了一个信号。他打掉了我,就没人敢再跟随您,以后再动您,就如摧枯拉朽一样容易了。
说得对,老人说。如果我坐视泽宁动你而不救的话,就没有人相信我会出手去救别人了。他们就会倒戈,都投向泽宁那边,而且有人为了立功,递投名状,会不惜出卖我。所以,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泽宁要是动你,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本来我想借助大维案把锅的裂缝敲大,让泽宁失去民心,中年人说。没想到泽宁抓了白手套,还把大维给放了。这样他一方面收拢了民心,另一方面等于是拿住了各大家族的命脉,想动谁就动谁。以我对泽宁的了解,他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不会立即下手。这样就给了我们一个时间和机会,可以出其不意,让泽宁措手不及,错失良机。现在是真到了我们和泽宁决斗的生死关头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非常时期,只好动用非常手段了。泽宁依仗的左膀右臂是老四和志宏。志宏一介书生,掌管中宣部,不足为虑。老四替泽宁掌管军权,只要除掉了老四,让泽宁在短时期内失去对军队的控制,您出面召集政治局会议,我想各大家族对泽宁反腐早已惶惶不安,一定会全力支持您,用政治局投票的方式合法把泽宁罢免。
非常手段可以,但是我们不能搞暗杀,老人说。这样的话,我们就会跨过党内斗争的底线,也会遗臭万年,为人不齿。
不用我们去搞,自有人会去搞,中年人说。泽宁把大维给放了出来,是个失策。以我的了解,大维是铁了心的想杀死老四来报仇,这也是老四想置大维于死地的原因。但是大维自己力量不够,他既没有办法搞到真枪,也没办法接近老四。而我们,恰恰可以帮助他拿到真枪,和给他创造机会接近老四。到时由大维下手,我们旁观。事成,我们坐享其利,趁着泽宁军权短暂失控,立即召集政治局会议表决,罢免泽宁。事不成,老四一定会杀死大维,那时我们可以拿死了的大维再一次做文章,把大维事件的来龙去脉曝光出来,让老四成为众矢之的,让泽宁自断右臂。
我觉得泽宁不会自断右臂,而是会拼死保护老四,把我们一举拿下,老人说。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泽宁会放手一搏,不再顾忌。
那我们就只能让大维刺杀老四一举成功,借助大维的手除掉老四,中年人说。
但是怎么能保证大维一定会成功呢?老人问中年人说。
这个我自有办法,您就放心好了,中年人说。对付老四这种有勇无谋的鲁莽之辈,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儿。除掉老四的晚上,您要秘密回京,第二天出其不意立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动员各大家族的人参加,罢免泽宁。泽宁反腐,把各大家族都推到了我们一方,孤立了他自己。只要有人领头,政治局的大多数人一定会投票赞成罢免泽宁的。
好,老人点头说。什么时候回京,我等你的消息。
首都机场的宽敞的候机厅内,明宵穿着风衣,坐在后面一排无人的空座位上,正在低头敲着手机。
小曦,我在机场,一会儿就要登上飞往伦敦的航班了。大维被无罪释放的消息已经在网上传播开,舆论一片欢腾,网民们都很兴奋,说终于看到了司法公正的希望。律师们发表了公开信,为纠正了一件冤假错案而感到高兴,同时要求追究失责和赔偿。中央乐团现在决定重新录用大维,让大维回去拉琴。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在徐泽宁的亲自过问和指示下,大维一案得到快速的平反,表示了党和政府坚持反腐,坚持司法公正的决心。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也不需要被“保护”了,明天上午就会回到伦敦。这次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我也为大维很高兴。你也不用担心了,我们明天见。
明宵检查了一眼敲入的字,按了一下发送键,把短信发了出去。他合上手机,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穿着一件灰色粗呢外套的身材苗条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女人把墨镜摘下,看着他,对着他微笑了一下。明宵认出了这个女人,是小寇。
你怎么来了?明宵问小寇说。
我替泽宁来谢谢你,小寇说。你帮他做了两件事,一个是抓住了白手套,一个是在大维这件事上挽回了民心。我没有能够做到的事,你做到了。
我并没有想帮他,明宵说。我只是想救大维。
但是你客观上做到了,所以我感激你,小寇说。你爸爸申请出国护照的事儿,泽宁已经批准了,相信不久就会拿到护照,跟你在伦敦团聚了。
太好了,谢谢,明宵说。我也很感激。你伦敦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小寇把手伸出来说。不是来托你办事儿的,就是特意过来感谢你一下。祝你旅行顺利,一路平安。
谢谢。明宵站起来握住小寇的手说。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在伦敦见到你。
