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37)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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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突然,李东平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家,她一进家门就听到了我的高声哭骂,我想她一定感到非常吃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因为我从来没有骂过人,从来说话都是轻言慢语。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朝我的房间跑来,看见李东平像是在使劲拉大便一样躬着身子抵着门,脸上的表情都被扭曲了,可能她也闻到了煤气味,还看到了李东平两腿夹着的煤气罐,李妈妈顿时慌了,以肥胖之躯箭步抢上前去推开了李东平,李东平因为没有防备被他妈妈一下子推开了,我听到了动静,立刻抱着孩子冲出了房间,李东平的妈妈跟在后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东宁要生了,下午去了医院,把我叫去了,医生说要到夜里,所以我才回来,你们怎么就闹到这样?到底因为什么?我和李东平都没有搭理她,乐乐和我都在不停地咳嗽,李妈妈也跟着咳嗽起来,这才突然想起煤气罐还没有关,于是赶快转回身跑去关掉了煤气的开关,我等自己和孩子一阵猛烈的咳嗽平静下来后,一秒都没有犹豫就出了门,李妈妈在后面大声喊叫着,你们去哪里?自从被李妈妈拉开后就像一只破皮球一样摊在沙发上的李东平突然像一条疯狗一样窜了起来,他冲到门外,一把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连着孩子一起给抱拥着推回了家。

乐乐被吓得一直大声哭喊着“妈妈”,李妈妈要来抱他他也不理,就一直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生怕有人把他与妈妈分开。李妈妈一边骂着李东平,一边劝慰着我,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所以她劝慰的都是一些泛泛的话,可以适用于任何两个人的争吵。又因为李妈妈说话一向语无伦次,此刻就更加显得多余而且讨厌。我忍受着,我在想寻找什么机会回到林家,此刻,在这个城市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林家还算是我的临时栖身之所了。

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安抚着怀里的儿子,儿子还在抽泣着。李东平站在离门不远的走道上,一副要斩断我离家之路的架势,李妈妈站在客厅中央手足无措,脸上的笑容也极不自然,她把自己可以说的话都说完了之后看比没有说过还缺乏任何效果,她可能想到了找李东平的爸爸,我看到她走到电话机旁准备打电话。突然,电话像是被她的姿势吵醒似地叫了起来,李妈妈拿起来一接,是张键的电话,李妈妈忙问什么事?电话里可能说是已经生了,李妈妈马上兴奋起来叫道,啊!什么时候,怎么这么快!男孩女孩?哦?女孩也好!我马上就去,什么?哦。李妈妈突然将电话转给了我,我莫名其妙。

我问了一声,张键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说嫂子你能过来一下吗?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生孩子本是应该去看望祝贺的,但为什么叫我第一时间去呢?再说自己现在的心情这么糟。张键听我一直沉默没有答应,就压低声音说,嫂子,我在这儿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有些事只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请你帮帮我!我被他的声音打动了,我想不管什么事自己总应该去一趟的,而且正好趁此机会离开家,于是就答应张键说,我马上去。

我到房间里穿了一件外套,又给孩子加了一件衣服就准备出门。李东平依然站在门边不让我走,我说是张键叫我去一趟,李东宁生孩子了!李东平说她生孩子关你什么事?我懒得再跟他说什么,抱起乐乐就往外走,李妈妈说真的是张键叫她的,你让她去吧,你要是不放心我就跟她一起去!我听了这句话很反感,我想张键一定是有想单独跟我说的什么事,所以拒绝李妈妈一起去,但我越拒绝李东平就越是认为我是找借口溜掉,所以坚决不放行,最后我只好答应李妈妈跟着一起去。

到了医院,张键看到我和李妈妈一起走进来,神情有一点意外,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他礼貌性地给我和李妈妈讲了李东宁的生产过程,乐乐很好奇地看着睡在襁褓中的小婴儿,他拉着我的手问,她是谁?她从哪儿来的?我说她是小妹妹,是从她妈妈的肚子里来的,乐乐听了就来掀我的衣服,说乐乐也是从妈妈的肚子里来的吗?我拉过了乐乐的手说,你和小妹妹都是从自己妈妈的肚子里出来的,张键和李妈妈都笑了。

