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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面要讲的,是同一个案子,但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主人公仍然是约瑟夫·库马里奇,但他并非死于糖尿病。
在加尔各答耽误了大半天,一心赶着要往南飞的约瑟夫,已经飞到曼谷了,却要换飞机,继续飞去香港,这下把他搞懵了。从曼谷飞香港不是往南啊,而是往东北方向,这个他懂。这么反着飞,越飞,就离澳大利亚越远了。因此,约瑟夫坐不住了,在飞机上来回走动,,,
等到了香港,约瑟夫确实有点儿累。可他兜儿里没钱,住不起酒店,就想着在机场附近遛弯儿,先找个靠海边的地方,能坐下来歇会儿。没曾想,不认字儿,这就误闯了闲人免进的英国皇家空军军事禁区了。
要是直接让人拦在门口,不许进,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儿了。可他偏偏衣着得体,不慌不忙的,被当作是中央情报局的人,给放进去了。等约瑟夫看到四周环境不对劲,怎么里外都是军人?才明白过来,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正赶紧往回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被人逮住,带进营房。
上图:英国皇家空军RAF香港启德机场驻勤纪念册封皮。
一问,一查,不得了。禁区里居然混进来一个持南斯拉夫身份的家伙。幸好给逮住,不然就溜掉了。再问,再查,英国军方的人警惕性很高,非弄个水落石出不肯罢休。语言不通?就先怀疑此人是装的。谁敢保证他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一流的敌方间谍人员?谁是敌方?对于驻港英军来说,敌方就是共军,国军,解放军,和他们的友军,越共,柬共,阿尔巴尼亚共,,,南共联盟当然也算。
折腾半天,问不出东西,也搜不出东西(比如微型胶卷,照相机,电台什么的)。越查越不像是一个敌人。此人有去新西兰的签证,机票。除了紧张,害怕之外,一脸无辜。难道这也是装的?英国人开始动摇了,该把他交给香港警方。这边继续查他的来龙去脉,那边让警方先好好的看着他。就这样,约瑟夫被移交给了九龙城警察署。
等到了警察手里,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香港警察处理过太多的共党颠覆力量。警局的审讯条件,小黑屋,刑具啥的,也比空军基地那边更专业配套一些。
当年的时局是,红色中国文化大革命烈火,早已烧遍了整个港澳地区。澳门甚至已经沦为北京实际控制。美英帝国主义十分担心香港的动荡不安。从1967年的香港五月风暴,左派暴动时起,美英方面就在为避免中国提前(武力)收复香港而努力。也因此,香港警方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对付那些渗透到港九各个阶层的左派先锋,共党间谍。
上图:文革时期港澳左派运动历史镜头之一。
下图:香港警察也有成为文革武斗之牺牲品的。
约瑟夫被羁押在九龙城警察署,继续由警方对他进行盘问。他越是紧张,恐惧,警察越是猜测他心中有鬼,不肯招供。
有两个因素,促使警方最终决定对约瑟夫实施刑讯逼供。一是英国人本身就跟美国人勾得很紧,他们动用了一些情报资源,很快便可以查出约瑟夫的真实身份。甚至连他大伯在贝尔格莱德是干什么的,都一清二楚。果然是与敌军人士有染。唯一不可确定的,就是约瑟夫这趟回南斯拉夫,呆了那么长时间(一年半),是不是接受秘密训练去了?此番新鲜出炉,经验不足,本欲顺手牵羊,借路过之机刺探英国空军情报,结果被逮个正着。
二是英国人美国人手里有专业的,秘密的,吐真药。按照相关手册说明,约瑟夫绝对是一个完美的试验品。又如果真能掏出惊人口供来,向上级报功是小事,积累了实验数据,便于以后推广才是至关重要的。
那药剂,三聚乙醛(paraldehyde),送到警署的时间,应该正是上午10点。
请注意:在法庭上,警方证人阿诺德帮办说,上午10点他亲自送约瑟夫上了一辆出租车去机场。此证言,是伪证。是想做一个受害人不在现场的伪证!警方更安排了另一名假证人——王姓出租车司机,作伪证说,在10点半到10点40分这段时间里,他和约瑟夫在一起。约瑟夫在他的车上。他们俩在尖沙咀,乱转。其实,10点半,应该正是警方给约瑟夫下药的时间,约瑟夫并没有离开九龙城警署。
