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春节刚过,元宵还未到,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里传来消息,他在伦敦去世了。看着那熟悉的名字我简直惊呆了,听闺蜜说,他去年十一月底回英国去检查身体,原计划没问题去十几天就回来,有问题就治疗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尘封的往事和泪水一起奔涌出来,止也止不住。人老了变得特没出息。算起来我跟他认识有半个世纪了。小时候我们是邻居,两个大院儿挨着。上初中的时候他们大院儿有六个孩子在我们班,三个女生,三个男生。三个女生加上我们院儿的另一个女生和我每天早上你找我,我找你, 五个人凑齐了,浩浩荡荡的一块儿上学。三个男生中有一个比较成熟后来成为我们的班长。他就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儿,班长的跟屁虫。不仅是跟屁虫还是磕睡虫,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我和别的女生奉老师之命去找他,通知点儿什么事,他总是在睡觉,不是被他妈妈死命地叫醒就是站在门口迷迷登登地揉眼睛.
那个时候每到什么重大的日子学校就劳民伤财地号召我们做各种版本的领袖像,有绘画,有剪纸,有刺绣,有布贴,美其名曰献忠心。这就是那个年代我们全部的美术教育。我们入学不久,为了迎接12.26,中国的圣诞节,学校又发动了一场全校规模的献忠心活动。我们班决定用塑料窗纱制做一幅三米长的"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十字绣。老师把全班同学分成几个组,歇人不歇马,夜以继日地赶制。老师一定参加过五.八年的大炼钢铁。全班同学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地亢奋,抢着加班加点。不是我们有多么地忠心,实在是做做手工比在课堂上念那些枯燥无味,似懂非懂的毛主席语录,两报一刊社论有意思。一天晚上轮到我们这个小组上岗,我绣到半夜困得迤逦歪斜,睡眼惺忪的忽然看见对面的他一脸专注地做着针线活,抽线的时候还知道用小拇指挑着线,比女生还专业。我捅旁边的女生看,我们俩笑得趴在桌子上倒气, 瞌睡全跑光。
文革伊始学校的共青团组织就停止活动了,疾风暴雨过后,最高当局要慢慢恢复秩序,学校开始修复团组织,已经被收编的红卫兵组织被逐渐边缘化。他因为有班长死拉活拽,出身又好是我们年级最早的团员之一。后来班长走后门当兵去了,他就成了我们班男生里唯一的一个团员,跟屁虫变成了凤毛麟角。可是他真的不是那种想当领导的人,没有班长吆呵着了,他早上上学总是迟到。他的父母都下干校了,在湖北,把个十几岁的孩子留在北京,他晚上不睡觉早上起不来,要不就上课睡觉。那时我也想入团,从小拔尖惯了不甘寂寞,可是因为出身不好,团组织死活不要我。我记得他作为团员找我这个"申请入团的革命群众"谈过一次话。那是一天傍晚,他敲开了我家门站在那儿掏兜儿,我以为是老师给我派任务叫他带来个字条什么的。费了半天劲他才含含糊糊地说,我想找你谈谈。不知俺怎么那么可怕,把人家吓成那样。
我们初中毕业那年有一部分人可以升入高中,是文革以后的第一批,从66年文革开始北京的中学没有高中。因为停办了多年刚开始还无法普及,三个学校只办两个班,他和我还有闺蜜我们又一块儿到别的学校去上高中,还是在一个班。在高中,闺蜜是女生班长,他是生活委员,课间带着同学做眼睛保健操,我是学习委员,追着同学交作业。这时的他从一个还没有女生高的小男孩悄悄地变成了一个又高又帅的英俊少年,就是慢悠悠,粘糊糊的性子没变。他不是我们班公认的学霸,但是偶尔露峥嵘,高二学解析几何时常常是我们两个人考一百分。
他很爱闺蜜。种种迹向表明从高中就开始了,高中毕业以后的插队生活使图象变得清晰了,好象照相对好了焦聚。闺蜜和当兵走了的班长一直保持联系。文革寿终正寝,班长复员回家,很想让他们的关系更上一层楼,可是闺蜜心里的天平已经向他的小兄弟倾斜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英俊帅气,温和善良的小精灵。小兄弟也不是原来的跟屁虫了,长大了,要谋求平等。班长是个很理性的人,痛痛快快地退出了游戏。
七七年我和他都参加了第一次高考。考完以后他感觉不错,我觉得考砸了,没戏了,猫在家里接着做题,准备来年再战。他到我工作单位去找我,说我最替你惋惜了。结果命运却跟他开了个小玩笑,我考上了他没考上。他数学考得比我好,我理化考得比他好,政治是他们好多理科男生的短板,我临阵磨枪,囫囵吞枣地看了一本复习材料就考了九十多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考的。他决心再考一次,我就把别人给我的复习政治的材料给他送去了,反正我也不用了。闺蜜知道了,跑来给我下”最后通牒”。我被吓跑了,不敢当雷锋了。
其实闺蜜的担心没有必要,我心里有别的偶像。当初考完试他只不过到我单位去看我,偶像直接窜我家去了,还怪我没及时向他汇报。我不是忙着做题吗? 后来我跟偶像的交往以失败告终,这是另外一个很长的故事,他还去当了一回说客。不知道是他自己去的,还是闺蜜派他去的。他们都是好心人,是我真正的朋友。
七八年他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他会画画,学的是建筑学专业。他离京去上学之前闺蜜陪他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向我爸讨教建筑专业的事。出发那天,我们好几个同学都去北京站送他。他走了以后闺蜜写信表明了心意,他们的关系才正式确定下来。