李东宁因为是顺产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痛苦,在床上高叫着肚子饿坏了,要吃东西,李妈妈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带任何吃的,就说先到外面去买点吃的给她,张键并没有跟她客气,好像也希望她离开以便能和我单独相处。李妈妈一出去,张键就抱起李东宁刚生下来的孩子举送到我的面前轻声问:嫂子你看这个孩子会有精神病吗?我一下子懵了,笑着说,这怎么能看得出来,一转念又觉得奇怪,接着问张键说,你怎么会想起问这样的问题?张键说我听说精神病是遗传的。我更奇怪了,我指了指躺在床上的李东宁,认真地望着张键说,她真的有精神病?张键说难道你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啊?张键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任何人跟她相处一天就可以发现,我说我还真的没有跟她相处过一天,直到你们结婚之前我帮她买衣服那天才开始怀疑。张键惊奇地看着我。我说这么说结婚之前你就知道这些情况?这句话像一根针刺到了气球上,张键突然间瘪了下去,眼神里混杂了忧伤、愤怒和郁闷,他又把孩子朝我面前送了送说,我现在只祈祷老天保佑这个孩子不是精神病!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大男孩太可怜,这么小的年龄就开始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而这孩子眉眼不开昏昏欲睡的样子,跟乐乐出生时的情状简直有天壤之别,但我一时又无法确定到底这个孩子是什么情况,我拼命思索,一下子想起了我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里介绍说精神病女性对下一代的遗传率是百分之四十六,照这样的比例也许这个孩子能幸免?毕竟张键太孤苦无依了,于是我安慰张键道,应该不会吧,这种病遗传率连一半都不到呢,哪能就那么巧,你应该满怀信心,相信好人有好报!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好人有好报”这句话的,而且这句话的声音还高了一点,这引起了李东宁的注意,她躺在那儿高声说,什么好人有好报!这世界上有好人吗?你是好人吗?好人有什么标志?我看你还像一个杀人犯呢!张键走过去要捂她的嘴被她挡了回来,她好像精力过剩般地继续说,世界上哪个好人得到好报了?说着还拉着张键的手说,你得到好报了?你得到什么了?然后又转头冲着我说,尽在这儿痴人说梦!你要是有精力就好好想想怎么离婚吧!你……话还没说完,看到李妈妈怀里抱着一大堆吃的东西进来,就停住刚才的话说,我不跟你们瞎扯了,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张键说对对,吃东西,快吃吧!说着顺手从李妈妈的怀里拿了一样东西塞到了李东宁的手上,仿佛李东宁那儿正有一道口子在汩汩地漏水,他慌不择物地拿食物堵住。

我被李东宁的话一直呛得愣在那儿,那一种恐惧感又瞬间袭上心头,我真搞不明白这个小姑子是人还是神?或者是什么魔鬼的化身?为何常常会将那些失常的行为怪异的思维和预见性的话语汇集于一身?张键看我愣在那儿还以为我为刚才的话不高兴,于是就拿了一包吃的东西来逗乐乐,想以此来引开我的注意力,我已没有心情再逗留,我想到了自己的事情,是李东宁的几句话把我当作箭射到了最伤心的地方。我得马上离开,我真的得像李东宁所说的,该好好想想如何去解决自己的离婚问题了。

李东平的妈妈几乎用乞求的口吻叮嘱我一定要回家,说有什么事都要在自己的家里解决,我答应了,但我实在不想再回去。我抱着乐乐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犹豫着,天已经很晚了,路灯昏黄,像危重病人的目光,风更凉了。冬天真的已经来到了身边,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儿子。被妈妈紧紧拥抱着的乐乐说,妈妈我饿了!我始终没有想好到底去哪里,儿子说饿了就提醒了我,我决定先带儿子去吃点东西,于是走到医院门前公路的一侧,站在斑马线的一边准备过马路对面去,突然一辆白色小面包车向着我们飞奔而来,我第一反应就是把乐乐抱着挪开,哪怕自己被撞倒,但这辆车像是专门来撞乐乐似的,车子到了面前又拐一下,还是不偏不倚地撞到了乐乐,我顿时眼前一黑,我歇斯底里地叫着乐乐,车子像被割掉了头的公鸡,在原地挣扎了几下终于熄火了。车上的人脸红红地下了车,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一看就知道喝多了酒。乐乐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头上的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冒,我已经傻了,我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嘴里只是喃喃地喊着乐乐,只一瞬间就有了很多的围观者,大家叫我快点送孩子到医院,我反应过来后,冲着周围的人大声喊,求求你们扶我起来!

来医院找我的李东平正好到医院门前下车,看到前面有很多围观的人,也站过去看看,一看发现竟然是我,他推开正在扶着我往人群外走的那个人,就拽着我往医院跑。

来到医院急诊室,医生检查后说要输血,我抢着说,我给他输,医生说要先检查一下血型看是否相符,查了我的血型是O型,医生说你儿子的是A型,叫他父亲来吧,我着急地说,不是说O型血可以输给任何一种血型吗?医生说,说是这样说,但如果能有相同血型的不是更好?李东平忙走过来说抽我的吧?医生抽了血化验,一看结果就皱了起眉头。说怎么也是O型?他对着化验单看了又看,还是满脸的好奇,脱口问,你是不是孩子的亲身父亲?李东平说是啊,医生说怪了,怎么你们两个都不是A型?李东平说为什么一定要是A型?医生说孩子是A型,那父母中必定有一个是A型或者AB型的。说完,看时间也不能耽搁了,说要不这样吧,到血库里去开点A型血来,我立刻大声说不要,见医生和护士都惊奇地看着我,我立刻低下头说,就用我的吧。医生答应了我,也许医生也心里有数,现在医院的血浆已经很难让人信任了。

