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31)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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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寒假一开始,我就一直在跟李东平一起购买结婚用品,其实大的结婚用品都已经买得差不多了,主要是买一些衣服之类的小东西。我觉得没有必要非得在结婚之前把什么都买齐,用得着用不着的,买在那儿堆着,过了一段时间说不定都旧了过时了,再说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买到各样都称心如意的东西,但李东平的妈妈一定要按规矩办,仿佛如果不买齐会显示她家穷或小气,我哭笑不得。所以跟在李东平的身后整天到街上逛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去选购,但如果我不去,李东平就不停地电话询问,哪怕买一双袜子都要问尺码,问颜色,问花纹,与其这样烦着接电话,我干脆跟着一起去了。

但是看来看去真的很少遇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我还是不断地劝李东平别买了,但李东平坚持要买齐,似乎这样他才是一个孝子,也能体现他爱林可的心。看我总是选不到自己喜欢的,于是就让他爸爸的车专门送我们俩到省城去买。我实在不想折腾,也不愿意再看到什么新的花样,于是在省城那天就把李东平的妈妈认为应该买的东西全部买齐,也不管自己是否喜欢了。有时候我就安慰自己反正我只是一个演员,穿什么都是戏服,用什么都是道具。

婚纱是不能穿了,那就买一套呢子套裙算了,李东平选了一套鲜红色的,可我很不喜欢,我选了一条深紫色的,李东平坚决不同意,他说结婚是一生中最喜庆的大事,肯定要穿得喜庆一点,怎么能穿这种黑洞洞的颜色?没有办法,最后折中选了一套紫红色的,比那天林毅送给我的郁金香的颜色稍微浅点。相信林毅也应该喜欢,心中想到这点,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样的时候,买这样的衣服竟然还想着林毅的感觉。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了,林毅只能也永远只能是林可的哥哥,而我对于自己的人生也该知足了,毕竟我还活着,而且很体面地活着,还拥有那么多的爱,九泉之下的妈妈也该瞑目了,她的在天之灵也该得到慰籍了!我不能也不会再奢求更多。

我比没有把结婚的日期告诉林毅,因为临近春节,林毅工作特别忙,早出晚归。但就算他不忙,我也不打算专门去告诉他,说不说都一样,他也不能改变什么,如果改变了那我们俩就都没有了退路,我自己倒是无所谓,我怎么能忍心把林毅拉到生活的边缘?他现在可是活在事业的中心和光环里,而且他也永远是属于中心和光环的,更何况陈然不会让事情改变,就是改变了她也绝不放过,她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还有,我也不能肯定林毅就愿意改变这一切,也许在他的心中只是爱着那个天国的恋人——依依。而我是不值得林毅做出任何牺牲的,就算他愿意为我做什么牺牲,我也不会让林毅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或损失。

买完东西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车把我送到楼下,李东平就跟着车一起走了。我刚打开门,就看到林毅的门敞开着,灯光很亮,同时,林毅就从灯光里走了出来,好像是专门在等着我似的,不过脸上很阴沉,感觉是在压抑着令他生气的事情。我刚换好拖鞋,走到面前的林毅就一把拉过,一直把我拉到了房间里,并随手关上了门。

林毅很激动但还是刻意压低着声音问,为什么这么快就决定结婚?为什么事前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突然感到满心的委屈和伤感,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林毅说你能不能不哭?你一哭我就会感觉自己做错了事让你受了委屈。我擦了下眼泪说,跟你商量又能怎样?难道能不嫁吗?难道兄妹能结婚吗?难道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你跟自己妹妹的关系不正常吗?

林毅听了我带着哭音的一连串诘问,一下子楞住了,他呆呆地瞪大眼睛盯着我说,你听到了陈然的话?我说听到没听到都一样,总之,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我们什么都不能说出来,也永远不要说出来!我说完就转身要出门,却被林毅抓鸡崽一样一把抓住,他又一下子抱住了我,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我真的很爱你!真的……

我坚持不住了,我终于抱着林毅的肩膀哭了起来。

 

婚礼这一天,李东平很早就来了,他带来接新娘的车扎满了鲜花,车顶上更是花团锦族,除了前车玻璃留了给司机看路的地方,其它整个都是花,好像这不是车,而是移动的花圃。小红神采奕奕地向我描述说车刚开入小区的时候,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尤其是那些女孩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的神态。小红叙说的时候很兴奋也很满意,好象李东平终于办了一件让她满意并觉得对得起她的林可姑姑的事情。

