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十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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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鸡(作于1980年)郭校长用过晚饭,嘴里还在蠕动,牙咯得难受。今天的鸡肉没炖????。他仅啃了一支小腿,再没有伸筷子拈过。倒不是做得不好,虽然这些天全家人都食不甘味,主要还是牙齿。他那一生都没疼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满口白牙,曾令同龄人称羡。可是,年岁不饶人,他今天似乎才从牙床的不舒服体会到。郭校长有这一副牙齿,跟他平时讲究口腔卫生,从来不用牙签分不开。此时他从窗台上拿起一支家庭型的“美加净”,把春蚕般的一条挤在牙刷上,顺手端起印有“XX年大专院校招生纪念”的搪瓷盅,盛了水,来在门外的廊沿坎刷起来。这是一栋老式的住屋。正房、两厢、过厅和已封闭的大门(只留了门侧的小门)裹着十平米的天井。天井里,一只母鸡害了瘟,两天没吃食,这时一颠一跛挨到郭校长站着的坎边,啄从他口里落下的泡沫。这只丑怪的鸡,整个身子像块尚未烧透的松柴,脑袋特小,鸡冠若有似无,宛如从脑髓里揪出的一撮青线头。尤其难看的是鸡嘴,上喙前伸,下喙向侧卷成个弯钩,刚好把上喙托住,生怕它掉下来。平常一见这只鸡啄食,郭校长就由不得心生怜悯,感到弱者的求生不易。此时看它啄着松软的牙膏泡,倒像利索得多。“咳!不知几时把你丢出去。”郭校长心中暗衬“瞧那尊容,就是让北京饭店的特级厨师烹调,我也闻都不要闻,想起就恶心”。他家已经杀了三只瘟鸡都没动它,便是出于这样的心理。看来,它顶多也就今天好活了吧!郭校长漱完最后一口水,涮了牙刷。地上的泡沫愈来愈少,大都合着冲下的水流散了。看那鸡,却真有把泡沫当佳餚,还在东瞅瞅、西瞧瞧地啄。想到它这是最后的晚餐,郭校长动了恻隐,进厨房舀出半勺米饭撒在天井里。一会儿,双眉紧锁,心事重重的郭校长不由所之地从里屋出来,那些饭居然颗粒不剩。为了证实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抓了把米撒给那鸡。来者不拒,鸡如漂泊海洋数月的越南难民,虽然笨拙,但贪婪地啄食雪白的米。“淑良,快来看。这鸡好像不瘟啦!”“你说的?先前都还倒死不活。又不是神丹妙药。”神丹妙药把郭校长点醒。他爱人说的是上午发生的事:今天星期日。本来嘛,作为县城重点中学的校长,星期天也如平常一样,人家以为你在家休息,各种附带要求的私事便都找上门来。比如县委某君的老婆要从乡下调进城,文教局都同意了,就等你校长点头。增加一个历史老师吧;不然,教政治也行;教语文也可以。什么?你们差的是理化老师。她念高中时理化成绩即名列前茅,能行,保证服从安排。数年来,这个中学调进了好几个这种全面发展,门门课都拿得下来的教师。只是大家伙想尽办法,升学率仍旧上不去。大多数客人是来谈学生的事。公安局某某的儿子在区中学是尖子,嫌那里的师资不行,耽心把孩子误了,家长意见转进城好些。老熟人了,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定会效劳,这点面子一定要给……类似的来客不单能说会道,还往往带着孔夫子称为的“束脩”,使你真不好拒绝“未嘗无诲”,只能塞入“弟子三千”了事。