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五十五)

杜至柔一夜没有睡。阿容在她身边无声无息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看着她们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往墙外荒凉废弃的庭院跑去。
那里生长着大片的苎麻,茂盛而零乱地蔓延了半个院子,仿佛一潭幽水,惨淡月色下泛着阴暗的青苔色。夜风拂动,肥大的枝叶接连荡漾摇摆,波浪般卷动,哗哗作响。草丛中蟋蟀高唱,夏日流萤如同飞动的小星星,忽明忽暗在杜至柔眼前闪过。她木然走入丛中,低头盯着草叶看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咬紧牙蹲下身,把脸埋在了那一片叶子上,来回来去地蹭。苎麻叶独有的刺毛刮过光滑的皮肤,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尖在她的脸上肆无忌惮地跳动,焦灼难耐。杜至柔咬牙忍住一阵阵热辣的痛痒,置身于草丛中蹭了半个时辰,才静悄悄的离开。
果然不出她所料,天一亮,她便被漪兰阁派来的小黄门叫到了沮渠焉枝面前。
站站兢兢伏地叩首,一动不敢动。跪了好半天,才听到头上懒洋洋地一声吩咐,"把头抬起来。"
她哆嗦着抬头,尚未看到说话的人,双目已被阁内的金碧辉煌晃得睁不开眼。床围脚垫皆珍珠缨络,帘幕上五色琉璃珠,帘钩饰白玉,褰帘之间珠玉玎珰作响,琉璃华光溢彩,不似人间。
杜至柔定住神再次睁眼,往那声音处望去。只见一盛妆美人斜倚在贵妃榻上,两名内人跪在她面前托起美人一只手,正在为她修指甲。榻前花架上锁着一只黄雀,美人另一只手捏着柄步摇,正懒懒地调弄那雀儿。榻尾那端的地上,半人高的香炉里焚着沉香,笺香,檀香,乳香,甲香合在一起制成的帐中香,蘼软酥醉,如坠温柔乡。
待沮渠焉枝逗得那雀儿有些厌了,才收回手,目光也随着转到了地上跪着的人身上,随即一声惊呼。
"好丑的一张脸!"
两旁侍立的宫女闻声亦向杜至柔看去,随后纷纷露出或惊或悲的神色。沮渠焉枝紧皱着眉,带着厌恶的眼神盯着杜至柔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问身边侍女:"她就是以前宠冠六宫的杜美人?"
满是红斑疱疹的脸皮,憔悴枯瘦的只见一个尖尖的下巴,青灰色凹陷的眼眶里泪光盈盈,当中一对大眼珠,黑的吓人。单薄瑟抖的身子委委屈屈地蜷着,跪在地上象堆枯柴。
"哪里跑出来的活鬼?那几个奴才是不是带错了人?"沮渠焉枝厉声问那侍女道。
那侍女以前也是服侍过杜至柔的,自然不会认错,尽管她的相貌变了很多,还是能从那双泪眼中看出以前的神态和风韵。沮渠焉枝得到肯定的答案,脸上神情由嫌弃转为不解。
昨晚庭中纳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觉鼻子发痒,之后男子嘻笑的声音,模糊遥远好似梦语。"…又胖又懒…飞燕…"
是皇帝的声音!她立即睁开双眼。他的身子就在自己旁边!离的这么近!刚要坐起来靠在他身上,就听女子娇滴滴的一声唤。"陛下请用茶。"五脏六腹都被那声音狠狠地戳了个遍,她不声不响向他们看去。看到那双白如凝玉的手,看到他们肌肤相触。夏夜静谧,唯有她洁白编贝咬出的磔磔响动,针刺一样扎着她的心。磔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伴随着杀猪般凄厉的惨叫哀号,声声入耳,那才是美妙无比的天籁之声。暗红血痂被腥红鲜血层层覆盖,地上不成人形的贱婢在为她的下贱无耻付着代价。这是她该得的报应,勾引她男人的下场。皇帝赞美那双手的话语仿佛烧红的烙铁烙在她心肺上,二人两手相碰的景象不停在眼前闪晃,每晃一次都令她发狂。整整一个时辰的夹拶让那双贱手肉烂如泥白骨尽显,还不解气,又叫人剔掉白骨上血淋淋的筋肉,在青石板上磨到骨碎。亲眼看着那几根手骨化成齑粉灰飞烟灭,她才狠狠出了口恶气。熊熊怒火终于渐渐平熄,她心满意足的笑出了声。她很欣赏自己火辣的手段,精妙无比,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痛入骨髓却又不致于让人死去,在他人无穷无尽的痛苦中细细品味那丝甘甜的血腥,慢慢收获别样的满足。她沉浸在小小的自得中,直到那贱婢让人拉出去很久,才猛然想起,皇帝好象还说了一句话。"…得了她一两分真传。"
她?她是谁?自己刚才见了那一幕,实在太气愤了,只想把那贱婢扒皮喝血,竟然忘了问她话了。她转头问贴身侍女,"刚才那贱人都和陛下说了些什么?"