那个学期过完,放寒假了,我去找闺蜜玩儿,他在那儿,他也是放假了刚从南方回来。我想我得有点眼力见儿,玩了一会儿就告辞出来了。还没走到大门口,追兵来了。我们俩就站在胡同里,忘了冬夜的寒风,说了很多话。闺蜜是一个很优秀的女性,内在外在都好。但是文革浩劫对闺蜜的家庭几乎是灭顶之灾,闺蜜受过很大伤害。这是又一个革命吞噬自己的儿女的故事。他一个理科小男生有能力医治闺蜜那颗受伤的心吗?我很担心,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只能祝福, 不能破坏。也许他是勇敢的,是自信的。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追随自己的心。这就是那个时候的我们的可爱之处。没那么世故,没那么实际。
大约又过了一年,我们俩都还没毕业,闺蜜自费公派出国上学,到美国完成她的大学教育。闺蜜在美国那几年,每次放假他从南方回来都会到我家去看我,那时我早就搬家了,每次都是从上午一直耗到夜幕降临。他就是这么粘。要是换个人大概我早就烦了,可是他,我不烦。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推心置腹什么话都说。有时我老爸在家,他跟我爸聊他们的专业。我爸说他知道的挺多的。
他在上学期间拿到过一个建筑师之家设计奖,盖了清华建筑系。所以毕业分配时没费什么劲就分到了建设部,回到了北京。不久闺蜜也从美国回来了。一对金童玉女守望多年终于快修成正果了。不幸的是,我担心的事发生了。谁让我们赶上了大时代,历史的拐点。刚刚过去的日子里红歌整天唱”革命航船胜利向前。”可是现在这个航船却摇摇晃晃,不知要往哪儿开。闺蜜忧国忧民,常要跟他讨论国家大事,他说不上来,闺蜜急得跳脚。他们都不是俗人,都不是傻子,但是生长环境不一样,知识结构不一样。闺蜜跟他哭闹他总是道歉说,我改,我改。
说来好笑,我跟我的偶像从来不谈国家大事,除非他跟我说。可是我们分手时,我的一大"罪状"竟是我太关心政治。没过两年偶像却入党,留校,听说还当过他们学院的书记。我只能用机会主义来解释。他起码不是机会主义。
不久,建设部在深圳办了一个公司,派他去深圳。到深圳以后他给闺蜜写了一封信,把积压在心里的委屈一吐为快。闺蜜气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闺蜜单位有一个外语学院毕业的坏小子,明明知道人家有男朋友还死追。她们两个也确实更说得来,在这个外力推动下,闺蜜最终下决心”休”掉了她自己选中的,半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他难过极了,但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接受了”裁决”。不久, 他远走英伦留学去了。
十年以后,他被他们公司派回北京工作。这时他的娇小玲珑的南方妻子早已离他而去。他一直没有找到稳定的另一半,跟这个女人过几天,跟那个女人过几天,给点钱完事。
闺蜜的感情生活也是一波三折。她跟外语学院那小子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俩人还合作翻译了一本书。后来这坏小子也出国上学,这一去就泥牛入海,失联了。失联那段时间我正在家休产假,闺蜜来看我,我大吃一惊。从来没见她状况这么坏过,人瘦得脱了形,眼圈是黑的。幸亏闺蜜的姐姐也在美国,姐姐心疼妹妹,去找了坏小子。原来坏小子跟一个带着一个孩子但是有身份的香港女人同居了。后来闺蜜结过两次婚都不尽如人意,回到了单身。闺蜜很想跟他重归于好,梅开二度。这回,他不同意。
再后来,闺蜜终于在她们那个圈子里找到了一个如父如兄的好人,稳定下来了。闺蜜劝他赶紧成个家,过几天安稳日子。他也不想再晃悠了,可是坚持漂亮,年轻是首选。他最后一任妻子是在伦敦飞北京的飞机上认识的一个空姐儿,大概是漂亮的,年轻的。但是他生病前就在闹离婚。
两年前我回国探亲,闺蜜组织高中同学聚会,他也去了。这是三十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给我一个hug,三十年的时间似乎一下子不存在了。他还是帅哥一枚,不胖不瘦,一点也不老。怪不得那么自信,非要找美女。我真想跟他好好聊聊,聊聊这几十年海外游子的生活,聊聊青葱岁月那些趣事或傻事。记得刚上中学时,我倔头倔脑,跟他们院的三个男孩儿闹了点儿小别扭。回家我跟我哥哥说,我哥哥气壮如牛:谁?我打丫挺的。他一定不知道学习委员还曾经那么"暴力"。还记得有一次过年,他拿着一套年历卡到我工作单位去找我,他本来是想让我挑一张,我理解错了,道谢以后就把一套都收起来了,他也不好意思说,大概把闺蜜那份也给"贪污"了。那次聚会我们没有机会多说,尽听我们那八十八岁的英文老师说了。我以为以后还有机会。虽然我们不再年轻,可是我却觉得我们似乎还有很多时间。现在他忽然匆匆忙忙地走了,从异国他乡。留下朋友和亲人无尽的思念和挽惜。
他这一生一直没有一个幸福的家,没有留下第二代。但是他全心全意地爱过,还有过很多漂亮,年轻的女人。是精彩?是憋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他漂泊大半生,太累了,愿他在天堂安息,我希望天堂没有闹钟,因为他从小就爱睡觉。
讣告飞来,闺蜜大哭,我也难受了好几天。趁着还没有老年痴呆写下记忆的点点滴滴。与其说是祭奠老友不如说是悼念自己的青葱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