尤其每年的七、八、九三个月,更是名不虚传的多事之秋。好像郭校长不仅管本校,连省内外的大中专也管得着。说客盈门不分夜阑晨曦。这个星期天算得上七二年恢复工作以来第一个清静的假日。似乎大家都知道他们家新近遭的不幸,体谅着不来打扰。他想,也该抛开那些烦心事了。早餐刚过,被薄雾裹着的昏昏太阳自屋沿爬下窗欞,郭校长从一叠书刊面上抽起《光明日报》,拉只藤椅坐在屋外漫不经心地翻阅。李淑良老师在厨房拾掇,给儿子温饭。儿子尚未起床。她也不去喊他。这孩子,几天来不知失了多少眠,双颊的的肉随着蔌蔌流下的泪也凹陷了。远处传来“当!当当!当当当!”的铃声,时断时续,愈来愈近。李老师想起什么,又像为了打破家中的沉闷,走出来,“老郭,晓兰买来的那对鸡,不是有只该阉了么?“说着,眼圈微微有点红。“唉,算了吧。管它的。”郭校长没从报上抬头。“不行啊。你想过没有?要是过些时它开叫了……”“对。我马上去把他喊住。”郭校长打断爱人,几乎从藤椅里跳起来,报纸往椅座上一丢,快步冲出门。那个敲马锣的恰好走到门口。这是个40左右的麻子,中等身材,大约应了“天垮下来有长汉顶着”的俗话,背有点驼。上身穿件灰涤卡军便服,肩头及后背在太阳下泛着紫光。一圈油亮的衣领松松垮垮地套着喉核突出的长脖颈,没穿衬衫。左胸口袋插着两支钢笔。笔帽式样和色泽都非常陈旧,更使他显得土里土气。麻子忽然眼睛一亮:“啊!是郭校长啰嘛!”随即尊敬地对校长躬躬身子。郭瞠视着,面对一片坑坑凹凹找不到记忆落脚之地“嗯,你是?”“我是施惠予呀!高六一级的学生。”“啊,啊,进去坐。进去坐。”校长把敲猪匠让入正房。为了表示师生之谊,用先前漱口的搪瓷盅倒白开水递上。施惠予一面双手去接,一面感叹:“唉!时间多么好混啊!郭校长,您廋多了。不过,千金难买老来廋呀!”“是呀,头发都快白完啦。小施,你在哪个兽医站工作?”“没得工作。我还是在家当社员。属于红旗公社红旗大队。郭校长可能没有去过。就在北门外头,当公路塑得有一面大红旗的口子,往左拐插进去那个山坳。我家门口有五棵水蜜桃,是我爹今年才接的。过些年郭校长有空来尝尝桃子嘛!”他的目光始终虔敬地望着校长,手像乐团指挥那样比划着。“嗳!六一年毕业的同学不是都分配工作了吗?”“是分配了。把我安排在粮站。六二年就下回去了。我家是农业人口,成份又不好。”“啊!是这样。其实,出身不好,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嘛。”“是啊,也怪不得哪个啰。表现这东西是玄的。就比如有人给他的朋友介绍,施惠予个子多高,眼睛多大,鼻子多矮,咀吧多小。听的人总是理不出个具体印象。要是说那个满脸麻子的阉匠。只要和我有一面之交的便会一下子记起来。”说完,爽朗地笑笑。主人可没心思跟他笑:“小施,我们看看鸡如何?”“好,好。您看,我一见到过去的老师同学,仿佛又回到那些难忘的青春岁月。”校长领他来到后院。女主人正撵得鸡飞兔跳。施惠予认出她:“李老师,不消捉。我来。”他若无其事地走近两支鸡,身子向左一歪,小公鸡便擒拿在手。神情若儿童商店的售货员弯腰在柜台下边给顾客拿一支玩具鸡。小鸡在他手里傻瞪瞪地四处观望,不蹬脚也不扇翅膀,跟夹在鸡妈妈的卵翼下一付模样。他左手握鸡,右手把腰带上吊着的细竹管拉下来放在地上,顺势蹲下。鸡被抚在地上侧卧,朝上的一支脚向后扳,露出小肚子。