如果你跟靳曦在一起,我会替你们祝福的,小寇说。再见。
晚上孩子们睡了之后,靳曦去了对面明宵的楼,把信箱最后查看了一遍。信箱里有几封信,看着像是水电费的单子。她拿着信坐电梯上了楼,去了明宵的房间。她打开屋门,把信跟别的信一起放在桌上。刚才她收到了明宵的短信,知道明宵就要回来了,想帮着明宵把屋子收拾一下,让屋子显得更干净整洁一些。她去了卧室,看见明宵放在衣橱里的一筐没来得及洗的换下来的衣服。她端着筐去了浴室旁边的走廊里,把衣服倒进了走廊边上的洗衣机里,开动洗衣机把衣服洗了。她回到了客厅,把客厅也收拾了一遍。
洗衣机还在转着,她想等衣服洗完了干完了再离开。她看了一眼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客厅和厨房,感到很满意。她去了洗手间,把台子上的牙刷牙膏和杯子摆好,把镜子上的几个小污点用纸蘸着水清除了一下。她回到卧室,把床头柜也收拾了一下,把上面的书摆放整齐。床头柜上零散地放着几个硬币,她把硬币收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放进抽屉一角。她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精致的蓝色的盒子,像是盛放明信片的盒子。她把盒子拿出来,坐在床边好奇地打开。她看见里面是一小摞信,信封是她熟悉的中央芭蕾舞团的信封,有些发黄发旧了,右上角贴着几张国际邮票。信封上面的字也是她熟悉的笔迹,是她自己的字,是当年写给明宵的。
看到熟悉的信封和熟悉的字体,她愣了一下,许多往事一刹那回到心里。她仿佛看见一个穿着一件朴素的连衣裙的年轻的姑娘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手里捏着一封信,走进了街边一幢小楼里的永安里邮局,上了二层,在一个营业窗口前排队。她看见姑娘把信递进窗口,里面的女售货员把信在一杆电子秤上称了一下,告诉她需要两块七。她看见姑娘翻着兜,把一些毛票拿出来,凑够了钱,把钱递给营业员。营业员把几张邮票从窗口递了出来,让她自己把邮票贴上,然后把信扔进门口的绿色圆信筒子里。她看见姑娘捏着邮票和信走到屋子的一边,在一个长条桌上找到了一瓶胶水,用胶水瓶里的小毛刷把邮票后面刷上胶水,把邮票一张张整齐地贴在右上角。她看见姑娘用手掌仔细地把邮票四周溢出来的胶水抹去,仔细审视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走到绿色的邮筒前,亲了信封一下,把信封从信筒顶部的细长的口子里塞了进去。她看见姑娘走出了邮局,下了台阶,踩着阳光往中央芭蕾舞团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哼着邓丽君的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她把盒子最上面的一封信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信纸抽出。信纸有些发黄发脆了,但是里面的娟秀的钢笔墨水字迹依然很清晰:
亲爱的明宵,
今天中午收到了你的来信,我高兴极了开心极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许是邮局出了问题,竟然一下收到了你的四封信。四封信!你不知道见到这摞在一起的四封信,我是多么的开心。自从你走了之后,这一个半月里,除了从志宏哥那里听说你打电话给家里之外,一直没有你的音讯,我都着急死了,总是在惦记你,不知道你那边怎样了。见到你的信之后,知道你一切都很顺利都很好,我终于踏心了。
你走之后我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变得容易多愁善感,变得容易情绪失控,变得很敏感很脆弱,很容易被击垮。前一段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我经常自己郁闷,有时会猜测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会不会是跟别人好上了。
旧金山,听起来就觉得那么远。从你走了之后,夜晚变得很长,生活也变得空虚了很多了。昨晚我还在蒙着被子哭,今天见到你的信才高兴起来。
我这边一切都挺好的。自从进入中芭以来一直很忙,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绝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排练厅里。我来的正是时候,中芭在排演古典芭蕾舞剧《吉赛尔》,我正好能够加入进去。我们的老师是秦老师,原来是《红色娘子军》里演连长的,是中国最早的那一代芭蕾舞演员,跟靳凡很熟悉,都是那一拨人,也做过妈妈的学生。她的眼光非常犀利,对我们要求很严,对每一个舞蹈动作都很挑剔。我们都很害怕她,因为她有的时候会把人说哭。到目前为止,她对我还是不错,我想可能是看在靳凡的份儿上,或者是因为过去做过我妈的学生,对我一直比较照顾,轻易没说过我。
我有个室友叫齐静,比我大五岁,舞蹈学院毕业的,在别的舞剧里担任过一些小角色,在《吉赛尔》里饰演鬼王,戏很多很重。她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姑娘,对我也很好,像是个姐姐一样关照我。
