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一念间
钰儿在不停的摇晃中赫然睁开双眼。光线透过白色绡纱,穿过金线绣五福祥云的白色纱幔,在眼前弥漫开来。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周身的疼痛,不断提醒着她,她又回到了人间。
她缓缓挪动眼眸,视线落在一个熟悉的侧影上,泪水立刻涌出了眼眶。她静静地等着眼里的泪水划出眼眶,才用清澈的双眸继续凝视着他。他正坐在软榻边,面前是一张案几,上面放了一堆高如小山的奏折。他深目高鼻,有着一张轮廓分明而英气逼人的面庞。此刻他正蹙眉对着案几上的奏折沉思,阳光从他浓密的睫毛间穿过,黑眸里光影深浅不定。钰儿真大喊一声:仙界吗?我居然还能活着见到你?
他举着一柄雕金飞龙的紫毫,研读着奏折,最后执笔飞书一气呵成,撂下手中的笔,把晾干的奏折顺手放到案几的另一旁。他正要拾起另一份奏折,眼眸一转,惊见一双秀丽清澈的双眸。他立刻扭头,惊喜地喊了出来:“钰儿,你终于醒了!”
待钰儿吃了药,喝了粥,收拾停当。拓跋征坐在软榻旁,让她斜靠在软垫上。
“我不是在做梦吧?”钰儿轻声问。
拓跋征执起她的小手,片刻才说:“最后他跌下悬崖了,把那个金丝带扔了出来。他只要拉紧那根金丝带,你我二人便会灰飞烟灭。但是在最后一刻,他竟然放弃了!”
钰儿一惊,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那历儿,他人呢?”
“我派人下山去寻,悬崖下是一条很深的河流,他应该不会被摔死。但只找到一件斗篷和几滩血迹,他已不知所踪,他应该是在躲着我们。我留下几百人继续搜索,就搬师回銮了。”征儿说完,拧了剑眉一脸冷肃。
钰儿呆呆地望着车厢里一只尚在燃烧的红泥炉,摇曳的火苗上放置着的一把青釉陶瓷壶,她思虑半晌才自言自语道:“你是否早有察觉?为何会让历儿轻易得逞?”
他深叹,揽住钰儿的肩膀,言语里带着颤抖:“让你受苦了!这个畜生居然废了你的武功?”他说着把脸颊贴在她鬓角上,“是我的过失。是我左右为难,有所顾忌。母妃临终前再三叮咛我要照顾好历儿。她告诉我,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痛苦的煎熬中,命悬一线。我又怎忍心告诉母妃,其实,历儿无时不刻地不在算计着太子之位?在母妃眼里,他始终是那个身体孱弱不堪、脾气桀骜的孩子,但她忘记了,历儿是二皇子。除了我这个太子之外,他其实比晋王,中山王……任何一个皇子更有资历去当太子。母妃曾说过,富贵多炎凉,兄弟更嫉妒。我又何尝不知?”
“那你为何不多提防他?”钰儿蹙眉问。
“我让他当了太尉,官居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果真雷厉风行,迅速撤换了许多官员重用自己的亲信,并与魏太后有了往来。”征儿拧紧了浓眉。
“为何魏太后会与他交往?”钰儿心头一惊,眼前浮现那张保养得当,一派雍容大度的脸。
“魏太后多次向我引荐她的族人欲居要职,大多被我婉拒了。她只是个代太后,我的乳娘而已,难不成还想做吕后?外戚势力庞大,定会殃及皇权。外戚只顾自己独揽大权,排除异己,如此便很快国将不国。太尉大人倒很有魄力,他给魏太后的人谋了几个二、三品的要职,魏太后趁机把魏昭仪的妹子许配给了历儿。”拓跋征沉了脸,眼眸中一片晦涩,“这样一来,他们亲上加亲。魏太后及几个朝臣多次谏言:太尉处事果断、见识非凡、堪当重任,应率兵出征,为陛下排忧。历儿也多次上书表明为了大魏愿肝脑涂地的决心。我犹豫很久。直到一次,在与诸公卿的迎春晚宴上,他借着酒力吟唱——德不孤兮必有邻,唱和之欺负冥相因。”
钰儿知道这首是出自刘宋谢灵运的《缓歌行》,拓跋历借这首歌来逼迫征儿派他出征,征儿确骑虎难下。“难道魏太后知道拓跋历的计划?”钰儿沉吟片刻问道。
征儿起身,给钰儿斟了一盅茶递给她,“此番是我小觑了历儿。我本以为正如墨子所说——置本不安者,无务丰末。他本是个闲散皇子,在大魏根基不牢,料他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
“所以,你就指派了尹凌飞与历儿同行。因为忌惮历儿会下毒,而以尹凌飞从青凤先生那儿学来的本事,这毒定难不倒小飞。况且他姐姐又在你手上,对吗?”钰儿瞬间理解了他的布局。当他左右为难时,他定会留有后招。也许给历儿的那两万人马中,大多都是征儿的心腹。其实,就算历儿要得人马,将领都是征儿的人,他也折腾不到哪儿去?只是,征儿算漏了一点,历儿首先对付了尹凌飞,用新研制的毒丸来控制了所有人,尹凌飞受伤逃逸,一时也无法配置解药。即便是征儿想到历儿会用毒来控制人马,他恐怕也不在乎这两万人马。
想到这儿,钰儿心头一动,“征儿,你没想到历儿会与蠕蠕暗通款曲?”
