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库克教授第一次将自己带到姚奇面前的情景,一个手指细长的男生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实验,回头一笑露着两排洁白的牙齿。她还记得自己使小性子想难倒他,没想到却总是被他不动声色地压倒,眼睛里闪着温情,等着自己出下招。当然还有和印度学生比魔方的那个晚上,自己的手心捏出了汗,为他加油。因为他的缘故,自己偷偷买了魔方苦练,也成全了他那天晚上的成功和喜悦。如果没有自己及时递给他魔方,失败对他和自己的打击会是多么地严厉。正是那一晚,王小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姚奇的心里有了地位。她曾经恨他,恨他太过于理智,连一个吻都那么吝啬。可是当那初吻在玫瑰的相伴下意外来临时,又是多么的美好。临走前的那一晚上肌肤之交,此身委于君矣,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那刻骨铭心的心灵撞击,胜过雷鸣电闪,岩浆烈火。苍天有眼,一夜的激情成就了一双儿女,乃冥冥上苍在永别前夕的刻意安排。
王小艺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天黑,天上的星星开始倒映在湖水里仿佛是姚奇的眼睛在看着她。她曾经无数次地和湖水中的这些星星对望,和姚奇进行着心灵的沟通,那个叫Ki的男孩。王小艺决定给思姚和忆姚打电话,让他们俩都回来见崔小梅。她是看见他们父亲的最后一个人。既然崔小梅执意要将东西亲手交给自己,那东西一定非比寻常。两个孩子现在都在纽约上学,那里是他们的出生地。
王小艺到机场接机,等在出口,看见赵旒华和一个模样端庄,一身名牌的华贵妇人一起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雪白双腿露在外面的时髦女孩,手里拿着个智能手机,耳朵里插着耳塞。
“小艺,你好。”赵旒华老远跑过来和王小艺拥抱在了一起。“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崔小梅,我大学的同学,上下铺。这位是她女儿点点,刚来美国读研究生。”
王小艺和崔小梅的手经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终于握在了一起,尽管她们听到过许多对方的故事。
“哇,好神奇耶妈妈,怎么你们两个人长得那么像,好像亲姐妹。”崔小梅的女儿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双眼睛不住地来回打量着王小艺和崔小梅。
其实赵旒华以前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两人的性格相差太远,没有往深处比较。现在两人站在一起,王小艺的性格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从相貌到气质果然很像崔小梅。当年姚奇在北京看见崔小梅第一眼时,也是这种感觉。
“那我们就认个姐妹?”崔小梅开玩笑说。
“我小,喊你一声姐姐。”王小艺接过话。
“旒华,这一趟不虚此行,捡了一个美国妹妹。”崔小梅开心得不得了,她确实觉得和王小艺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小姨好。”伶牙俐齿的点点马上跟进。
这段奇缘让王小艺高兴,她招呼道:“走走走,我们到家去聊。”
在转盘前等着取行李的时候,赵旒华问王小艺:“思姚和忆姚还好吗?”
王小艺回答:“我已经通知他们了,让他们回来,要晚点才到。听说赵阿姨要来,两个小家伙高兴坏了。”
“他们在一起读博士,课程紧张吧?这样不耽误他们的功课吗?”赵旒华连声问。
“明天是周末,他们后天赶回去,不耽误。”
崔小梅显然知道思姚和忆姚的故事,说很想见到两个孩子,然后背过身去说不下去了。姚奇的影子在三个人的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让人触景生情。
取完行李,大家上了王小艺的车。王小艺打开了音乐,里面播出的是《血染的风采》。每天上下班王小艺除了听新闻,就是这首歌了。因为要接崔小梅,来的路上她又忍不住听了起来。现在启动车子时这首歌接着被自动模式播放了出来。
“刚才来的路上在听,要不我换一个台?”王小艺征求意见。
“不用不用,这首歌挺好。我们这些老人喜欢听老歌。再说我的英语差,也听不懂你们的美国电台。”崔小梅阻止王小艺。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和刘军一样,崔小梅的丈夫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高山下的花环》她看过许多遍,对这首歌再熟悉不过。于是大家都沉默着,眼睛看着窗外的远方,沉湎在歌声里。
也許我倒下 再不能起來 你是否還要 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也許我的眼睛 再不能睜開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 將不能醒來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脈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土壤裡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土壤裡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血染的風采
让王小艺大吃一惊的是坐在后排的点点居然跟着哼唱了起来,而且字正腔圆,情绪饱满。
赵旒华也以为现在中国大陆的年轻人不会这个,惊奇地问:“点点,你怎么也会唱这首歌?”