你走之后,志宏哥来了几次,第一次是把你留给我的磁带和录音机送给我 ,第二次是他去了人大报到之后,把他的研究生宿舍楼和电话告诉我,第三次是齐静请他来看彩排。齐静从第一面开始就很喜欢志宏哥,对他很钦佩,我觉得他们也挺般配的。昨天彩排之后,志宏哥还请齐静和我一起喝馄饨汤来的,我们聊了很多,一直聊到快午夜了志宏哥才走。
我比过去瘦了。受齐静的影响,我现在晚餐基本不吃什么了,只吃一个苹果。上次回家,爸爸很心疼的说要我不要再继续节食了,担心这样下去会营养不良,对身体有损害。但是这里的姑娘们都这样节食,晚餐都不吃什么。好在我的个子已经长高了,不用怕缩回去了。可是每次看见巧克力和冰激凌,都特别想吃,但是一口都不敢吃。想起你走之前,带着我和志宏哥去仿膳和马克西姆餐厅去吃饭,要是换到现在,我也就是敢在里面坐坐,什么都不敢吃。
在芭蕾舞团这一段时间,让我对靳凡 ---我现在不知道该管他叫什么好,不能管他叫爸爸,因为我爸只有一个,也不能管他叫爹,这样太拗口,也不能管他叫靳主任,那样太像外人了 --- 的好感增加了不少。他给我讲过和妈妈的恋爱故事,有些是我第一次听说,觉得挺感动的。
过去因为妈妈的自杀,我一直觉得不能原谅靳凡,现在觉得他对我妈妈其实一直很好,心里也就不知不觉的原谅了。他对我特别好,每天都来看我排练,每天下班之前也都到排练厅来看看我,跟我说几句话再走。别的姑娘们都很羡慕我有这样一个亲爹,因为他对我好到很偏心眼。
最近我们正在排练《吉赛尔》,里面演巴吉尔达的演员在训练时腿部受伤了,靳凡就找导演组,把这个角色交给我跳。我刚进团来,按理说且轮不到我,但是靳凡说动了导演组,让我来跳这个角色。剧团里的人底下有些有非议,但是都没有办法。现在谁都知道靳凡是我亲爹,团里的领导都给我开绿灯。这样其实也不太好,因为芭蕾舞团基本都是女演员,几个跳得好的都是互相羡慕嫉妒。现在,即使我跳得好,别人也会说我是靠自己的亲爹的照顾而不是靠自己的本事。
昨天我们彩排了《吉赛尔》,文化部长和剧团的领导都在前排坐着,让我觉得特别紧张。我以前没有练过《吉赛尔》,也没有见过妈妈跳过,对我来说这部舞剧完全是陌生的。我在里面的第一幕跳农家姑娘和巴吉尔达,第二幕跳幽灵。虽然没有跳过,时间也很短,但是我都把这几个角色跳下来了。好在整场彩排,我的舞蹈都没有什么失误。剧团里的别的姑娘们看见我跳的舞蹈,知道我是能够胜任里面的角色的,也就没话可说了。
谢谢你留给我的磁带,和给我买的录音机,耳机和随身听。我都很喜欢。每天我跟齐静在宿舍里用你买的录音机听你留下的磁带。齐静特别喜欢罗大佑,现在我也开始喜欢罗大佑了。我们天天听《光阴的故事》,听着有时就觉得很伤感。
刚才我把你的信读了好几遍,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看见你的笔迹,仿佛就像是见到了你。我抚摸着那些字,就像是在抚摸着你。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运,因为遇到了你。自从遇到了你之后,一切都变得跟过去完全不同了。这个暑假变化太多,我找到了丢失很久的波希米亚红裙,遇到了自己的亲爹,进了芭蕾舞团,爱上了你。这短短的几个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就好象我的人生一直是一潭平静的死水,突然之间起泛起了波澜。
记得当初刚见到你的时候,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总担心在你面前自己显得很肤浅无知。每次听你夸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从来没有爱过,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更不敢主动去爱一个人。可是在你面前,我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经常自己一个人傻笑傻哭。过去觉得说爱一个人总是难以启齿,现在却可以在你的面前把自己的心情都袒露。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喜欢你,我不敢当面跟你说。现在在信里,觉得可以跟你敞开心扉。我喜欢你,因为你阳光,因为你帅气,因为你有梦想,因为你有行动,因为你也喜欢我。我觉得你跟别的男生完全不一样。在你的年龄别的男生还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你已经飘洋过海,去追求你的电影梦去了。志宏哥说得那句话很对,有志者事竟成,有一天你一定能拍出惊天动地的好电影的。
看到你说总是在想我,我觉得很感动。其实我也一直在想你,在忍受着相思之苦。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想一个人。想一个人,就是无时无地无原由地都会想起。晚上入睡前闭上眼睛的时候,半夜里的半梦半醒时分,清晨醒来白光照在脸上的第一瞬间,中午听你留下的磁带,在楼前小径上散步,走着去食堂的路上,坐在回家的汽车上,偶然经过你家的楼门口,看见陶然亭公园的外墙和玉渊潭公园的湖水,几乎随时随地都会想到你。我一直后悔没有能够跟你早一些相遇,我们从小住在一幢楼里,那些时间我都在干什么,让这么多年都蹉跎过去,而只留了一个月让我认识你?