扯掉下腹的几根绒毛。将左膝輕輕地压住鸡身,使鸡脚和翅膀无法掀动。然后拾起竹筒,拔掉筒盖,抖出锋利的园头小刀。刀刃在露出的鸡肚皮上一划。反手将刀把含在咀上。又从竹筒里倒出黄亮亮的铜绷子,往割开的刀口里一插,并向两边一夹,细长的刀口立即蹦成五分硬币大小的洞。将一根拴着马尾的竹签戳进洞里。只见手一拨,一拉,两颗黄豆大的米米先后从洞中拉出来,用小刀割下。全部过程不到一分钟。那身受刀创的鸡子非但没哼一声,还把眼珠在郭校长的脸上转来转去,奇怪他专注的样子。手术完毕的鸡摆着刚从台上演讲过的首长架式,慢慢踱走。郭校长陪出一丝笑容:“小施,你这套手艺学得不错啊!”“这是我家的三代祖传。我爷爷说,他就是靠这面马锣起的家。说起来谁信呢?解放前那个黑社会,不剥削怎么弄得成地主?要不是他,七四年公社调我去兽医站,也不会一个月就被撵出来。人家都说,小地主娃儿还能当公社干部?也倒是,他这套傢私……”表演式地敲一声马锣“噹!”“现在明明给了我。确确实实是我继承了他的衣钵。哈哈!”“那是过去的极左路线搞乱了人们的思想。现在中央有明确规定,改造好的地富份子一律摘帽,一体对待。大家都在建设社会主义嘛。”“是的,郭校长。您给我们讲的那堂要作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课,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好些年来,我又有些模糊。要是当官的儿子该当官,工人的儿子去顶班,农民代代挖老板田,我们这个共产主义哪天哪月实现呀?”“话不能那样说。革命的分工不同嘛!”“分工不同,但是劳动这个意义应该相同吧?说实话,我们峦二看到好些城里人真是羡慕生嫉妒。你们做不做都拿工资,吃定量。我们却是做不做都填不饱肚子。无怪乎有人说,来世变狗也要变在城里。尤其是前些年,集体只有那么大个粑粑给你掰。私人又啥都不许干。不准种自留地,不准编个箩箩筐筐卖……总之,向大自然索取是走资本主义,向别人索取又是阶级斗争。一提斗争,我们这种人跟妈老汉一样是天然对象,在劫难逃。讲个不好听的故事,我有次把阉来的卵尻子带回家炒吃。香气恰好扑入一个干部的馋猫鼻子。他逢人便说施家的生活不赖,还是这些狗傢伙过得。我爹就把马锣藏起来,还要我拿去卖破铜烂铁。”“现在你又重操旧业,说明形势好啰嘛!”……“果然好啰!施惠予这个药硬是好。老郭,你咋不向他多找点?鸡瘟随时都可能发生。有点药放起多好。”原来是爱人走下天井,看着久病初愈的鸡,露出些须喜色。老郭亦从记忆回到现实。“你看你,我又不是神仙。所有的鸡,你又喂黄连素,又打氨基比林,半点作用不起。哪晓得一点灰面面倒能起死回生。算这个鸡命大。施惠予都要出门了,调过头跟我道别才发现它。他扳开鸡咀壳看看,摸摸嗉袋。我心想何不请他带出去丢远点。”当时,学生忘了已经同校长道过再见。“怕绝食两天了吧?”“差不多。鬼知道它哪点不安逸。一夜到亮给你个嗬——嗬——,就像家里有个痨病砣砣。这几天晚上我们本就睡不好,它还火上浇油。我早就想把它摔出去。你们李老师舍不得,高矮说这个鸡下的蛋虽然小,几乎每天都有,又很少赖抱。再说这附近也没有地方丢。”“这是一种高山鸡。它在原来的主人家只有吃洋芋皮皮的命,倒是不怎么下蛋。一到了平原大坝,只要苞谷、豆豆尽它吃,下蛋顶积极呢!”“是呀!你李老师说,才买回来那天,撒了五把米都叫它拣光了。不过,它在吃食,你可得守住其它鸡。你看它的两支脚,趾头都砍得一个不剩,成了光杵杵。