趴在乐乐的床前,看着自己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流入儿子的身体里,我在心里一万次地祈祷,快醒来,快醒来!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愿意替你去死,只要你好好地活着!这一刻,除了眼泪,我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了。

闻讯赶来的李妈妈也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只有李东平他的心思却一直在刚才医生讲的话上。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跑了好几个医生值班室都询问了同一个问题:两个0型血的人生的孩子应该是什么血型?当医生都给了他一样的回答说只能是O型之后,他又开始挨个追问有没有特殊情况,医生又都回答他说没有。问过之后,李东平不再像晚上在家时那么垂头丧气了,他挺直了腰杆来到了急症室,他得意洋洋地望着我,像一个侦探已经掌握了一个嫌疑犯的犯罪证据,此刻他只是在等待这个嫌疑犯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就可以拷上带回警局了。旁边的护士看到李东平的神情感到非常好奇,不知道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生命垂危怎么会如此得意。

不知过了多久,李东平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他走过来拉我的胳膊叫我出来,说他有事情要跟我谈,我甩开了他的手说,现在有什么事情好谈?儿子都这样了还谈什么?李东平一脸冷笑说,这个事比儿子的生命还重要!我没理他。我坚信,此刻就是有人用手枪抵在我的太阳穴上让我离开,我也不会离开的。

李东平看我不走就硬来拉我,李妈妈看不过眼说,你要干什么?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谈,孩子都这样了,你有这个心思吗?李东平回头朝他妈妈吼了一句说,有!我现在必须要跟她谈。我说你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李东平一听,松开我的胳膊,后退一步冷笑着说,我见不得人?还不知是谁见不得人呢!见我不理他,又走前一步拉起我的胳膊说,你出不出去?你出不出去?你要是不出去我就在这儿说了!我坚定地说你就在这儿说吧。李东平仿佛真的才得到允许一样放慢语速说,你解释一下,这个孩子为什么是A型?我说我怎么知道?李东平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你凭什么不知道?你自己做的好事还想抵赖!还先发制人说:你有外遇。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被自己的话打了一拳,为了报复这一拳的疼痛,他突然提高嗓门说:告诉你,昨天上午那个女的一直就跟我相好,怎么样!

李东平的一番话像一把一把的沙子被风吹着往我的嘴里钻,我只想吐,但我根本不想跟他说什么,此刻我需要看到儿子醒过来,否则一切都是空的,儿子要是不醒来,我绝不会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整个急诊室的护士和医生都在看着李东平和我,李妈妈此时感觉儿子已经在出洋相了,于是就用力把儿子往门外推,结果,李东平像脚下扎了根长在那个地方一样纹丝不动,李妈妈实在没办法了,就跑了出去,后来我知道她是到医生值班室借电话打给了李东平的爸爸,让他赶快到医院来一趟。

李东平的爸爸来的时候,乐乐已经醒了,我还趴在床边不停地流泪,旁边的人都劝我说,孩子醒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啊,怎么还哭呢,我也说不清自己此刻为什么还是泪如泉涌,也许乐乐的醒来让我又太惊喜,我以为我要陷入永久的绝望了,我以为上帝不会给我儿子生命的奇迹了,我是为生命的复苏而感动。

李爸爸来了之后才知道乐乐的情况,看孩子已经醒过来也就放心了,把李东平呵斥出去之后就开始询问车祸的情况,有护士告诉他,那个人醉得都自己开不回去了,现在也在医院打点滴呢,车子已经被警察拖到交警大队事故中心去了。

 

乐乐转入病房之后,我才终于能静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整整一天一夜,有多少人来过,我都不知道,我只隐约感到,李家的人再没有来过,是林妈妈一直陪着我,但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乐乐,我吃不下饭,也丝毫没有困意,乐乐到了病房之后开始叫妈妈了,而且喊“饿”,要吃东西,那一刻,我才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中,这一场车祸像一场噩梦把我折磨得憔悴不堪。我现在终于想到了李东平跟我说过的话,之前倒不是我没有想过,而是我觉得如果乐乐不能好好地活下来,一切对我都不重要了,此刻我认为自己也该认真地想一想了。

其实也不用想,事情一点都不复杂,孩子当然是林毅的,既然不是李东平的,就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想到这个的时候,我还曾有过想去亲子鉴定的念头,但后来一想,觉得没有必要,之前我也曾经看过有关血型的书,说两个O型血共同生的孩子不可能是其他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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