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和馨美二人这几年长了几岁,馨美蓄了头发,长发飘飘,陈朔觉得美国是个自由或者自我的国度,想装酷,继而在上唇和下巴处蓄过几次小胡子,但大概因为东方人毛发不浓密,他留的胡子疏松,看上去象山羊胡子。
陈朔三年学者身份J1快到期的时候,办了豁免,身份变成了H1(商务签证),馨美也跟自己老板打了招呼,系里出了九百块钱,由J2转成H1,这样两人都各自有独立身份,都可留在美国继续工作。
2004年陈朔开始申请绿卡,找了朋友用过的一个省府华盛顿的律师,花了四千美金。律师建议至少要三封推荐信,但必须是重量级的推荐信,最好有些官衔的,比如他的老板,还必须有一个和自己没有一起工作过,但是合作者的推荐信(比较客观,没有偏见),而且最好能有一封推荐信是从政府里,就是NIH的来的,显得比较权威些吧。据说有人还找到了诺贝尔得奖者写了推荐信。
老板的推荐信信手拈来,其他两封信费了些周折。推荐信还必须十分肯定陈朔的才干,好像美国除了陈朔不能转一样。推荐信寄给律师,律师又打回,前后改了几次,把potential (潜力)改成十分肯定才行。因为同时办一类杰出人才和二类国家利益豁免不需要多交钱,所以陈朔让律师两类一起申请了。结果,二类很快就被批了,结果一类后来还让补充材料。
绿卡分两步,第一步I-140 Immigrant Petition for Alien Worker;第二步I-485 Application to Register Permanent Residence。他们的I-140是递交申请材料后四个月批下来的。一天半夜,馨美正在熟睡,突然被人推醒,睁眼一看,是陈朔,双眼闪闪发亮,“亲爱的,我们的I-140批下来了!”
馨美兴奋得几乎要尖叫起来,I-140批下来,一般I-485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两人兴奋地在床上抱做一团。
接下来陈朔就准备I-485申请材料。
2005年的四月的某一天,馨美刚开完实验室的会,屁股还没坐稳,陈朔打来电话,声音在电话里兴奋不已,“有个好消息,你猜猜是什么?”
“你长工资了?”馨美甜蜜蜜地猜道,反正是好消息。
“不对,再猜!”陈朔多么希望馨美能猜出来啊!
“绿卡下来了?”馨美问,全家大概也就这两件大事,涨工资和绿卡。
“对了!”陈朔笑道。
“这也太快了啊!才七个月!Yeah!”馨美抱着电话跳将起来,一件大事终于解决了!在美国,身份的重要性不亚于人的吃喝拉撒睡,当然,也是保证外国人在美国吃喝拉撒睡的前提。
然后,绿卡就寄来了,不过跟中国的身份证一样大小。花了那么多心思和金钱,得到的也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陈朔和馨美看着互相笑,然后又激动地抱在一起转圈,拥吻。
绿卡上写着永久居民,除了可以永久居住还可以永久工作。两人走在实验室的楼道里身上一阵轻松,好像束缚在身上的脚镣手铐都一并卸了去,终于自由了!自由到可以换单位,换洲,也不用担心老板没钱,自己又不敢走,被搁浅在一个小岛上了。
两人吃了顿庆祝餐,又是一番感慨:来美国这几年如何不易,工资如何低,又怎样努力学新的实验室技术,又怎样担心老板看着不顺眼,解雇了自己。
“现在可好了!”两人手和手紧紧地握住,眼里含着泪花一致说,心里的一块重石头终于落了地。
绿卡拿到手,两人商量着买房子了。住公寓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付出去的房租,泼出去的水,一去不复返。
找了个中国房地产杨代理,看了半年的房子,好不容易看中了一栋,都准备出offer了,陈朔突然说他老板的实验室快没有基金了。本来计划一人的工资养房子,一人的工资过日子,而且陈朔的工资比馨美的还高些,他的工作受到威胁,暂时就不能买房子了。好在,杨代理在带他们看房子时是不收费的,但尽管这样,两人觉得很对不住杨代理了。