这个卖鸡的也太狠心了。”“过错还不是它那张咀。我们乡下峦二,讲究不来穿戴,审美观毕竟有点。文艺作品不也告诉我们,难看的东西准与魔鬼有联系。这支鸡五观不正,肯定是怪物,要不把它的趾头砍掉,主人家的财喜都会让它扒光。”“可是那人何不想一想,他把鸡的脚趾再这么一砍,岂不更增加其怪。莫若把它那难看的脑袋砍下来省事。”“啊,我记得郭校长给我们讲过革命的功利主义。这点功利,倒是连最迷信的老妈子也懂得。”“这是什么功利主义?简直是愚蠢、残酷。你没有看见这支鸡和其它鸡一起吃食的情景。它的嘴巴不利,脚又不得力,偶尔蹭拢一点,别的鸡就啄它。最可恶的是那只大公鸡,仗着峨冠博带、翅尾艳丽,屡屡跳到它的背上,啄那弱冠。你看那冠子好大点点,还缺缺丫丫的。只要我一见到这种情况,我就跨过去把大公鸡踢开,将鸡食分出来远远地放到一边,任随可怜的鸡去吃。据你李老师统计,几只鸡就数这丑母鸡下的蛋最多。”“也即是说,鸡不可貌像啰!哈哈哈!”施惠予大笑起来。“说来奇怪。我从此对公鸡起了一种莫名的嫌恶。旧时代的人喂公鸡是拿它报晓。现时闹钟、广播普及,还要它何用?虽然杂志上讲鸡有生物钟。我总觉得它啼叫未必准时。有时你心烦意乱,辗转反侧,刚刚矇胧睡着。只听它一声咕咕,神经又清醒过来。抬眼一看,满天星斗或者四外黑沉沉,哪里是要天亮的样子。另一些时候,比如你要起早去搭车,谁都明白只有你等司机,哪有司机等人(当然你不是有车单位的官)。你心中记挂着,总睡不安稳。那公鸡也给你来个死不吭声。等你开灯或弄出声响,它倒正里正气地引吭高歌。马后屁。我之所以把鸡阉掉,并不是想它多长肉,实在是讨厌这种只会卖咀巴子的动物。”“郭校长,不怕您见气。要是人人都像您一样恨公鸡,天下的公鸡都阉掉,岂不是连母鸡,以致蛋都不会有了么?”……“老郭,你是不是找人带个信,让小施再给我们些鸡瘟散呢?”不愧是老师,她已给药起了恰如其分的名字。再次把老伴唤回现实。“带信?他住那么远,十几年我们只会过这一次。啊,我想起来了,他临走告诉我,要去程永宣那里送个草药单方。可能他俩有来往吧。”“谁?你说哪个?程永宣,我从此不想见他。假若经他的嘴去转达,不要都得。”“瞧你,人莫这样心窄。何必呢?人家永宣又不是故意。再说,还是我们要他做的嘛!”“哼,也不知道我们啥子鬼迷心窍。”老伴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更使我想不通的是,你一手栽培他,从小看到大。我们看他不出。你也觉察不透?”最后一句已经哽咽,赶紧掏出手绢把鼻子蒙上。不晓得是从眼眶,从鼻孔,还是那粉黄的帕子里本就包裹着过多的液体。校长也很激动,特别是妻子颤抖的双肩,有如电闪对他袭来。他立即踅进屋,有气无力地落入藤椅,拽过上午那张《光明日报》,竭力镇定,又怎么看得进去。他若有所思,傴下身子,从写字台半头柜下方的一叠书刊中抽出个大信封。公事信封中式红框里,端端正正地写着楷书“桃李”二字。郭校长把里面的照片全部倒在桌上。这些照片大小不一,有面容秀丽的少女,也不无神色呆板的男孩。他每年都会收到很多这样的照片,总是看过之后就往信封里一塞。此时,他只拣八寸以上的集体照逐一观看,终于找到通栏印着“XX中学一九六一级毕业纪念”的仔细端详。照片正中坐的无疑是他郭校长。分坐两边的男女教师大都廋骨嶙峋,与富富态态的他形成鲜明对照。前面蹲着的一排女生大都尖下巴,高颧骨,突出一双双大眼;腰杆挺直难掩胸脯扁平。男生在教师背后站成两排。郭一眼就认出程永宣。他紧挨着校长的左肩,比校长高出一头。