他蹙紧了剑眉,脸色发白,长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历儿做事太鲁莽、浮躁!居然勾结敌寇来谋取皇位!真是自寻死路,罪不可恕!枉为堂堂大魏皇子,想我拓跋历代先祖,皆与蠕蠕为敌,欲除之而后快!他居然与敌寇勾结,弃社稷安危于不顾,枉做了大魏的子民,枉负了母妃的教诲,他又有何面目再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皇和母妃!”言罢,他愤然举拳捶了一下床榻。
“征儿!”钰儿拉住了他的衣袖,“都过去了。莫再动怒!”
“他竟然废了你的武功,还挟持你!真正做了畜生不如的事!知道看到他走到这步田地,我有多心痛吗?我后悔给他这两万人马,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但,他既蓄谋已久,再等下去,也是养虎为患。还不如就让他借机原形毕露,顺便也让我一起扫除他的党羽、旁枝。虽则凶险一时,却谋得大魏长久社稷安和,不得以、不得不而为之!”征儿说着把钰儿拥入怀中,“原谅我钰儿,我把飞虎营改名玉虎营,搞得天下皆知——杭澄钰成为京畿五万精锐的统领大将军。实则,我把你推了出去,我知道你将面临惊涛骇浪。但……请原谅我。我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这点钰儿早就想通了。彼时,拓跋征需亲历战场杀退蠕蠕。他必须在后宫挑选一人来辅佐太子晃,倘若不是钰儿,就是魏后一派。相较之下,他只能选钰儿做他后盾。
魏太后和魏昭仪一心要独揽后宫大权,以左右朝纲。当她们知道杭澄钰独得京畿五万精锐的虎符时,必觉后患无穷,铤而走险。对于拓跋历的狼子野心,作为魏太后这种身处权利漩涡之边的人,定了然于胸。拓跋征当魏太子已久,在大魏可谓根深叶茂。魏太后则必须看拓跋征的脸色行事,包括拓跋征对魏昭仪下令禁足后宫。但,如有一日,有人可取而代之,像拓跋历这样初涉大魏朝堂之人,对魏太后必言听计从。魏太后谋划拓跋历与魏昭仪之妹的婚事,看似亲上加亲,实则用心险恶。如此,她就成为拓跋历嫡妻的姑母,她依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端坐太后之位,挚肘朝纲。如天降契机,她又何乐而不为呢?此番朝堂惊变,莫不是上天护佑,恐怕钰儿、征儿早已不在人世了。
退一步说,万一拓跋历失败了,魏太后顶多担个识人不善,举人不贤的罪责,大魏皇帝又能把他的乳母如何呢?想到这儿,钰儿倒吸一口冷气。除非铁证如山,拓跋征依然无法立刻处置魏太后和魏昭仪一派。他只能从长计议,还要表面敷衍。钰儿摇摇头。
征儿苦笑:“都说做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可知道坐在那张位子上,如坐针毡,该有多警醒,多提防吗?”
“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些党羽?”钰儿直言问。
“据我所知,历儿是通过药丸来控制一些主要统领,包括禁军中的校尉。历儿自己是久病成医,制毒的手段堪称一绝。拭目以待吧,那些人物没有解药很快就原形毕露了。”他冷笑。
“不知他是否已经给我下了毒?”钰儿若有所思地问。
“我请御医给你把过脉了,你的赤火毒减弱了许多,真是个奇迹。只是你的脉象里有一种很奇特的异动。御医拿不准那是什么?只说可以服用一些清凉解药暂时控制不复发。历儿,喂给你吃了什么宝贝?”他戏谑地问。
钰儿抿嘴苦笑,想起那日的事情,脸颊飞霞,羞愧难当,“大概他以为我身中赤火毒,他的毒药对我没用吧。我倒因祸得福了。至于他给我下的毒,我……不想告诉你。”
“哦?”拓跋征伸手刮了钰儿的鼻梁,“既然这个毒不重要,我立刻传令下去,不必再每日熬制清凉解药了!”
“你敢!”钰儿慌了神,伸手拉住他的臂肘,急地涨红了脸。一想到那个媚眼醉,她的脸更红了。
征儿只勾唇望着她讪笑。
“你骗人,你明明知道那是什么毒!”钰儿嗔怒道,抬腿踢了他一脚。
“嘶——哇,踢到我伤口上了。”他的眸中尽是隐忍和痛苦。
“是吗?”钰儿不知哪来的力气,旋即坐起身来,拉起他的腿,就要查看伤口。忽一转念,停了手,再抬头时瞥见一张笑得甚是得意的脸。
“是我的错。”他笑得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