第二年,2006年,陈朔老板又申请到了基金,虽然是和别的实验室一起申请的,但是五年的RO1大基金。于是两人又开始看房子,因为以前看过房子,心里知道喜欢什么样的房子结构和布局,所以很快就看中了一栋。这栋房子上午刚刚上市,而且在好学区,杨代理觉得这就是他们要的房子,中午就带他们去看,两人还跟实验室请了假。
陈朔和馨美一站在门口,就喜欢上了这栋小房子,所以很快出了offer。此时房地产市场如火如荼,好一点儿的房子一上市就很抢手,所以根本就没有还价的可能,杨代理建议他们出全价,于是他们出了全价,为了凑整数,算是加了一百块。当时杨代理就联系卖方代理,后者通知卖方,卖方着实吓了一跳,没想到刚眨了下眼,房子就卖掉了。陈朔和馨美是第一家看房子的,也是第一家写了合同要买的。
卖方同意房子卖给他俩,于是他们找了专业的inspector(检查者)来查看房子(inspection),检查的结果,不外乎是厨房需要换几个保险插座。
从公寓搬到自己房子里的感觉就像中了六合彩,半天都不敢相信,飘飘悠悠地,脚悬在空中,着不了地。
同年的秋天,馨美和陈朔回国探亲,这是他们出国后第一次回中国,飞机倒火车,火车倒汽车,一路奔波。
离乡六载,最初的一年,常常梦见父母,思念就像绵绵的阴雨天,不能停歇;渐渐地,习惯了分离,习惯了借用越洋电话来听父母的声音,知他们可否安好;也习惯了在美国工作,习惯了没有国内同学朋友的日子,思念变淡,变得遥远,仿佛生命在此处停止了交集。
人着一生,难免分离;而相聚,因为距离,变得更加可贵和隆重。
一路旅途疲顿,坐得太久,无法伸展四肢,脚也有些浮肿了,好像脸也泡泡起来,看上去象胖了几斤。
第一站是去馨美的夫家,陈朔的家。路上有很多拉煤车,一眼望去就像在列队走正步,一个挨着一个,客车被挤着,无法逃遁,只有象受气包一样被围攻着踯躅前行,所以他俩从省城到县城坐了整整八小时的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落山了。好在陈朔家还不算偏僻,有的地方汽车到不了,还要坐牛车或走山路。
公婆姐姐姐夫们已经等在门口,陈朔和馨美拉着杆箱跑着迎上去,他们也快步走来,接了他们的箱子和手里的大包小包。一家人一通寒暄,馨美和陈朔被让上了大炕。
不一会儿饭菜都端上了桌,羊杂割,羊肉炒粉和西红柿豆腐,都是馨美爱吃的。
第二天陈朔哥哥全家侄儿们都来了,嫂嫂姐姐们和馨美也就是女人们一起做饭,男人们抽烟聊天,家里烟雾缭绕,烟气逼人。美国人不在室内吸烟,陈朔一来美国便戒了烟。馨美被呛得咳嗽,只好忍着,家里就数陈朔最小,也不好出面阻止他们吸烟的。
每次到陈朔家,馨美最发愁的就是上厕所。院子里没有厕所,只能去外面的公厕,公厕是蹲坑,臭气熏天,还要自带卫生纸,所以馨美憋着大便不上,而家里人每天没吃完这顿就想着下顿的饭菜,紧着招待他们。馨美贪恋着家乡的饭菜,自然也就放开了吃,因为一如既往地便秘,最后的几天饭都吃不下了。
临走前的一天晚上,馨美又听见公婆悄悄和陈朔嘀咕,就像刚回家时的那个晚上。公婆又劝陈朔,“你俩老大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我们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了,就是盼着早点儿报上孙子!死了也能闭上眼睛啊!”
馨美听见陈朔“嗯嗯”地应着,又听见婆婆说,“不行让美美吃点儿药,咱们邻居,吃了几副药就怀上了。”
馨美听到这里,掩住了耳朵,心里涌起一阵悲伤,自己的肚子为什么不争气呢?等回了美国,约个妇产科医生好好检查一下。半夜醒来,发现枕边是湿的,原来夜里也在担心,不能给婆家传宗接代的事。
终于挨到回自己家了,又倒了一顿汽车。馨美脚步匆匆带着喜悦转进一条小巷,小巷尽处就应该是自己的娘家了。
“妈!爸!”她已经在心里喊了几声。
远远地,夕阳中,馨美看见了一个身影,斜斜地站着,朝巷的尽头望过来。馨美心头一热,跑了起来,那是母亲的身影啊!她认得出的!