李东平给我准备的手捧花是九支间插着满天星的红玫瑰。

我离开家门的时候,按照这里的风俗,要披着原来的旧衣服,穿着新鞋再套进家人大点的鞋子里,由兄长背着送到车上,一路上不能停下来,要脚不沾地,说是不能带走娘家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点尘土,因为上了轿之后,就是一个新娘,是别人家的人了,嫁出门女就是泼出门的水了。

林家可没有这样的意思,但老的传统习惯还是要遵循一下的,所以,我仍旧该由林毅来背上车。我告别林爸爸林妈妈的时候心里很木然,感觉很荒诞。但因为要离开我已经熟悉的一切又觉得特别难过。林妈妈的眼圈红红的,林妈妈太爱这个女儿了,也非常舍不得这个掌上明珠离开她,但她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规律,林爸爸在一旁故做轻松地说着无所谓的话,但我还是能看出林爸爸也是舍不得林可的,我想,以我一个局外人此刻都忍不住掉眼泪,更何况这出嫁的是他们心中的宝贝林可。李东平在一旁安慰着岳父岳母,说以后一定会经常回来,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如果林可愿意可以随时回来住。林妈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不断地点头说,好,好。

伏在林毅背上时,我的脸上已经擦干了泪,我想到李东平家的那间一片苍白的新房,感觉自己在向坟墓走去,但现在是林毅在背着我,我就想,就算是坟墓我也慷慨以赴了。

我被林毅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的却是一束紫色的郁金香,这是林毅买的,林毅没有送什么礼物给我,他只给了我一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这束郁金香,他希望自己的爱能融化在郁金香里,让我紧紧地抓在手里,在婚礼的这一天一直陪伴着这个孤独而忧伤的女孩!他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林毅背着我在亲朋好友的目光里走下电梯,到了楼下又在送行的人和围观的人的注视下,向前移动着,林毅不说一句话,但我觉得自己完全能想象出林毅的心情,也能知道他的表情是怎样的,我相信林毅此刻的心情跟我一定是相同的,我多么希望时间就这样凝固在这一刻,而通往那辆花车的路程永无止境,让我们一直就这样走到永恒!

我手中的花让李东平愕然了一下,但他又感觉到那束紫罗兰色的郁金香跟我那紫红色的裙装搭配在一起确实更协调,更高贵,他以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也就欣然接受了。

尽管林毅走得非常缓慢,像是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这一段距离,但还是很快就接近了花车,顿时震耳的鞭炮声响了起来,把我的思绪惊得四散开去,我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已经随着鞭炮一起炸成齑粉,零落成尘了。然后觉得很空,感觉不到幸福,但似乎也感觉不到刻骨的悲伤,我觉得我的心突然失去了知觉,麻木了。最后上车的时候我只看到林毅把我托着塞进来就转身离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好像终于结束了苦难的刑罚,在瞬间就消失了。

婚宴设在广播电视局的酒店——广电宾馆。我和李东平站在酒店的大堂迎宾,我手里一直捧着那束盛开的郁金香,脸上笑容是僵持着的,好像因为冷而被冰冻住了。心里不管是什么样的翻江倒海,但我知道,今晚的笑容是必须的。每一个来的宾客都会赞美一句,新娘真漂亮!李东平听得非常开心,坐在后面的李家父母更是喜在眉头笑在心,尽管,李妈妈对我的这件结婚套裙的颜色并不满意。

从人们的眼神里我知道今天的我应该算是很美的,但我也知道一定也是冷的,是刺骨寒风中绽放的花,也许叫人看了更多地想象它的冷而会忘了它的美。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今晚是在一片紫色的烘托中,因为是我最爱的颜色,于是我偶尔又会感到总算有一样东西跟我相看两不弃。我没戴什么首饰,除了跟李东平交换的那只戒指,但这样也才更衬托我的干净,也许那些金属和矿物的饰品会破坏了我的自然气息,或者自恋点说,那些珠宝会在我的气质里自惭形秽!李家的亲戚朋友,特别是那些小孩子就一直围在我的身边追逐嬉闹着,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小贝壳,在一浪又一浪的潮水中身不由己地进退着,随波逐流着。

郁金香高雅的暗香隐约在身边浮动,它总是提醒着我,林毅还是要来的,包括林家一家人都会来,只是,再见面,林家人已经是客了,他们是我的娘家人了。我下意识地向玻璃门外眺望的时候,却望来了花枝招展的陈然。