其余面孔很少认得,几乎一律廋削,尖嘴猴腮,呆滞的目光,高耸的双肩。郭校长最后停在程永宣身后,比程高出一个脑袋的小伙子脸上。是个窄下巴,翘嘴唇,鼻子高高,额头宽宽,岁数看上去稍大的。“是他”,那眼角和眉梢略向上挑,庄重地盯着镜头的烱烱目光,分明是上午跟他谈话的模样。可是没有麻子点点呀!郭把所有的像貌巡视一遍,也找不出麻子。把照片立起来,距离推推远,仍然是上午那个人的轮廓。拉开抽屉,拿出眼镜盒,老光眼镜看到的严肃中流露出一丝笑容,更清晰地来到面前。他用右手的五个指头,夹着发朝上梳了梳。二十年前的往事从大脑皮层拽出来:这确为那个麻子。郭校长第一次见他,就留下了不舒服的感觉。可怜的照像术,要是把照片制得如人的皮肤一样,能够贴在脸上,便没有这不幸了。记得正在反右运动那一年,郭校长以自己的聪明多识、消息灵通(舅舅在北京工作),经过斗争的洗礼,已经由一个普通的初一语文教师,提拔为代理教导主任。原教导主任反党反社会主义被划成右派分子。在批斗大会上,郭揭发张主任曾经心怀颇测地说“常校长要取得博士学位,只有去发现一种寄生虫。这种寄生虫就命名为常仕木寄生虫”。而常校长是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工农干部,校党支部书记,确实订过规划,争取在数年内获得硕士或博士学位。“张右派的这番攻击,不是司马昭之心 路人皆知吗?”在郭义正辞严的指责之后,张想抵赖,然而铁臂挥舞,口号震天“右派分子只有坦白交代,才能得到唯一的出路”。大约都宣布送张右派去劳教了。有天晚上,郭听到寝室外喊“报告!”开门一看,正是这个读初三的麻子,要向郭主任汇报一点想法。郭让他说。他承认自己两月前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当时他们班的同学程永宣在女娃儿面前吹嘘,五至七年后我程永宣这个名字一定要出现在《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上。麻子接过程的话头:“你可以去研究一种寄生虫嘛!那时程永宣寄生虫就能向全世界广播、登报”。麻子的意思很明显,怀疑郭主任对张右派的揭发,会不会跟他讥讽程永宣的话混淆起来。尽管郭主任的揭发也是道听途说,他对麻子多管闲事仍然不无反感,马上用师长教训弟子的口吻反问:“你怎么证明张某某在另一个场合没有说过攻击常校长的话呢?”小青年无言以对,麻脸顿时像个被阳光直射的石榴,头也不敢抬,敬个礼走了。第二次的印象似乎在饭堂里。大约是他们毕业的上学期吧。上级一再强调要关心学生生活。有关部门不断派检查团来校视察学生伙食。当然,检查团从来不学包文正那样私查暗访。也不像老师测验学生搞突然袭击。名正言顺地来,预先通知学校;高高兴兴地走,除了用油炸锅巴之类下酒,也要连续几顿给学生的独龙菜加上一样代食品。有一天,恐怕是检查团要来之前,郭校长(虽然当时还是副校长,但右倾的校长已被调走)想亲自检查在先。还没跨进食堂,里面传出一阵吵闹:“你不要脸!”不无愤怒的声音。“啥子不要脸?”强硬,但有些理曲,音调不高,听得出来。“分好的饭,你把别人的戳去一砣。好意思?”“什么不好意思?老子一家三代贫农,又没剥削人。”“你,你成分好上校宴厅去吃嘛!”看到郭校长走进饭堂,听吵架的耗子们都赶紧低下头往咀里刨饭。连当事者都只认得出一个,即那个刚吼完“校宴厅去吃”的麻子。只见他耳朵根及脖颈涨成茄子,睹气地从桌上的搪瓷盆里戳起半块最后剩下的饭团,往面前的碗里一笃。