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生似乎再也无力支撑酒醉的身体,躺倒在船台上,我听见他叹息的声音:“这片湖水真的太美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我永远地沉在月亮湖里,山水相依,星月为伴,也就完满了。”
“说什么醉话呢?你这么年轻哪里就想着死的事情?”荣生依坐在远生身边,纠正他语意中的凄凉,“再说,只有星月山水,做一缕幽魂多寂寞,便是死境,也该有个伴儿。”
远生轻轻地笑:“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活得很长,也许是一直生病吧,对生命的脆弱有更多体会。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意志可以战胜一切苦痛,但其实,我又很清醒地知道,人力不可胜天。艺术家是人群里最受到诅咒的部分,因为他们总是妄图窥探天道,突破上帝用来愚民的网,将人类的灵魂、情感这些最细微也最深藏的秘密剖出来,将云层上的景象分享给世人。却忽略了作为一个凡俗的肉身,纵然精神力有无限潜能,肉体却无力负担,除了折损生命,无可豁免。生,尚且踽踽独行,死,又何谈有人相伴?”
荣生俯下身,以手支颐,侧卧在远生身边,说:“你好像真的很悲观,瞬间就把生命,艺术,爱情这三样人生最美好的东西都定义了悲伤的结局。”
“我哪有?”
“怎么没有,你说自己活不长,否定了生命;你说艺术家被上帝诅咒,又否定了艺术;你说自己生死皆无伴,那爱情又是什么呢?”
远生仰望着天顶的圆月,想了半天,苦笑道:“好像还真是这样。”
荣生说:“但你知道吗,其实在我看来,你根本不悲观,或者说你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你看到了世界的荒诞,人类的浅薄,却始终相信这世界会变得更好,所以总是在拼命努力,以悲悯而济世的心肠,想要改造世界,惊醒世人,用艺术达到救赎。换句话说,你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生命,却又带着最大的热诚去创造生活。你眼中看到的,是痛苦,孤独,荒芜的衰草,可心里憧憬的,却是纯净、美丽,崇高的理想国。你对爱情没有信任,却偏偏把它架设在一个最伟大的地位。因为那个伴侣,要足够勇敢到和你一起踏过现实的荒凉,不论生死,携手去寻找和建设那个理想国。”
远生转过头对着荣生,没有说话,却突然笑起了,笑了很久很久,笑到听起来仿佛是哭泣。
我听着荣生那一番意象复杂的表述,很想静下心来揣摩一下其论断的正确性。但汤生那个意外的亲吻,触感犹在唇边,严重干扰了我的逻辑思维能力,让我对这种哲学性的表述思辨无能。
可汤生似乎始终没有注意到他的行为举止对我造成的困扰,偏巧在这时候把唇贴在我耳边,说:“荣生怎么也学会了这种说话方式,和他平时一点儿都不一样。男人想表现魅力,需要用这么笨的方法吗?”
我感到他唇角又碰到我的耳轮,想撤开一点距离,却生怕不谨慎的动作再次引发不必要的触碰,僵硬着身体随口应付:“讨论哲学、人生和表现男性魅力有什么关系?”心里却想,难道你今晚的表现是在向我炫耀男性魅力?这么一想,又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越发觉得他勾在我肩头的手过分灼热。
等我再次把注意力转回船台上的二人,荣生面对着远生侧躺着,却已经转换了先前的话题。
“……你知道我最想设计的东西是什么吗?一个世界最梦幻,最刺激的大游乐场。以前想设计是因为自己喜欢玩,现在想设计是带有崇高的使命感。”
远生嗤笑说:“游乐场还有使命感?”
荣生说:“那当然,给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加固信念,看看梦想国的缩影!然后带他好好地疯,尽情地玩,卸掉那些负重。责任也好,慈悲也罢,统统都置之不理,让他当个孩子,当个国王。天赋,能力什么的,让别人拿来仰望,我们拿来自娱自乐,那样才叫任性,才叫潇洒,才是大艺术家应该享受的人生!”
远生怔怔地听着,“要真是那样,该多好……”
荣生兴奋地坐起身,“有什么不可以?”想想又兴高采烈地说:“我现在就盼着赶快中标,到时候梦侣工作室要光荣回国,一起见证一下度假村是怎么从图纸化为现实的,这只是第一步,有一天,那个大游乐园也会从图纸化为现实!”
远生也坐起身,带着酒后的醉意朦胧,手抱着双膝,偏头望着荣生手舞足蹈对着漆黑的湖面诉说着色彩斑斓的未来,脸上的笑容前所未有地沉醉。
“远,答应我,一定要陪我去见证梦想的第一步!”
“好,如果真的中标,我们就一起回国看看。”
我正想着,荣生要真能成功,远生作为项目的牵线人,又付出了几个月的辛苦,的确应该算他的合伙人,别说一起回国,经济利益也应该有份才对。倒是我可怎么办呢?到时候他们回去把我留在奥地利我非疯了不可。却这时,汤生拍拍我肩头,“走吧,回去吧。”
我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表情,“怎么,你不要听了?”
“没什么好听的,两个不切实际的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