“两年前我们学校组织唱红歌,搞比赛唱过。”点点据实回答。
车上其她几个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们不由想起了那个曾经的政治强人薄熙来,历史差点走了回头路。
到了王小艺的家,看见前后院蓝天清水,山里空气新鲜,崔小梅不由感叹地说:“还是美国好。中国发展了二三十年,环境越来越脏,空气越来越糟糕,我整天呆在屋里不想出去,像个囚徒。”
“我妈成天戴口罩。”点点加以注解。
“小艺,你家种的玫瑰真多!你喜欢玫瑰,我也喜欢。”崔小梅在偌大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后说,房前屋后的各色玫瑰品种让她欢喜异常。
点点在一旁插嘴:“就是,我们家的阳台上都是玫瑰,不过没有您们的多。”
玫瑰的秘密只有王小艺一个人知道,她要把它永远埋藏在心底,慢慢地隽永地释放着芳香。
王小艺将各人领到各自的房间,崔小梅说:“你现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寂寞?”
王小艺回答:“有点。以前有四个老人,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需要地方宽敞。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房间空了出来。不过我已经住习惯了。你们来了,可以多住几天,地方有的是。”
点点好奇地看这看那,说:“我们家的房子比您这里还大,还要豪华。我爸爸是个大富豪,房地产商。”
“点点!”崔小梅制止女儿的张狂。
“好了,不说了,我到小姨家的后院去玩。我们家的草坪没有阿姨家的大,更没有湖。”说完她就欢天喜地地去了后院。
东西放好了,三个人来到楼下的起居室,坐在沙发上聊天。王小艺端来一只精美朴拙的紫砂茶壶,为大家沏好茶水。
“这只壶漂亮,上面还有你的篆体名字刻在上面,哪里来的?”赵旒华知道王小艺心里有结,从不回中国,好奇地问这壶的来路。
“我的一个博后送给我的。他是宜兴人,回家探亲时专门为我定制了一个,蛮有味道的。”
“我看看,上面还题有诗。”喜欢诗词的崔小梅拿在手中把玩,口中念道:“‘原上千年土,怀中古朴身。三江波碧秀,五岳叶清纯。把盏含香畅,呼朋唤友频。乾坤家国事,品茗论秋春。’好律!”崔小梅忍不住赞道。
“要不你和一首?”赵旒华邀请道,她知道崔小梅是个诗迷,还出过诗集。
“早就不玩那个了。”崔小梅怏怏地说。
“可惜我们的大才子丁一不在这里,要不他一定会和一首的。什么时候你们两个应该见个面,以诗会友。”赵旒华说。
起居室有一对开法式落地带格玻璃窗,可以看到后院的精巧景致。点点正在逗湖水里游戏的野鸭子玩耍,很开心,很新奇的样子,像个小孩。过了一会她看见湖边的玫瑰花圃,走过去伸手去摘花。王小艺在屋里看见了忍不住喊了一声:“当心刺!”已经晚了,点点显然被刺扎中,她将手指头赶快放进口中吸吮。这情景让王小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年前在布鲁克林 Botanical Garden里姚奇被玫瑰花刺扎中的往事,那时的他们也是点点这个年龄。
王小艺想出去,被崔小梅拦住了,说:“不管她。点点是个任性自我、心中没有城府的孩子,被他父亲宠坏了。现在大陆的独生子女都是这个样子。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我也跟着过来陪读。”
“你不上班了?!”王小艺惊讶地问。
“我早就不上班了,在家赋闲。”崔小梅平淡地说,波澜不惊,有一种阅世的老成。她觉得茶不过瘾,问王小艺:“有没有红酒?”
王小艺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拿眼睛看着赵旒华,赵旒华示意给她。王小艺就去厨房用高脚杯倒了一杯递给她。
崔小梅接过酒杯,谢了王小艺,问:“你平时也喝酒?”