筷头挑起姆指大一砣饭送进咀的时候,两只眼睛闪亮闪亮。郭校长咀嚼着“校宴厅”三个字,实在难以下嚥,本来准备喷他个满脸狗粪,但那亮东西把它哽住。他想像得出,晶莹的泪珠一旦滚落下来,会像钢水浇在模子里,很快变得梆硬。第三次没有跟麻子,而是跟施惠予这个名字见面,是在给毕业生作高考鉴定的时候。这个工作,主要是班主任会同团干部、班干部来做。最后由党支部签署定案。记得一次开会前,与会者漫谈同学的报考志愿。那时报考理工科是热门。学医还停留在高纬度地区。百多号人,只有三个的第一志愿填了省医学院。其中之一就是施惠予。团支书程永宣介绍,施初中时生物和生理卫生一直考第一。学校僻出的“小小动物园”,即任其为园长。有头黑狗熊,顿顿都要施团长进笼中喂食。要是换个人,它就张牙舞爪吓走了之。什么斑鸠啦,黄莺啦,八哥啦,也只跟他一个人说说笑笑,唱歌舞蹈。别人去逗,高兴时答你两句,不高兴理都不理。施爬上柏树抓松鼠。把刚刚生出来的红皮小鼠喂在自己的抽屉里。死了的鸟、兽,老师也让他拿去解剖,剥下皮来做成活灵活现的标本。“他为啥不考生物系,而要投考医疗系呢?”郭校长忍不住问。“那个麻脸大脑壳每天都在生产新花样。哪个码得透?”一个团干部回答。“啊!就是那个白麻子?”施惠予和麻子才在郭校长的神经中枢叠上。“论成绩,大家都说他录取的可能性大。”程永宣像是在总结。“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填医疗系呢?”郭校长问程永宣 “我以为你会报政法学院。”“校长,你不是给我们讲,孙中山、鲁迅、郭沫若开始都是学医的吗?”啊!如此崇高的理想!郭校长看着程永宣稚气的大眼睛,端正的鼻梁,适中的咀巴;两扇红喷喷的园脸除有些许酒刺外,也相当等分;下巴园园的,润润的,使人感到那上面决长不出胡子来。这的确是副有吸引力的面孔,连郭校长的四岁儿子,也常常要程哥哥抱着上街玩。下边的鉴定情况郭校长已不愿追忆。他感到自慰的是,报上已经披露,六一年高等院校招生人数锐减。小施如果读过这篇报道,只能慨叹自己生不逢时,碰到节骨眼上。这不是天意使然么!虽然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无神论者,他对自己相信天意感到内疚。平心而论,当年的某些作法亦是欠妥。比如在考生申报表上写鉴定,完全是黑整,不给学生看,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要经本人签字。再者,由他堂堂校长挥毫的“不宜录取”四个字,改变了多少青年的生活道路。倘用数学的严密加以计算,勿宁说毁了多少人才呢!特别是一周来笼罩全家的悲哀,想起独儿子七天来的痛苦和萎靡不振,郭校长隐隐觉察,他们家也该算进一条命呢。当年那种“抓住现时用全力干去”的作法未免过份。而忽略将来,岂能不受将来的报复!那怕郭校长已经无须回忆再也不能步入他家的准儿媳。而且笔者的描述尽是回忆,读来早已腻烦。但是简单地介绍一下,对于那些打破砂锅的读者,对于想在情人面前尽量提劲的小伙,也不无帮助吧!郭校长的公子名大况。有人称他们一对为大筐小篮,他俩欣然认领。一方面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二人的形象:男的高高大大,膀阔腰圆;女的玲玲珑珑,眉秀靨美。另一方面该戏称暗示其相亲相爱的程度。