母亲的站姿,竟和六年前在北京机场分别时锁在眼帘里的大不一样了:母亲的身板往前倾着,腰板已不再挺拔,双膝已有些弯曲。母亲年轻时在村里数一数二能干的,当过妇联主任,扛过一百斤的麦子去房顶上晾晒。馨美知道母亲膝关节骨质增生,腰椎间盘突出,但是没想到母亲的身形会变化这样大。母亲一向是爱美的。以前村里有红白喜事,母亲自己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光滑滑的,把自己的三个女儿打扮成三朵花去见人,就好像永远去参加婚礼一样。
母亲站在那里,秋风吹乱了她的发,馨美走进了些,看到母亲曾经乌油的发已有些枯干,她没有想到母亲已有些苍老。每个人都会老的,但不会是自己的妈妈。
她远远地喊了声“妈”,扑了上去,扑到日思夜想的母亲的怀里。六年,两千多日日夜夜的思念,在这一刻只化成了泣不成声。
母亲抱紧她呜呜呜地哭得象个孩子,“女儿啊,你得妈想死啦!得妈想死了!”
在母亲的眼里,六年实在是久远;美国,象从地球到月亮那么远。
娘俩哭了一气,母亲方看着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陈朔,强接了他手里的一件行李,“陈朔,累了吧?快进家吧!”
馨美和母亲相互扶持着进了院子。院子里已经翻修了,地上铺了砖,馨美转头时才看见原先黑乎乎的大门也已经换了红漆的大门。
母亲朝着屋子里喊,“她爸,美美回来了!美美回来啦!”
没等母亲话说完,馨美就冲进了屋子里,爸爸手上还拿着白色的小酒杯,正往桌子上码放,桌上已经摆了一桌子的菜。爸爸看见馨美他们,赶紧把杯子放下,“美美啊!你可回来啦!你妈一大早就往大门外跑了好几回。腿不行,腰不行,还非要站着,你回来前都站了半个小时了。”
馨美小时候坐在爸爸膝头上听爸爸讲故事,长大后就没有和爸爸拥抱过,乡下不怎么时兴这个。这时,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进了父亲怀里。男人的情感一般不会轻易外露,这时父亲抱着女儿,也已哽咽起来。六年,实在是太久。
一家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这才发现又把陈朔晾在一边,于是大家赶紧招呼陈朔。陈朔和丈人握了手,然后馨美把给父母买的礼物拿了出来,父母乐得合不拢嘴,言语间有些埋怨,“你看,又让你们花钱了!这回一趟国机票那么贵,回来看看我们见见面就行啦!”
陈朔说,“爸,妈,哪有不买礼物的?就算我们的一点儿心意。离那么远,你们有病需要帮忙的时候也靠不上我们。”陈朔说着拿出一分,五分,十分,一块,两块,五块,十块,五十块,一百块的美元,递给岳父,“爸,这是美元的各种面值,留个纪念。”
岳父嘿嘿地接了过来,“这个好这个好!咱也见识见识美元什么样子,省得有人问答不上来。还是俺女婿心细。给你爸妈没有?”
陈朔连说给了给了。
馨美事先不知道陈朔会准备美元送给父母,这时带着赞许的小眼神看了一眼陈朔,心说这家伙看着不声不响的,还挺会巴结老丈人。
母亲对女婿此举非常满意,便说,“美美,你记得不,你俩结婚那天你姨父喝多了,一遍一遍地夸陈朔?”
“夸我啥?”陈朔笑眯眯地问馨美。
“老是问美美怎么找了个这么好的女婿。”馨美妈笑得眯了眼。
馨美笑着对妈说,“妈,你上你女婿当了,他让你又夸了他一遍。”
“夸一遍就夸一遍呗,你姨父也是实事求是。” 馨美妈接话道。
陈朔笑得直不起腰来,“咱妈不愧是妇联主任,说得很让人受用。。”
“你俩就互相吹吧!瞧你美的,知道姓啥不?”
