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长平之战惨败,国力大衰,致使东方已没有哪个诸侯国具备独力抗衡西秦的能力了,合纵(关于合纵见《张仪.上》)实际上已成为东方诸侯生存的唯一途径。这类似三国时期的孙刘联盟——孙权也好,刘备也罢,单独去和曹操练,都是死路一条。所以深明时局的鲁肃多方周旋也要维持住这个联盟。虽然在一些局部似乎让刘备占到了便宜让孙权吃了亏,但是站在大战略的高度,鲁肃对东吴的贡献丝毫不亚于周瑜,断断不是《三国演义》里描写的那个傻乎乎的“老实人”。
回到战国。秦国自张仪以来就一直坚持打击与拉拢两手抓的外交政策,致使被拉拢的一方总也看不清形势而对秦国抱有侥幸心理:以为秦国揍了别人之后气儿就出完了,就对揍寡人提不起兴致了;更有甚者,还幻想依附强大的秦国而从其他诸侯那儿捞得好处。所以以往的合纵攻秦,总是因为关键时刻有人掉链子而罕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功。然而六国之中也出现过一个类似鲁肃那样高瞻远瞩的大才,他就是因养士而名闻天下的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无忌。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魏昭王在位混了十九年,没啥建树,于公元前277年蹬腿闭眼了,把魏国这个乱摊子传给了长子,这就是安釐王。公子无忌是和安釐王一起长大的,二人关系不错,所以做哥哥的一登位就封他的小弟为信陵君。时无忌尚年少,约十来岁。
此时的魏国愈加衰落,安釐王又是一个一无胆气、二无才气、三无运气的三无青年,即位之后的十年内,哥们最常练习的功课就是割地与秦求和,动不动就是“X年,秦拔我N城,杀M万人,予秦XX地与和”,连臣下都觉得丢人实在丢得够了,尖锐地指出‘以地事秦,譬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这窝囊废却说了:“您说得很有道理啊,可事已至此,额还有甚末办法涅?”
相比之下,比安釐王年少的公子无忌反显得有进取心得多了。看到魏国简直沦为一块任秦国宰割的里脊肉,不甘坐以待毙的无忌公子决心有所作为,以保全祖宗传下的家业。从哪儿着手呢?自然是从人着手。要振兴一方,文臣武将,哪方面缺得了人呀?于是信陵君开始舍财下士,不管对方是捡垃圾的还是掏粪坑的,也不管人是穷得掏穿了裤袋还是背得喝凉水都塞牙,只要你有二两本事,信陵君就舍得起百两纹银。于是‘士以此方数千里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呵呵,跟有编制似的,战国四公子养士全是三千人)。
信陵君与同一时期以养士闻名的楚公子春申君不同,春申君那哪叫养士?说到底是把士当作一个对外炫耀的摆设而已,他手下的门客的唯一任务大约就是吃饭了。信陵君却是真的把门客们当人才、当老师,尊重他们、虚心听取他们的教诲。久之,信陵君的眼界也大非从前可比。同时由于信陵君天性重信用讲义气,在诸侯中人缘极佳,魏国有难,谁都愿帮一把,致使秦国也对其忌惮三分,其声望甚至远超身为魏王的乃兄,不过这也直接导致了兄弟之间的隔阂。
且说一日魏王吃完早点,抹抹嘴就问执事官:“今儿割那一块啊?”执事对曰:“恭喜大王,秦兵已退多日,今日不用割肉...啊不...不用割地了。”魏王愣了一下,心不在焉地应到:“是么?”
不用签割地文书,倒显得无事可干了,想了想,着人传公子无忌,想与这位小弟玩一把小时候常玩的博棋。二人激战正酣,却见那个执事官慌慌张张进来,抖抖索索就趴在地上:“大、大...大王,不好了,北...北面赵军...杀过来了,就快进入魏境了!”魏王一听心里咣当一凉:“唉,连赵国也想来割寡人的肉吃啊。”站起身来,‘欲召大臣谋’。
信陵君倒泰然自若,止王曰:“王兄不必惊慌,‘赵王田猎耳’,大概想猎几头野鹿回去补补身吧,并不是要来扰咱们的雅兴啊。来来来,接着下棋,这颗子王兄到底打算落哪儿啊?”魏王将信将疑,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一通胡下。
没过一会儿,那位执事又进来了,眉开眼笑,满脸的褶子都拎到了一起,活像一只小笼包:“大王洪福,‘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这才把一颗悬在房梁上的心收回到肚皮里,忍不住问信陵君:“公子何以知之?”信陵君笑笑,依然低头看棋:“臣弟有个门客,现去了赵都做卧底。此子好生了得,赵王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及时通报。这次的田猎么,赵王都筹备好久了,‘臣以此知之’。”魏王低头,看棋盘之上已被信陵君占据大半,若有所思...