如果你把鲜花插满提篮,又将篮子放进篾筐那结实、有力的臂弯,你就能体会获得如此美誉,确实令两位妙人鼓舞。还要具体地描绘这对情侣,笔者可是自叹没有出生在墨水厂厂长家庭。干脆告诉你们,小伙子帅得很,就像当今任何一个年轻的银行女出纳所可能找的男朋友那样帅。同理,姑娘长得俊,亦如当今任何重点中学校长,及其拿中教三级教师工资夫人养的独生儿子,本人又是县文教局干事的二十多岁小伙子所可能看上的女孩那样。这几句插科打诨未免低级。请别性急。文章如同酒席,什么味式都要来点。最后上碟泡菜,不是也大受欢迎?当这一对令人生羡的幸福人热恋到顶点,已经制备好“一套家俱带沙发”,打算春节来临即行婚礼的时候。一天,她忽然喊肚子疼。强壮又温柔的大况赶紧陪着去医院。门诊部的长靠背椅坐着几个人。诊断室门外还排了几个。大况无须踮脚,只从排队的病人头上往里一看,挂听诊器的是个年轻女医生。他调转头,来到晓兰面前:“实习生。走。”领着她绕到门诊部后面,朝外科住院部,上到二楼,径直走进办公室。程永宣正和护士闲聊,见到来客,嘻皮笑脸:“是不是来请吃糖啦?”“吃糖好说。现在遍街都是,又不要票。倒是吃药还要派队。”大况一脸严肃地回答。发觉晓兰愁眉苦脸,左手按着肚子。程永宣不再开玩笑。转问:“哪点不好?”“肚子疼。”“疼好久了?”一面眼瞟大况。“就是今天才疼的……”本要往下说,仿佛悟到程对大况的眼神,噘起咀唇。“先吃点去痛片吧!观察一下。还要点什么药?肤氫松这个月好像进了点,要不要?唔,贝母雪梨膏……其它不要了吧?”程永宣刷刷刷地开满一张处方签,有两样药还竖着写在空白的纸边上。看样子还想跟恩师的公子、媳妇拉杂几句,但见晓兰拿起处方签就起身往外走。大况也只好跟程笑笑,点点头,尾追上去。第二天大况上班,刚出家门,晓兰的妹妹慌里慌张地跑来,说姐姐肚子疼了一夜,叫大况快去看看。大况赶紧向晓兰家跑,假也顾不上去请。一进晓兰的寝室,见她头发蓬松、形容憔悴,大吃一惊。他很快到附近的单位找来担架,和晓兰退休在家的爸爸一道把晓兰抬进医院急诊室。值班的中年女医生按了按晓兰的左腹,晓兰痛得惊叫唤。医生马上撕下一张厚纸卡片,写下“兰尾, 住院”病人急匆匆地被抬上外科大楼。医生、护士都认识大况,以为他是主任的亲戚,腾出最好的床位,小心翼翼地安顿好病员。治疗也是十分及时的。当即决定手术。护士已去作一应准备。郭校长和李老师闻讯赶来,晓兰的爸妈更不消说。程永宣知道后也来察看。要是一切按常规进行,也就是说像处理一个普通的工人或贫下中农那样,正在消毒的值班医生就绪后即跨进手术室,那么这所有的笔墨都能省略。可是不。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秦始皇修阿房宫,隋炀帝凿大运河,慈禧太后筑颐和圆……直到现代“四人帮”命令各省建“展览馆”。相同型号的血液一代又一代地流淌在黄帝子孙的脉管里——谁不追求好中最好?大况一见程哥到来,趋向前去,一双恳求的大眼睛直勾勾射着永宣的瞳仁,口中喃喃,听不真切,而足以使对方明瞭他的意思。谁也没有觉察,永宣自己却打了个寒噤,就仅仅那么一眨眼。这些年来,天知道他捏过几回手术刀。运动、开会、学习、参观轮番供应,占去了他六分之五的时间。可他毕竟是苦读五年的医大毕业生呀!而且是文革前硬考进去的那种,不是前些年的“推荐”。再说,身为主任,外科办公室四壁墙上挂的锦旗、奖状哪能没有我的心血。我不以领导自居,把全部功劳归于自己就算天公地道的了。是的,身为领导,程永宣想到这里,找到回绝兄弟的理由:“我不能给手下的同志难堪呀!