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修行人生(散文)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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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修行人生

    外婆是佛教徒。是外婆的言行让我知道佛教的慈悲喜舍,以及善美。

外公家里其实很穷,外婆的娘家倒是还算富裕。但是,既然嫁到了外公家,外婆就安然过起日子。在最困难的时期,家里几乎断炊,外婆的娘家及时救济了一升小麦,是一家人三天的食粮。当小麦已经被吃了一天后,外婆碰巧经过村上的一户远亲,主妇跟外婆打招呼的时候有气无力,外婆问她家吃饭了没有,她说“哪还有东西吃?前一天就断顿了!”外婆回到家,悄悄地把小麦装了一点,为了不被发现,让当时还是小女孩的三姨隔着院墙接走送到那家。三姨当时也坚决反对,说那是全家人的口粮,送给别人我们家又得少吃一天怎么办?外婆哀哀地哄劝三姨说:乖!我们家再想想办法找点树叶啥的拌着一起也能再吃两天,那个亲戚家再不吃就要饿出人命了!

外公的大哥早逝,留下了孤儿寡母,生活很是艰苦,除了春节,几乎从未吃过饺子。那个时候,家家都比较贫穷,但外婆家一年中偶尔还能吃上一两顿饺子。每当吃饺子的时候,因为供应的面粉少得可怜,每次也只能勉强够全家人吃饱,外婆就把自己的那一份偷偷藏起来,然后假装吃完。等大家都吃过饭,外婆就悄悄地找到大伯家的儿子,让他当着自己的面把饺子快快吃完。

也许恰恰是因为经历了长久挨饿的生活,外婆对吃似乎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就算是生活水平已经很高、物质已经极大丰富的后来,她依然时刻照顾着出现在她身边的人的吃。每次到我们家来,外婆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然后一样一样地打开分给我们每一个人。外婆分配给我们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吃,哪怕只是尝一尝也必须每样都真的尝到,否则,外婆就会认为是她自己没有照顾好我们,或者她哪里做得不好令我们不高兴了,所以才不吃那些她为我们准备的食物。

外婆不管是到哪个女儿家,除了带一大包美味的食物,还要带上她的佛教经卷,常常在午后的阳光下,对着经卷虔诚地念诵,直到后来苍老到看不见书上的字。等我上中学后,才发现外婆念诵的这些经卷都是繁体字,甚至是古文字,大多我都不认识。

大舅是外婆唯一的儿子,按传统的观念,也是外婆和外公老年生活的唯一依靠。也许是外婆的虔诚修行得来,舅舅非常孝顺外公外婆。但我则更认为是舅舅对母爱的反哺。文革时期,舅舅初涉世事,年轻的热情很容易被点燃,他跟着同学一起乘火车长途跋涉到北京天安门去串联,去等待毛主席的接见。舅舅走的时候已经入秋,而北京的秋天比江苏更是寒冷许多,当大家都开始穿上秋衣甚至换上棉衣时,常常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外婆坚决拒绝添衣,她说:我的赵科(舅舅的名字)现在还在北方挨冻呢!我要陪着他。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外婆是一下子就失聪的,其实外婆是因为承受了一次莫大的屈辱造成的,一生都对自己的品行高洁珍视若生命的外婆,居然被家族中一位亲戚怀疑是私留了他家的一样贵重物品,而任何证据都无法让对方相信后,外婆只好将委屈默默吞下,只一个月时间,外婆突然有一天失聪了。爸爸妈妈和舅舅带着外婆四处去治疗却无果,配的各种型号的助听器也丝毫不起作用,似乎外婆的耳朵要跟这个世界决绝,不再听人世间的蜚短流长。从此我们对外婆说话都要很大声,渐渐地,再大的声音外婆也听不到了,我们便和外婆一起创造了很多好懂又好笑的手势,这些手势在我外婆的家族里使用着、传承着、繁衍着,直到下一代,再下一代。因为听不到别人在讲话,外婆常常“擅自”打断别人的谈话,径直讲她正在做的事或要向人说的话。因此,完全失聪后的外婆被家人戏称为“干扰台”。
    信奉佛教的外婆其实从小就完全接受了儒家思想的浸染。外婆教育我们很多:“百善孝为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日三省吾身”等等。可说的最多的,也是我们整个家族都熟烂于心的则是那句“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正因此,在大学录取率还很低的八十年代初,外婆的孙辈几乎全部先后考上大学,且大都是上了名牌大学。在所有的大学生孙辈们来外婆家为外婆过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外婆的背已经弯得越来越低,几乎伸手即可促到地面,只有合不拢嘴而漏出无牙的牙床时的笑容演绎了她心中的满足和幸福。外婆的八十生日宴会上,我朗诵了为外婆写的一首诗《外婆一样的女人》,其中有一句“岁月在外婆的背上打了一个结”让所有人都记住了。后来,当我自己的孩子会走路之后,常常要模仿我外婆背上的这个结,引得大家哄然大笑。外婆看到了也跟着一起,咧开无牙的嘴开心地笑着。