公子无心,魏王有意,‘是后魏王畏公子贤能,不敢任公子国政’。——有什么办法,一无超过信陵君的才气,二无让信陵君放手一干的胆气,只好祈祷列祖列宗们多赐给他点运气了。
却说那个潜进赵国的卧底,与信陵君之间的联络是通过另一个骑术精湛的门客。这门客又一次从赵国回来见信陵君,说完赵国的动向,忽然提到一件奇事:“臣由东门入,监门的一位老者突问臣下:‘赵近有事乎?’令臣好生纳罕,不知如何作答。”
信陵君大惊,一个看门的老者如何有此神通?遂备了一份大礼,与那个骑士就赴东门找那个老门监一访究竟。原来此人姓侯名嬴,‘年七十,家贫’,已于此看守城门多年。信陵君要送他这份大礼,尽显结纳之意。侯爷微微一笑,却‘不肯受’,说:“我老头子确实穷了几十年了,可也不能因为薪俸不高就无功而受禄啊。”
公子曰:“无忌有一事不明,万望先生指教,当值此金。(叫过那位骑士)先生何以知晓此子自赵国而来?”侯嬴笑曰:“无他,我见此子多矣,此子每入城,赵地有事十之八九,以此知此子必自赵也。”公子与骑士相视而退。
信陵君知道他遇上了真正的高人,识破骑士身份已属惊人,一个看门老头对时事了如指掌,这在通讯水平几近于零的战国时期简直就是奇闻了。乃广发请柬,置酒,欲‘大会宾客’。到了那一天,信陵君亲自赶着马车,空着左边的尊位,去接侯老爷子。侯爷这次倒没谦让,整了整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公子执辔愈恭’。
走着走着,侯爷忽然说:“小人有个朋友在市上杀猪卖肉,不知可否劳公子绕道载小人去看看他。”信陵君哪敢怠慢?‘引车入市’,侯爷下车自与满身猪油的屠夫朱亥谈笑风生。朱亥呢,只管与侯嬴寒暄,对侍立一旁的无忌公子视而不见。‘公子颜色愈和’。
侯嬴朱亥这哥俩倒像三十年的亲戚四十年没行走过了似的,把前八十年发生的旧闻都翻了出来侃一遍,引得‘市人皆观公子执辔’,纳闷这谁这么大排场,配用这么玉树临风的马夫?随从们惦记着那业已摆上桌子的酒菜,心里没少骂“姓侯的这老王八蛋”。
终于侯嬴与朱亥打住了话头,随公子‘至家’,家里早就是‘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了,个个饿得前胸湿嗒嗒的一片——酒菜早上来了,可主人迟迟不归,谁不淌口水呀?
‘公子引侯生坐上坐’,然后举杯,说今日请大家来就是为了给各位引见这位高人侯先生,‘宾客皆惊’,就这么个其貌不扬、破衣烂衫的糟老头?原来姓侯?还是高人?
席间,无忌公子又屡屡起身为侯爷敬酒,侯嬴终于为公子的一片诚意打动,原意为公子出谋划策。这倒让人想起授留侯张良《太公兵法》的黄石公了,是不是有本事的老头都这么喜欢折腾人啊?
侯嬴又数次推荐他的屠夫朋友朱亥,信陵君登门送礼多次,朱亥对送来的金银礼品一律照单全收,不过始终惜言如金,每每说不上三句话,喜怒不形于色,让无忌公子暗暗纳罕。
侯嬴如今衣食无忧,却死活不肯放弃他的老本行,还去东门做他的门监。于是信陵君时常往东门求教,见识日增,认识到要保全宗庙祖坟,凭一己之力及区区几千门客根本就是瞎掰,唯一的途经就是合纵——合众弱以与一强。
可惜诸侯之中有此见识的人实在太少了,不顾强秦在侧虎视眈眈,还在一味南征北伐互相削弱。这不,魏安釐王十一年(公元前266年),‘齐楚相约而攻魏’。魏国没法自保,‘使人求救于秦’。
齐楚退兵之后,不长记性的魏王因为秦国救了他,‘欲亲秦而伐韩’,想夺回华阳之战后割给韩国的土地(关于华阳之战,见《白起》),全然搞不明白秦国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援之以手。对此,信陵君坚决反对,一篇慷慨陈词,充分展现了无忌公子的远见卓识及对时局的精准把握,现择其大意:
“一、‘秦之欲无穷也,非尽天下之国而臣海内,必不休矣’。秦,虎狼之国,所图者绝不仅仅是哪一个诸侯国,而是整个天下。大王切莫幻想秦灭亡某一个诸侯国之后就从此兵甲归库、马放南山了。岂不见今日秦国的疆土比之孝公之初,早已倍之,然秦国停止攻伐了吗?
“二、韩国目前处境艰难,‘内有大乱’,若此时‘外交强秦、魏之兵’,韩国必亡!韩国一亡,秦国进据新郑,‘与大梁邻’(韩都新郑与魏都大梁相近),犹如放只老虎于大王卧榻之侧,‘王以为安乎’?
“三、秦国一旦灭亡韩国,次必图魏。以往隔着韩国,咱们还被打得连年割地呢,若果韩国灭亡,秦‘有郑地’,‘得垣雍,决荧泽之水以灌大梁’,大王以为还能持多久?
“四、为今之计,应该‘速受楚、赵之约’,与楚、赵两国结盟,不仅不能伐韩,反而应合力存韩!如此,魏国就成为韩国赖以生存的依靠,‘韩必不敢反魏,是韩则为魏之县也’,大王欲亲秦,所图者不过韩地,若果‘魏得韩以为县’,与大王尽得韩地又有何区别?”
由于信陵君的分析有理有据、入情入理,文武大臣几乎全部站出来反对助秦伐韩,安釐王一看这次寡人真是寡得可以,不得已,此议作罢。否则,秦灭六国可能要提前三十年了。
长平之战后的次年(公元前259年)十月,秦军再次围困赵都邯郸(详见《白起》),赵国复用老将廉颇顽强抵抗,战事一直打到第二年。在长平之战中全军覆没的赵国力不能支,遣使四处求救。赵相平原君赵胜的夫人乃是信陵君的姐姐、安釐王的妹妹,是以平原君‘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于公于私,魏国出兵相救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