警方给约瑟夫用药,使用的是肌肉注射,或者更危险的静脉注射。因为口服会引起胃痛和呕吐症状(这个药很臭,是咽不下去的),而并无证人对约瑟夫有过此类描述。警方给约瑟夫用药量是多少,我不敢胡说。但显然是过量了,用了能够致死的药量。警察然后坐等奇迹出现。
约瑟夫本来就又困又累,肯定不一会儿就进入状态了。按手册,用药15分钟后,警察便开始大声问话: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跑军事禁区里干什么去了?你大伯是干什么的?你哥哥,在新西兰,是干什么的?你他妈的会不会说英语?,,,指望约瑟夫会像手册上标明的一样,开始吐真言,一一从实招来。
审讯结果,肯定会令英国人美国人,香港警察,都大失所望。搞不好还因此加大了剂量。因为约瑟夫首先听不懂问到是什么,就算说出来什么,也是南斯拉夫家乡话,不知所云。而且,根据手册,药量应该按体重或身材计算,而约瑟夫又足够牛高马大。于是,加大剂量。再接着问,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
失败了,完全的失败。在超剂量用药情况下,警察从约瑟夫身上仍然是一无所获。跟最初在皇家空军军营里查问的情况没什么两样。到这时,警察先生们算是明白了,这家伙的的确确是存在语言障碍。难以想象,一个不懂语言的人,会是什么高级间谍。还是放弃吧。这个南斯拉夫青年,看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过客。走错门儿了,仅此而已。
负责审讯约瑟夫的人不免有些气急败坏,扔下他在审讯室里熟睡,纷纷走了。
按照三聚乙醛用药手册的规定,任何过量用药,本应立刻送急诊,接受解毒治疗的。但香港警察并没有及时带约瑟夫去看医生。而是丢下他不管了,草菅人命。原因在于,这种药,情报部门应用于实践,对外是绝对保密的,甚至绕过了本国司法,未经认可。所以才会有若干年以后,人们在解密文件中才了解到当初的这些秘密项目的运作内容。比如,美国人搞的MK-Ultra脑控实验计划等。(如今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上图:三聚乙醛,作为审讯脑控药剂,早已被其他更安全有效的药物取代。但,感谢互联网,使我们仍然可以找到当年存档的用药手册。
用药手册上还说,接受实验者会持续深度睡眠数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这就是为什么这种药剂最初常用来镇静手术台上的病人,比如产妇。可是,让约瑟夫老这么在警署里睡着,终究不是个事儿啊。万一真出事,死人了,死在警局里毕竟不好交代呀。警方于是决定放了约瑟夫,由他在外面,自生自灭。就算是有人看见他快不行了,叫救护车送医院,医生也不会知道他曾经被警察用过药。一,这家伙不懂语言,南斯拉夫语翻译在香港并不好找。警察找过了。到码头,船公司,都问了,没找到。二,医生就算瞎猜,也没有真凭实据。如今社会上的阶级斗争,革命派,反革命派的,多复杂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只要不沾警察,人死了就死了。也不至于搞什么死因听证。甚至,都不会是一个须要过手验尸官的Case。
还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一点,警方想到了,可又没有想到。因为当他们把约瑟夫放出去后,(他们将约瑟夫载到尖沙咀,随便放他到人多的地方。)结果约瑟夫又误闯了码头,人家是报警,而不是叫救护车。约瑟夫于是很快就又回到了警察的手里。这时的约瑟夫,药性中毒症状更明显了,成了警察手中烫手的山芋。谁摊上他都怕负责任。所以,警方经过布置,派了梁警司镇守机场,一定要看着约瑟夫登上澳航飞悉尼的飞机。
后面的事情我们大致都清楚了。最终叫救护车送约瑟夫去医院的,不是平民百姓,而是机场警察。直到约瑟夫死于九龙城警署牢房,香港警界高官们,一定是干着急,乱如热锅上的蚂蚁。感觉有点因为做了亏心事,此时听见鬼叫门的味道。
警方再也不敢随便放约瑟夫出去了。他们害怕人们再会报警。会有更多的人,因目睹过警察如何处理约瑟夫,日后会成为指证警方的证人。之前,丢约瑟夫去尖沙咀那次,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其实,那次任务,也没有完成好。下车后,约瑟夫神不守舍地,也没拿行李,就走掉了。
以上便是我能简略还原的,约瑟夫在香港警察手中真正的遭遇。
上图:当年,港人高举红宝书,在法院门前抗议。他们在抗议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