陈然今天的打扮和神情显得特别的兴奋,仿佛做新娘的不是我而是她。她衣服的色彩比我的衣服不知鲜艳了多少倍,化的妆也很浓,如果不是我胸前别着一朵下面写着新娘两字的红花,我们俩站在一起,人们一定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陈然才是主角。

很多人都过来打招呼,足以让不知情的人不敢对陈然的身份小觑,且要向人打听她的来历了,就像西方国家那些贵族的家庭酒会,陈然的出现无异于一个正当红的贵妇人的到来。打过了招呼之后,李东平请她到里面的酒席就坐,陈然说她要在这儿等林毅,然后跟林毅一起进去。

我顿时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好像是我打扰了主角的情绪。对陈然,我既有一点鄙视又带有几分惧怕,我本能地往旁边站了站。但陈然却是格外好心情地不断靠拢我,也许我的出嫁对她来说真是一件很大的喜事,不过我看出来我的气质还是令陈然有一点嫉妒的,虽然她的家庭地位比林可家高了一些,但,在林毅的面前,这似乎不成其为优势,她必须要施展自己独特的办法才能把林毅抓住。我的出嫁无疑让她通往林毅的恋爱道路上畅通了很多,虽然她明知道我们只是兄妹,但她已经能感觉到这对兄妹的互相欣赏,我知道她正在竭尽全力要把林毅的目光拉过去聚焦到她的身上,她要让林毅不要看着别处,而是专注地欣赏一下她身上的另一种女人的魅力。

林毅终于出现在了酒店的大堂,是跟着父母一起来的,这样也算是我的娘家人到齐了。对于陈然来说,林毅的出现无异于一个人气正旺的超级巨星,陈然像一个超级粉丝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一把拉住了林毅的手,同时又不忘跟林妈妈林爸爸打招呼,一脸的谦卑,让林毅的父母感到很顺心也很荣耀,我知道她这样无疑是向所有在场的人宣告,她陈然就是林家未来的儿媳妇。

林毅的目光游离着,脸上看不出忧伤更看不出兴奋,在陈然的热情洋溢的快乐映衬下,他仿佛走在另一个世界。但他的余光还是搜寻到了我,其实,在这样的时刻,他认真地端详一下出嫁的妹妹也是很正常的,但他却似乎失去了那样的勇气,最后只是盯着我手中的花看了一会,等到父母跟所有该打招呼的人都打过招呼之后又跟随着一起去了里面的宴会厅。

我木然地看着时间缓慢地向前流淌着,我甚至能听到那间或一滴的声音,像冬天屋檐下挂着的冰柱在滴水,半天一滴,半天一滴,总让人感觉,滴的这一滴之后可能就又要被冰住了,不会再滴下面的一滴了。真是太慢了,但我得一个人默默地挨过去,婚礼和婚宴的程序像圣旨一样牢不可破,我得一项一项地等着它运行着,一直到全部结束,因为今天我是法定的主角。

突然,潇洒倜傥的韩冬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我诧异了,同时也感到很不安,想起自己这些天来尽顾着心底的情绪,竟然忘了请韩冬。李东平小声跟我说了一句说是他请了韩冬,然后就大步上前握住了韩冬的手表示欢迎,此刻的李东平因为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所以对韩冬倒一下子显得无比的宽容和热情,仿佛他们之前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连我都会觉得之前的那些误解是不是我的幻觉。

韩冬也显得大度得很,而且不像前几次的局促,他高声地夸赞着我的美丽,仿佛这次不尽情赞美,下次就没有了机会,毕竟自己爱慕的女孩今天已是别人的新娘了。

 

婚宴跟所有这个城市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的婚宴一样千篇一律,只不过多了一点奢华,多了一点广播电视这个行业的特色,有三台摄像机在整个宴会厅里,一个固定机位,一个跟拍新娘新郎,还有一个可能在寻觅整个婚宴的亮点,看到有出采的人、事或某个特殊的小动作、小细节就立刻抓拍下来,像陈然的左右逢源和侃侃而谈,还有林毅的酒杯不离口的狂喝等等,以我的心态看这个婚宴,更像一个正在开拍的电视剧,人人都在按照自己的角色表演着,讲着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台词,只有我自己找不准自己的角色定位,所以就信心不足,   演得也就不够到位,尤其当看到林毅喝醉了酒被提前送出婚宴时,我的心痉挛起来,我知道,明天开始,我真的成了另一个女人了,而林毅也永远地成了我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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