亲眼目睹整个过程早已吓的面无人色的侍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将阿容和皇帝之间的谈话描述的颠三倒四。
"扇子?!那贱人竟然还给了陛下一把扇子?!"沮渠焉枝怒火再次升起:"那扇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侍女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奴婢不知!只见陛下念了上面的字,就叫阿容煎茶…"
对了。随后的景象就对上了看到的一幕。她静下心想了想,又厉声问那侍女:"陛下说那贱人学得了别人几分真传,这里谁还会制茶?!那贱人的茶艺是跟谁学的?说!"
"杜娘子!是和以前的杜娘子学的!杜娘子也教过奴婢,奴婢愚笨,没学会!"
沮渠焉枝眼中寒光乍现。
她早就从众多服侍她的宫人口中讯问出这间阁子以前的主人姓杜,曾是皇帝独宠的一位美人,后因犯了大罪被贬黜为奴。那时她连见她的兴趣都没有。帝王情爱如晨露,失宠的嫔妃象块破布一样丢弃,永世不得翻身,在她来中原前的皇宫里,以前历朝历代的皇宫里,见的不要太多,从没听说过哪一个还能卷土重来的。貌美如花的新人层出不穷,皇帝哪还分的出半点心思去追忆旧情,再说又是犯了大罪被皇帝亲口贬罚的,更加不用担心。昨日方知此人还有这等才艺,会用茶道狐媚皇帝,她对这位杜美人顿时起了好奇心。既然以前得到过皇帝的恩宠,想必不是等闲之辈。无论如何先叫到阁里看看,若果真是个狐狸,当时便打发她去地下与那贱人阿容做伴。可是今日一见…这女人,竟然长得这么难看?这个样子,是怎么让皇帝看上的?沮渠焉枝的困惑不解越来越重,盯着杜至柔的晶莹美目威仪赫赫却又砭骨寒冰。
"你会煎茶?"沮渠焉枝的声音虽然不高,地上的女人却吓得抖动不已。
"奴婢…略知一二…"

"你就是用这些淫巧奇技引诱陛下的是不是?!"
杜至柔更加惶恐,颤抖地连话都说不清楚:"奴婢不敢…,陛下千古明君,怎能被奴婢引诱…奴婢万死,再不敢诱惑陛下…"
沮渠焉枝脸上露出冷淡的笑。卑贱的姿态瑟缩的神情,这婢子早就给踩到泥里去了。便是再借她几个胆,也生不出勾引皇帝的心。沮渠焉枝转了转眼睛,又看着杜至柔道:"陛下喜好品茶么?"