前几天中午我跟齐静在街道上散步,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年轻男人推着一辆婴儿车,车上坐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他们走到一个卖冰激凌的小店前,买了一份冰激凌,蹲在路边的树荫下,两个大人一个孩子用一个小勺轮流挖着冰激凌吃。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我就想要是我们有这么一天就好了。我知道我们都很年轻,现在谈婚论嫁都太早,但是你要是要我,我就会跟你走,不顾一切的跟你走。想象着有一天我推着婴儿小车,你牵着一条可爱的小狗,我们在街上散步,买一份冰激凌坐在街边的长凳上一起分享。想象着回到家里,我系上围裙做饭,你推着摇篮哄孩子。吃完饭后我带着孩子看小人书,你低头琢磨你的电影剧本。孩子睡觉后我沏一杯茶,依偎在你身边,你只要抱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满足了。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太美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竟然想到了那时候?
你不知道我多想在你身边,多想跟你一起牵着手去海边看灯塔和海鸥,多想陪你一起坐在沙发上读书,多想跟你一起坐在公交车上一人一个耳机听邓丽君的歌,多想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沿着海边的小径行驶,多想一起坐在黑黑的电影院里握着手看你喜欢的电影,或者什么都不做,只让我靠在你的身上入眠。对我来说,幸福就是你跟我说爱我,幸福就是跟你粘在一起,幸福就是早上醒来闭着眼一伸手就能摸到你。虽然现在还不能做到,但是我相信这一天迟早会来到的。
爱你的小曦
看着过去给明宵的信,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珠滴了下来。虽然是当年的信函了,但是重新读起来,依然让人感慨万千。她很后悔当初把明宵的信都烧掉了,不然,有时还可以拿出来看一看。那时虽然明宵在旧金山,她在北京,但是每当她去邮局发一封信,或者在传达室收到明宵的一封信,心里都会觉得很幸福。明宵把这些信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可见一定是读过了许多许多遍。也许这些信,就是陪伴着明宵渡过了这些年。
她想起有次跟爸爸聊天,爸爸说,婚姻里,感情虽然最重要,但是门第也最好相配。徐泽宁门第太高,最终出了问题。大维太低,让人感觉不相配。只有明宵,从小在一个楼里长大,后来去了美国读书,做导演也事业有成,各方面都跟她很相配。想到明宵这些年来,几次回北京去找她,又去了布拉格跟她见面,还搬来了伦敦住在她对面,一直等着她,这样的感情,到哪里能再找到一份儿呢?而自己,这些年来,不是因为害怕徐泽宁而不敢跟明宵联系,就是忘记了明宵。想到此,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明宵。她想起弟弟说,她现在的状态,其实对谁都不好。她自己不幸福,明宵不幸福,爸妈也为她着急,大维的境况也不会变好。过去她一直放不下大维,特别是大维第二次被抓之后,她一直为大维担心着,怕大维出什么意外。现在,大维终于出狱了,重新获得了自由,她为大维高兴,特别是听说大维能够重新回到中央乐团拉琴,心里也放心多了。
她把信塞回信封,把信封放回盒子,把盒子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她把抽屉关上,回到客厅里,站在窗边,一边等着干衣服,一边看着窗外的月亮。一轮皎洁的明月正悬在对面的楼顶上方,把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四周的薄云上。四周的薄云变成了深浅不一的淡黄色,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柔和地把月亮衬托得更为澄明。远处的泰晤士河边的摩天轮的金属架在月光下反射着银色的光,四周的点点灯火倒映黑色的微涟的河水上,显得格外的寂静。此刻她觉得月光顺着窗玻璃流了进来,流到了她的头发上和身上,流进了她的心里。不是寒冷的月光,而是温暖的明黄色的月光,在心里不断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