“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姓陈就行。”陈朔说。
父母看着这小两口调侃,也都跟着笑。
然后大家上桌吃饭。全是母亲的拿手好饭菜,从小吃大的,馨美哪个都喜欢,她一下子就看见了肉炒蒜苔,美国也只有从农贸市场才能买到蒜苔,一年也就一个月左右,有时候根本买不到,馨美已经跟母亲念叨了好几回,母亲记在了心里,一回来就做上了,还有炒土豆丝,凉拌莲藕,更重要的是还有韭菜粉条肉包子。从小到大,不论走到哪里,馨美都记着母亲的包子,而且,走到哪里,吃到的包子永远都没有母亲做的好吃。不仅仅是因为思乡的缘故,而是因为母亲确实做得美味。母亲心气高,可是娘家兄弟姊妹多,仅完小毕业。馨美相信,只要给母亲机会,母亲会是一个很成功的女人。只是,岁月不容你回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馨美为此对母亲只有惋惜的份儿。好在父母都很重视教育,父亲在当地是学校校长,她才得以上大学吧。
“陈朔,你们这样一出国,可是咱们家的骄傲啊!” 父亲除了校长,又是一家之长,凡事要总结一下才爽快。
“爸,我们都是一般人。在国外,比我们能的人多了!人家北大清华南开毕业的人多了去了,我们也就是一般医学院毕业。
馨美妈看看陈朔,又转向馨美,“普通人就普通人,小俩口儿平平安安恩恩爱爱地把日子过好了就行,人家不是说嘛,别把日子过苦了,别把天聊死了。生个娃吧,我给你们带。”
“妈说的对。” 陈朔给丈母娘满了酒。
“不管什么学院毕业,能出去,就是本事!”老丈人力挺完女婿,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我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我说你们在国内都混不好,还要出国?这样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 丈人拍着陈朔的肩膀说。
“爸,这是说哪里话?您不是担心我们在外面受洋罪吗?这出国有时也是靠运气,我都签了好几次才签上证。” 陈朔给老丈人满了酒。
“你爸是担心你俩,美美刚出国那阵子,你爸担心地牙花子都肿起来啦!”馨美妈补充道。
“你还不是?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老两口互相揭短。
“自己生自己养的妮子,咋能不担心呢?跑那么远,咱们又帮不上她。”馨美妈接过来说,眼圈又红了。
馨美拍了拍妈的肩膀,“妈,我们不是也照顾不上你们?”
“陈朔,你不记得你走时你爸给了你五千块钱,还叮嘱你可不要不要美美了?”馨美妈说。
“你看你,喝点儿酒话就多起来了!”馨美爸抢白老婆。
“记得记得,当时就是不知道爸有两层意思。”陈朔笑着说,“你说这小酱油瓶子,走哪儿不得拖到哪儿?”
“那是因为我是酱油瓶子,你是酱油,你当然离不了我!”馨美回敬道。
这酱油和酱油瓶子的说法惹得老俩口哈哈大笑,看见他们这么恩爱俏皮,老俩口也是打心眼里高兴。做父母的,就是希望孩子们一心一意好好地过日子。
“妈,我妹子们明天回来啊?”
“嗯,说好的,明天。”
“可想她们啦!”馨美说,想起了小时候和妹妹们在玉米地里钻来钻去,在土黄色的地里爬来爬去的欢乐情形。
到了睡觉的时候,馨美对陈朔说,“你去那个屋子里睡吧。”
陈朔不解地问,“咋还不让我和你睡一个屋子?”
“亲爱滴,你忘了吗?这是我们家乡的规矩,女婿上床,家破人亡,你就忍一忍吧,”
“这简直是迷信,是残忍!”陈朔抱住了馨美,“好美美,别走,天天在路上跑,想你了!”
馨美推开陈朔,不强硬还不行,“老公,我也想你啊!可是咱妈有规矩啊!”
“这规矩太残忍!”陈朔又气得强调了一遍。
馨美对着他耳朵说,“回美国补偿你!”
陈朔绷不住笑了,“这个怎么能补偿呢?你能补偿得了么?过去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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