"最初不喜,嫌苦,后来渐渐品出味道…常叫奴婢伺候煎茶。"
沮渠焉枝只在北凉时品过一次蜀地传来的茶,只一口便吐在了地上。那味道现在想起来都皱眉头,这辈子都不想再碰。可是,不承想皇帝竟然喜欢喝茶?昨夜皇帝细细品味时怡然闭目的笑容出现在她眼前。假如自己也会,岂不是又多了一个栓住他的手段。只是这门手艺,怕不是那么容易学到手的。她冰冷的目光又在杜至柔的头顶上盘旋开来。这个奴才倒是可以拿来一用,替她栓住皇帝,不过…她会不会借此又笼住那男人的心?沮渠焉枝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命道:"手伸出来我瞧瞧。"
杜至柔莫名其妙伸出双手。沮渠焉枝看了一眼,放下心来。
这么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这么一双粗糙如钉耙的手,还能怎样?还想怎样?她不由抬起自己的手,刚涂好的丹蔻鲜亮欲滴,衬得肌肤细腻柔嫩连自己看了都爱,心里受用无比。自己与这奴才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里,皇帝除非是疯了,才会放着她这么个大美人不爱,去爱这个活鬼。再说这女人看着,有答无问确是十分老实,说话时敛目低眉不带一丝媚色,粗粗苯苯地应是构不成任何威胁。她笑了笑,懒懒对杜至柔道:"陛下近日大婚,宫中甚是忙碌,等过了这个时候,我叫他们把你调入我的阁里服侍,专管陛下来时给他煎茶。你要好好当差,敢象那个阿容一样借机狐媚陛下,"她双目盈盈流转,微翘起双唇尽显一派小女儿家的天真和清纯。"就剁了你的手,仍出去喂狗!"
杜至柔在她的轻巧笑声中叩头谢恩,躬身如虾,后退着离去。直走出内宫门,才直起身来,靠在墙上喘息。额头上不断淌下的汗水刺激的脸上红疹痛痒难忍,身上麻布衣早已层层湿透,一阵风吹来,竟让她生生打了寒颤。休憩片刻,她抬头向皇帝寝宫望去,忧心忡忡,默默低语。"阿瀴。"
低着头回到尚服局,杜至柔用夜里准备好的米浆兑好温水,轻轻擦洗自己的脸。忍着不适边洗边按,之后又找出一点花蜜,和着益母草灰调成膏状,敷了一层在脸上。黑乎乎的面药涂的很厚,刚好尚服局一位低品女官进门,吓了一跳。"你这脸怎么回事?!"
"生了疹子,过段日子才能好。"
女官叹了口气。"可惜。再过几日册中宫,本来是想叫你去给皇后捧绶珮,掌钿钗礼衣的。看来得另找他人了。你也别闲着,既然这脸见不了人,就在尚服局里干活好了,一大堆事要做。明日陛下为纳后祭告天地,临轩命使。刚刚尚功局送来婚礼使臣的新制礼服,你再检验一遍,看看靴底中衣缝隙里衬这些地方有没有不小心夹了针头,然后烫好熏好,明日临轩授命时就要用了。"
"姐姐可知谁是正副使臣?"
"正使乐平王殿下,副使安定王和建宁王。全是陛下的弟弟啦,皇家娶新妇,与民间也没什么不同,夫家派代表,自然是从宗室里挑选最近的子弟。"女官想了想,忽然笑道:"只是新妇已过门六年了,早就是老夫老妻了!"