你注意到值班医生的表情吗?”同时用眼神向大况示意。但是大况不领会,也许是娇生惯养孩子通常有的执拗。程哥的视线转向周围。先是晓兰的双亲、李老师,最后一个,在自己眼中永远年轻的校长今天怎么显得有些苍老。那油光水滑、微秃的前额裸露着横三直二的皱纹;鹰钩鼻下边历来刮得光生生,这时也撇成不规则的八字;被鱼尾纹托着,好似海面的两艘快艇,暗夜里向他打来的灯光信号,同样饱含期待。“知子莫若父”,永宣一贯对校长怀有父亲般的敬意。既然如此,行。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大手术。当初实习的时候,我就给病人做过不下十例。他看看护士们,以其临危不惧的稳重步伐走向值班医生,扶着后者的臂膊进了隔壁房间。两人一道出来时,大家发觉值班医生其实也没有啥。他从郭校长身旁经过还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巡视其它病房去了。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据护士说,花了比别人作同样手术多一倍的时间。“落教!程哥。”大况不由得在心里喊道。慢功出细活嘛!正像晓兰一年前就开始绣的那些枕套、帐围。他在手术室门口接着病员车,护送晓兰回到单人病房,搂着肩把她移到床上。晓兰当着那么多的人,双手圈着他的脖子,微微?动的咀唇直把气呼进他的鼻孔,使他觉得痒酥酥地好受。父父母母见平安无事,叮嘱几句,相继离去。大况送到楼口,踅回病房,发觉她皱着眉头,对着方格天花板出神。他轻轻地喊声“兰。”因为进来的脚步也放得轻,这一声把她吓着,像是痉挛了一下。他赶紧用双手把她盖着的被子捂住肩头,顺势勾下去给她一个吻。她对他嗔怪地笑笑。“兰,你感到好些吗?”语音柔得仿佛不是从高个子的大咀中吐出,而是从其汗毛孔里渗漏似的。她含笑地点点头,眼睛作答,他完全懂的。这样的对视无法持久,因为如同天地间的电离子交流。他把咀唇先贴她的额,不烧;又往下贴鼻和咀。咀唇冰冷,有些发干。他感觉到她尽力屏住气,从他的唇上接受温暖与湿润。她好不容易喘气的时候,他才抬起头,盯着那双柔弱的眼睛:“兰,你可知道?是程哥亲自给你做的手术。”后半句略略提高了声音,眼中闪着得意的光芒。她仍是略略点头,随即皱了皱眉。他明白是刀口的神经牵动了某个部位的痛域,又心疼地双手给她扶了扶被子……故事到此,真不该再继续。因为五天后又做了第二次手术。半个月之后,意外的打击降临。在场目睹的,谁不为之下泪。接下来的追悼会,还笼罩着一片唏嘘。提起江晓兰,人们比去年火烧文化馆,上万件的历史文物化为灰烬还要惋惜。在先,熟识她的人可能并不多。但郭校长是全县鼎鼎的人物,知道是他未过门的儿媳,街头巷尾、茶楼菜市,啧啧连声、叹息不已。有人愤愤地指出,应该追查死因。有人认为是医疗事故。有人猜测为药物中毒。另一种说法,责任在护士,使用了消毒不严的器皿。竟然还有少数人断言,是她本人不注意,术后没有按照医生的嘱咐禁食。更权威的神经病学者发表意见:她的性格,乃林黛玉似的忧郁型……总之,没有查出,可能也没有人去查她致死的根本原因。确实,不需要过多的求全责备,最好是大家都能吸取一点点利人利己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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