王小艺回答:“喝一点,对身体有好处。”其实她常常长夜独酌。
“酒是个好东西。女人喝酒,比男人更有品味。”崔小梅老道地呡了一口,赞道:“好酒!”又连喝了两口,她那饮酒的姿态果然优雅,脸颊略显红润起来,疲惫的眼睛开始透出亮点。
崔小梅两眼盯着酒杯说:“不瞒你们说吧。这次我来美国,要长期呆下来。‘六四’以后,大家都看穿了,我家老公也是。他过世的父亲曾经是海军高官,老公利用他父亲的人脉和当时的市场经济双轨制,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当时搞国有企业私有化,北京许多国有企业经营不善,工厂发不出工资。我老公低价将厂区买进,地圈起来,待价而沽,卖给台湾香港的商人,或海外其它财团,大赚了一笔。后来他又圈拆北京的四合院,一片一片地拆,我说当心老祖宗扇你耳光。他说你不拆人家也是要拆的,与其让人家赚钱,还不如我来,钱进自己的腰包比较保险。再后来他自己也开始建房子,这么多年下来,钱滚钱,成了京城地产界的实力人物。”
“你家那哪叫房子?简直就是宫殿。一个人独处,是不是有点幽禁在深宫里的惶恐,崔美人?”赵旒华戏谑道。她这次到北京去,住在崔小梅的家里,见证了金碧辉煌般的奢侈和豪华。
“差不多。我家老公像所有其他商人一样,有了钱他就在外面有了小,还不止一个。我起先还闹,好好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得这样了呢?后来觉得没意思,也没用,不闹了,大环境如此。老公说现在全国都在捞钱,走富裕的道路,你不捞就被人家捞去了。痛定思痛,如果真让‘六四’那帮秀才造反成功,文人掌台,国家未必有现在好。苏联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现在在外面玩女人,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要不在圈子里还怎么混?没人瞧得起你,玩不转。出污泥而不染是你们小说中写的,不可能有那么清高。我在生意场上混不容易,你就体谅体谅,算我对不住你。钱你尽量花,把点点养好了,后半生也有个倚靠。说的我哑口无言。我有时也出席一些他生意场上的活动,他的朋友们个个如此,趾高气扬。他们的太太也个个如我一样无奈,空对罇月,临镜描眉。我们这些太太们逐渐形成了一个圈子,大家互相安慰。
“本来我想离婚,可是离了又能怎样,现在大陆的男人一个德性,另外再找一个还不如他有钱,倒便宜了他。想通了,用他的钱,花他的钱,大把大把地花。于是我将工作辞了,享受一把不劳而获的待遇。另外大陆搞的那个医疗产业化,国家把包袱抛给我们医院,让我们自负盈亏。不怕你们笑话,我一个堂堂主任医生每月的正工资只有两千元人民币,通货膨胀的今天,能顶什么用?没有办法,医生只好昧着良心伙同药商赚病人的钱,掺和在里面心里窝囊。不工作也好,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大陆有钱的人多起来了,可是没有幸福感。能有幸福感吗?大家你骗我,我骗你,不讲道德,指不定明天就让你坐牢。于是大家赚了钱就往外跑,往你们美国跑。我一个人闷在家里,养成了喝酒的毛病。我本想在家里好好带女儿,可是老公太溺爱这孩子了。让她读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不许我管得太严,结果点点给宠坏了,没有受过苦,生活上完全是个白痴,对世界的看法非常幼稚。如果点点在你们这里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千万不要怪罪,她就是那个样。担心她的生存能力太差,所以我跟了过来,一直到她毕业。这不,和大家一样,我也跑到你们美国来了。”
崔小梅一面喝酒一面诉说,好像好久没有跟人痛快地说话,憋坏了。她若有所思继续说:“这‘六四’真不是个好玩意,死了那么多人,换来的是全民向腐败进军,吃进去的是良心,拉出来的是屎响(思想)。那些学生都白死了。”话语里显得愤世嫉俗和无可奈何,眼睛又湿润了。
“小梅,你变得太多,怎么玩世不恭起来?我那个天天只喜欢读小说的纯情少女去哪里了?”赵旒华忍不住感叹道,面对时光在崔小梅心灵上留下的积垢和创伤,心痛得要命。
“别提那档子事了。时代造化人,我现在富婆一个,但是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崔小梅将最后一滴酒喝进了肚里,两眼茫然地望着外面的湖光山色。
本来王小艺想问崔小梅带来了姚奇的什么东西,不料崔小梅一顿牢骚,让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尽管内心急切,也只好暂时压下。她能够感受到崔小梅正直的灵魂受到了扭曲,她苦恼,但没有办法把它纠正过来。
王小艺想缓和一下她的情绪,换了一个话题:“以前在纽约听旒华说你挺能写,还出版过小说和诗集,现在还写吗?”
“不写了,既无心情,也没才情,只是平日里读一些小说消遣一下罢了。这一辈子醉生梦死算了。”说这话时,一丝淡淡的痛苦和遗憾在崔小梅的瞳孔里掠过,一滴眼泪缓缓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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