"这倒也符合他们鲜卑人的习俗。"杜至柔洗干净脸,淡淡说道:"胡人在草原上是以抢婚为俗的。其嫁娶前皆先私通,男人将女子掠到家中,过上半年一载,看着合适了才遣媒人送马牛羊以为聘娶礼。也不用行问名纳征讫这些繁琐礼节,女方家里只要答应了,就在草原上搭盖一座大帐篷,谓之青庐,新婚男女从他们的家骑马过来,在青庐里交拜,共牢合卺。"
"难怪宫门外搭了一座青布幔屋,原来如此。"女官笑道:"太后下旨以鲜卑习俗举婚礼,这下我们可要开眼了。听说鲜卑人的新妇是乘马鞍入门的,不知那赫连昭仪到时会怎样,听说她马骑的特别好,马背上长大的。"
"穹庐交拜,催妇上马,新妇乘马鞍,竹杖戏女婿。这回真热闹了。"杜至柔挑起眉毛,脑中臆想出拓跋焘被女人围着群殴的狼狈景象,臆想着解了气,才遗憾地叹道:"只怕最好看的戏婿是看不到的了。"
女官走后,杜至柔拿过菱花镜,鼓足了勇气向镜中看去。脸上的疹褪去不少,她默默放下镜子,心里长叹一口气。早上漪兰阁里的情景又出现在脑海里。骄纵万分的美人,极尽奢华的用度,皇帝对她,真不是一般的宠爱。自己如今这付鬼样子,就是重新做了嫔妃,又拿什么和她斗。即便皇帝心里还有自己的影子,这点怀旧之情又怎能和他对沮渠氏的感情相比。若是让他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怕是连那点旧情,也要消失殆尽。男人以色论短长,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当年病重的李美人至死不见武帝,不就是害怕皇帝见了她憔悴不堪的病容,心生嫌恶,连以前的好感也没了。还是不要毁掉他心中对自己的美好印象吧。靠着那点追忆,只怕皇帝对她的思念,还能长久一些。杜至柔闭上双眼,咽下唇上挂着的一颗苦涩泪珠,起身拿过熏炉蒸笼,准备熏衣。
第二日一早,乐平王拓跋丕和安定王拓跋弥,建宁王拓跋崇便来到皇宫主殿紫宸殿,在这里静候皇帝祭告天地,然后授予他们所持使节和制书。远处黄吕钟鸣,韶乐四起。一队尚服女侍缓缓走进殿中,服侍三位亲王更衣。
拓跋丕戴好貂蝉冠,足登乌舄站起。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觉足尖有团异物。命贴身服侍他的小黄门将乌舄除下仔细检查,不一会儿就见那小黄门从舄里拿出一小团绢帛,叠的四四方方很整齐,显然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拓跋丕心下一动,拿过来展开,原来绢帛不大,上面似乎是用熏衣的香料草草涂抹出的几个黄色字迹。拓跋丕仔细辨认半天,才看出那是世路艰难,救瀴脱笼几个字。他心头一紧,猛抬头,向内宫方向望去。
当晚清凉殿,皇帝与最后一拨文武大臣议完军情政事,疲倦不堪倚在案前软榻上。这几日实在是太忙碌了。连续不断的祭祀筹备昏礼庆典,其间还要处理诸多前线边关外交内务,分不出一点精力给自己。闭目休憩片刻,他睁开眼,拿过案上那柄小小的团扇,再一次抚摸扇面上的字迹。
今晚,他异常思念她。手指轻轻摩挲过隽秀的小字,仿佛抚摸过她柔滑的脸庞。这座宫殿,到处都充满了她的身影。窗前还有他们未下完的棋局,案上还有她撫过的琴。再有几天自己就要大婚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呢。会因为自己另娶他人而伤心难受么。以后有了皇后,内宫又将是另一番景象了。皇帝用手支起下颌,歪起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默默盘算开来。中宫莅位,六宫有主,自己以后怕是没那么自由了。想纳个嫔御也要通过皇后,想临幸妃子也要中宫加盖玉玺。赫连卿…貌似不是个妒妇,然而坐上那个位子,谁又能知道以后会是怎样的变化。也许,自己和她,从此真就咫尺天涯了。不行,不甘心。没有听她亲口表白,怎么也不能这样轻易地放弃。既然她不来,那我自己去。
皇帝向案前侍立的小黄门招招手。"你知道尚宫六局的宫女们住在哪里么?"那小黄门莫名其妙愣了一下,躬着身点头道:"奴才去过一次…"
"太好了。"皇帝利索地跳起来,对那小黄门道:"你带朕过去。就咱们两个,现在!"
那小内侍吓一跳,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皇帝是认真的,眨眨眼睛道:"陛下先…换身衣服?"
拓跋焘换了寻常袴褶,抓过一件黄门内侍的大衫随意披上,在小黄门的带领下,急匆匆往六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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