    我常常想,如果外婆年轻时能够有条件读书,她一定会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女子。这是我从她整本整本背诵中国古代戏曲的台词而推测的。外婆来我家的时候,只要她空下来就总是要给我们讲那些可以教导我们的经典,要么给我们讲解《孝经》,要么给我们讲古代戏曲故事,因为讲的次数多,《再生缘》里孟丽君和皇甫少华的爱情故事是我们全家都耳熟能详的。外婆对戏曲的爱好程度让人难以置信!纵然她已经滚瓜烂熟地背诵中国所有著名戏剧的每一部,当看电视时,戏剧节目依旧是她唯一的选择。外婆每次到我家来,只要她坐到电视机前面,我们家经过的每一个人都会自动为她调到戏曲节目。那个年代电视信号并不好,戏曲节目的频道常常是跳闪着雪花,但那一点都不影响外婆的兴致,她依旧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一个,再转到别的台继续搜索戏曲节目。即使到后来外婆完全失聪,也并不影响她看戏,因为只要电视频道里出现戏曲,外婆只需看上两三分钟立刻就能判断出这是哪部戏、发展到哪个情节,然后她就可以接着剧情和台词唱诵下去。有时她唱的台词跟电视里显示的一字不差,把我们兄弟姐妹都镇得一愣一愣的!这一点,我妈妈也得了外婆的真传,识字不多的妈妈几乎懂得所有的中国古代戏曲故事,只是她没有外婆那样会熟练背诵台词了。就这样,两代母亲给了我中国古代戏曲的启蒙,直到我上大学修习《中国戏剧史》结课考试我毫不费劲就拿了全班第一时,才想起这也许正要感恩我的外婆。

印象中外婆的一生似乎都是香的。任何季节的外婆身上总是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是雪花膏、或是香皂、甚或敬给观音菩萨的檀香,总之,她的香气始终萦绕着,一如她对这个世间的爱。外婆每次来我家,她临时住的房间也总是散发着香味。尽管这样,外婆也是时时刻刻自我约束和检点,不让自己成为被别人嫌弃的老人。有一段时间我家房间紧张时,她来后就住我姐姐的房间和床上,外婆睡觉的时候,除了在我姐姐的床单上铺上一层床单,一定还要在我姐姐的枕头上铺上一层纸,以免自己头上的味道留在我姐姐的枕头上。事实上,姐姐说,外婆头上也始终只是香味。所以,就算她到了八十多岁,曾孙辈的孩子们依然喜欢被她拥抱。

外婆的香味常常让我浮想联翩,因为外婆的一生几乎是吃剩饭的一生。她总是舍不得丢掉多余的饭菜或食物,哪怕已经酸了、变味了!外婆说,浪费粮食就是浪费自己的福报。奇怪的是,不管外婆吃了多少次这样的食物,却没有一次因此而出现肠胃问题,而且身体一直非常健康、硬朗,身体也始终如一的香。这也成了后来妈妈用以反驳我们不让她吃剩菜的有力例证。

有几年时间,我去了南方,很少见到外婆了。听妈妈电话里描述,外婆一下子就摔倒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摔倒后的外婆躺在床上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佛珠挂在屋角,她的口里再没有阿弥陀佛的念叨声。墙上的观世音像和供桌上的供品还新鲜如昨,香炉里的檀香还在燃着,氤氲的烟雾袅袅地飘着,沉寂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那是年复一年的一个明媚的春天,按照外婆的惯例,本是该给观音菩萨过生日的春天,外婆却摔倒了,甩掉了一生的负累,也将自己摔向了混沌,摔向了一世清明的尽头。
    昏迷了两个月之久,外婆突然有一天拉着服侍在旁的我妈妈和舅舅,异常清晰地说:一定要多做好事!然后,不再说多余的话,直到安静地撒手西归,享寿九十二年。外婆对于我,从此就只是一个亲切却又越来越遥远的称呼。
    学佛后的我常常忏悔,如果我能早点学佛修行,当初外婆每每苦口婆心的修行教诲就不至于被大家置若罔闻,甚至常常被大家含蓄地制止。如果我能懂得一点点,外婆也就不至于在冬日的黄昏常常深陷一个人的沉寂,至少可以跟我谈一谈三世因果,说一说六道轮回。
    我是在外婆已经下葬几个月之后才回到故乡来到她的坟上祭奠的。妈妈把外婆留下的物品一一展示给我看,那是我周游全国的时候相继为外婆买的。那些年,每到佛教名山,尽管我既不烧香也不拜佛,为了让外婆开心,我总是要为外婆请上一串佛珠、一尊观音像或一个香炉什么的。外婆每次收到我的礼物总是很开心,并且会源源不断地夸赞我!看着这些遗物,我跟妈妈说:我很惭愧,当时不学佛,送这些也只是想讨外婆开心而已。

妈妈说,这就是你跟你外婆之间的缘了。说的同时还给了我一个落满了灰尘的包裹。妈妈说那是外婆留给我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所以催我打开它。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共剥开了四层,每一层都是一块精致的棉布,精心地包裹得很整齐,直到打开最后一层,才看到是五本已经非常古旧的线装经书,是民国时期手工印制的,泛着岁月的黄,有两本的书边已经脱落。看着这些经书,我突然感到很庆幸:幸好我这几年算是学了一点皮毛,知道了这些经书的无比珍贵。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外婆脸上欣慰的笑。

 

2017年3月 于北京 祥宁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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