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和他的姐姐
照理说我应该对大姐没有多少印象的,因为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她就下放到农场去了,因为出身不好上大学和就业都十分困难,那还是在文革前。但却不料在文革中我们那个城市武斗得非常厉害,我又很有些顽皮,哪里人越多,我就越非要去凑个热闹,弄得母亲有些受不了一天到晚为我担心受怕,于是就把我送到了大姐那里去“躲避战火”,那时她还没有孩子,在大姐照料了我一年多以后,她留下了一个毛病就是不停地要想到我,当然也包括那些让她哭笑不得的事情。
有了姐姐,自然就会有姐夫,他来自于浙江的一个大家族,原来祖上是作过大官的,但到了民国的时候,宗族中的贫富差距就很大了。姐夫的爷爷不怎么样,姐夫的父亲只能出去讨生活,他是读了一些书的,于是在铁路上做了一个小职员。
在那时的农村中,宗族势力极大,实际上是真正统治者。按理说姐夫的父亲是不太可能有钱读书的,但是他的宗族有一种叫做学田的东西,就是这些土地不属于个人,而归宗族所有,所产生的收入扣除支出以后专门给宗族里的穷孩子读书,所以那个宗族的孩子(当然只是男孩子)都上过学。
都说投胎是一个技术活,姐夫就没有掌握好,还没有出生,父亲就因病死了,孤儿寡母一下子没有了生计,不得不回到了老家。但是,姐夫的母亲原来是住在上海的,一下子回到贫穷的农村就很难适应,况且一个年轻寡妇在那种地方是毫无地位的,还不如一头牛,牛还可以发发脾气,而她是“扫帚星”,能活着就是幸运,哪里有资格不满意。如果姐夫的母亲一辈子都在这种地方那就会认命,而她是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于是她选择了离开,但却带不走孩子。因为在那种宗族制度下,孩子并不属于母亲的,而属于那个宗族,母亲改嫁是带不走儿子的。这个造成了母子之间一生的隔阂。
姐夫在母亲离开后一直在他的大伯家里生活,就有了一个姐姐比他大4岁,当然大家要猜这是不是爱情故事,大家说对了,只不过这个故事与姐夫无关,而是与同村的另一个小伙子。
在美国有一种说法,带女朋友的弟弟去看电影叫做长线投资,看到姐姐对这个弟弟非常好,这个小伙子对姐夫也十分不错。他在49年以后参加了一个建筑团,建设新中国去了。两人的这一段恋情家里恐怕是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也不在乎,于是大伯把女儿说了人家,媒人直接把姐夫的姐姐带走了。
这个时候长线投资的收益就来了,姐夫可以说是没有出过远门,只有13岁的他自告奋勇地拿着姐姐给的地址,居然一个人到上海找到了那个小伙子,见面就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别人把姐姐买走了!
于是这小伙子带着几个朋友,一起连夜赶回家乡,在码头上拦住了姐姐和那个媒人,他把钱(男方给的聘礼)往媒人手里一摔,带走了姐夫的姐姐,从此他们就没有分开还有了两男一女。第二年他们离开了上海,随着建筑团去了西北,也就在这一年姐夫的母亲找到了姐夫,带着他去了自己生活的城市,那个时候乡村的宗族势力已经给共产党打下去了,就这样姐夫和他的姐姐就失去了联系。
姐夫的母亲后来结婚的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他们没有孩子),后来去了台湾,没有能够带走她,只能在台湾重新结婚,在两岸解冻之前就去世,他后来的子女还专门回来看过姐夫的母亲,说是为自己的父亲了结心愿。
有时候世界上的事情是十分荒唐,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姐夫尽管见都没有见过他的那个继父,他的出身还是国民党反动军官,和姐姐一样被下放的农场接受再教育。
有一次我回国去看姐姐,到了她的家才发现有一屋子的人,她告诉我姐夫的姐姐来了。我就有些惊奇,因为从来没有听说姐夫有一个姐姐的,姐姐才告诉我这个故事,现在来说下半段。
姐夫的姐姐一家人几年后回到了故乡,但是没有人知道姐夫的母亲确切在哪里,只知道大约在那个城市,也就不知道姐夫去向。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找,一直找了半个多世纪。姐夫的母亲当然不会和姐夫的家乡有联系,但姐夫为什么也不愿意联系我就不知道原因了,只能说他在家乡那一段时间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的记忆。
姐夫的家乡正是长三角,个体经济非常发达,他姐姐的小儿子就是开厂做生意的,经常在外面跑业务,他总是记住母亲的嘱咐,到那一带就向人打听姐夫一家人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天有个人知道姐夫的母亲,但那时她已经去世。当问到她的儿子的时候,那人却说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很小就离家了,听说在一个什么农场。
那个小儿子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开车一百多公里来到了这个农场,果然见到了这个母亲一直要他们找的舅舅。我姐姐有一儿一女,都已经在城市里工作,她那时已经退休正在女儿家里带外孙,姐夫没有退休,在农场水利科工作,那天正在自留地里干活,他本来就不修边幅,这个时候看起来就更是落魄。
这个老兄看到就有些心酸,把手里所有钱硬塞到了姐夫的手里。不到十天以后他又回到了农场,说回去母亲知道以后大哭一场,要姐夫一家人回家乡与他们一起过。姐夫收下东西,拒绝了了钱,说自己现在其实十分不错,比过去强了许多。然后让他带话回去,现在自己工作走不开,闲下来一定去看姐姐。
但是弟弟还没有去,姐姐就带着一儿,一女和大媳妇来了,她的丈夫和大儿子都已经不在了。姐弟两见面抱头痛哭,他们的上一面还是在那个阴冷潮湿的江南码头,清晨浓雾弥漫,如果不是姐姐那一身红衣,弟弟就会错过了。尽管这已经是60年以前的事情了,弟弟仍然忘不了年轻的姐姐听到他的喊声而回过头来的那一霎,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姐姐对弟弟说,我总说见不到你一面我死都闭不上眼睛,这一下就好了。然后对带来的孩子说:我这个弟弟是我的恩人,更是你们的恩人,不是他就没有你们。
如果没有什么让人无法逃避的理由,有谁会花半个世纪找一个人,在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故事,但这一次却是真正的。姐姐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姐姐见不到我了,她肯定也会一直找下去,不管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