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号董姐(散文)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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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号董姐

当然不会“董姐”这样的法号,董姐是我的姓董的师姐,寺庙的居士、同修之间都是称互称法号或“师兄”,但我叫董姐已经非常习惯,所以从来不称法号或师兄,只叫董姐。

董姐是合肥开福寺的护法居士,我最早知道的是开福寺六十多万的图书馆是她捐助的。我跟董姐真正认识是在安徽宏村。当时我随永芸法师云游,在安徽境内时,永芸法师一位朋友拉着董姐一起接待。在宏村,我们共同住宿在一家农家宾馆,其实就是一个农家小院里盖着两层楼,楼下自家住,楼上做客房,我们一行正好把楼上的四间客房全部住满。这个院子很干净素雅,唯有一簇凌霄花开得鲜艳夺目,从地上长到二楼楼顶又垂挂下来。傍晚的时候,夕阳照着凌霄花像一幅刚完成的油画。我们在凌霄花腾空的院子里喝茶。董姐听说我长年在寺院做义工,跟她的身份有点相似,一路都缄默寡言的董姐拿着凳子坐到我身边跟我亲密地聊了很久。

我回京后我们便没有再联系,大约过了三个月,突然有一天安徽电台一位声音非常优美的主持人跟我打电话,说是董姐给她的号码。原来,主持人是开福寺的义工智洁师兄,她当时正在协助创刊《教弩梵音》,因为她没编过杂志,董姐给她出主意来请我,智洁师兄说不认识我估计我不会答应,董姐说只要是寺庙的事情她一定会来。

当我冒着酷暑抵达开福寺的时候,董姐开心地跟杂志社的其他几位师兄说:我跟你们说的没错吧!

编杂志那段时间,我就住在开福寺的居士楼,跟董姐隔着一个房间,董姐每天早上四点半就去上早课,而我很惭愧在寺庙一直没有调整好我的作息时间,不仅赶不上早课,连斋堂的早饭时间都赶不上,于是每天早上起来后,董姐都会把留着的早餐给我送过来,并且总是说我所做的事性质不一样,迟起是正常的,我知道这是她对我惭愧不安的慰安。

董姐在寺庙每天的生活很规律,除了早晚课,其余的时间要么读经,要么听法师讲座视频。她几乎二十四小时浸染在佛法里,每天下午出来散步的时间,发现寺院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她就随手做了,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她就打电话向她的会计要钱。那个时候的董姐已经放手自己辛苦打造起来的公司住进寺庙五年时间,她找了职业经理人,不再参与公司的管理,每年只在年初给公司员工送去物质和精神上的祝福、年终看一下财务报表。董姐在我看来,虽然没有大悟,但已经是大彻的修行者了。

董姐在寺院还闹过一个小笑话。一位做教师的师兄到开福寺来参加法事,在大殿礼拜时正好在董姐旁边,她看到董姐穿着一双边缘已经破得挂线的棉鞋。法会结束后,这位教师师兄就跟着董姐追问董姐脚的准确尺码,她准备供养一双棉鞋给董姐。董姐非常感恩并笑着拒绝。但那位师兄始终追问,非常真诚,董姐一直没有告诉她。后来我认识了这位教师师兄后,她给我叙述这件事时,自嘲地说:我竟然跟前跟后追着一位亿万富姐要资助供养她。

董姐说她刚来寺院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第一次真正走近开福寺是因为自己的企业出现了所有的家族企业都会出现的问题,她无论如何想不出合适的方式解决,于是她决定到寺院找法师。董姐第一次到开福寺问看门人,说想咨询问题要找谁?人家告诉她去找智雨法师,说智雨法师学历高,有智慧,有修行。董姐就直奔智雨法师的寮房。智雨法师的寮房在图书馆旁边,小斋堂的二楼。董姐当时穿着一身豪奢的时装,抹着法国香水,蹬着一双价格不菲的大牌高跟皮鞋,一边噔噔噔地走一边大声叫“智雨”、“智雨”,正在斋堂前摘菜的居士听到她对大家敬重的师父直呼其名非常不满,责问她,你怎么这样叫师父?你应该叫他“智雨法师”或“智雨师”!董姐听了惭愧不已,匆忙离开她们往楼上走,因为个子小,噔噔噔的鞋跟声音频率越来越高。董姐说那次见智雨师,智雨师不仅为她开解了处境问题,还让她真正地懂了佛法,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处理了公司的问题后,董姐正式拜智雨师为师开始学佛修行。

我跟董姐在一起的时间里,尤其有一段时间住在董姐自己家里,董姐对水、电的节约让我对比自身而惭愧不已,也让我懂得了什么叫“珍惜福报”。董姐每天在水龙头下洗漱时总是要放一个小盆接住那些水,每当盆满了就再倒到身边一个大的塑料桶里,等塑料桶里的水满了可以用来刷厕所或冲马桶,洗澡时热水器里最先放出来的凉水一定也是接好存好留待使用,家里的一切用度几乎都是节俭到最低限度,一日三餐自然是简朴而且是丝毫不剩的,董姐常说,我们浪费的都是我们的福报,浪费越多我们的福报损耗得也就越多。

我跟董姐连续在一起最长的一次差不多有三个月之久,那次是开福寺方丈升座,加上新一期杂志统稿。我们俩的工作和修行非常合拍,她的家是合肥市的高档社区,小区绿化环境非常好,我们俩每天下午到小区的林荫道下散步,到湖边一起念佛。

那一次我改变了董姐的着装理念。我刚到董姐家去的时候,发现她空间很大的衣帽间里几乎是空的,而董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一看都很廉价甚至显得不修边幅的感觉。我看着她的衣帽间疑惑地看向她的时候,董姐跟我说她的衣帽间里以前挂满了名牌服装,没有低于三千元的衣服,每隔一段时间,她的助理都会到她的衣帽间清理一遍,稍微过时的就会立刻清走送人,再添置时尚大牌服装,说是那样才吻合如此规模公司的董事长身份。学佛后,董姐自己动手彻底清理了自己的衣帽间,一件不留地全部送了出去,穿起了廉价衣衫,除了居士服之外。我跟她发表了我的不同看法:我认为修行的人不要再浓妆艳抹,不再追求名牌,但把自己打扮得素雅得体是必要的,让人看了有愉悦感,否则人家会觉得学佛就是会学得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形象全无,那样会让别人误解佛教。董姐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听进去了。三天后正好是她公司的年中聚会,她让总经理把聚餐安排在一家素斋馆,并邀请我和智洁师兄一起参加。我和智洁师兄都是一袭素雅的亚麻长袍亮相,我的是藏蓝色,智洁师兄的是深咖色。聚餐的气氛非常好,结束后,董姐与先生和员工们一起又到公司发放福利,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兴奋地跟我说,你说的一点没错,大家包括我先生对你和智洁的穿着和气质赞不绝口,说是学佛人的素雅是一种另样的美。之后,董姐让我为她挑选了一批价格不高却非常适合她的服装,身高不高,但身材姣好且气质脱俗的董姐更加静美了。

董姐对人生的盈亏平衡看得非常透。她那身高一米八四、五官端正帅气的儿子是典型的高帅富型富二代,中学成绩一直很好,但高考失利,考得很不理想。儿子的父亲、董姐的先生是大学教授,他非常失落,觉得很没面子,甚至在家里睡了两天不出门。董姐则整天乐呵呵地说儿子考上大专也不错,董姐的先生觉得董姐莫名其妙。董姐认真地对他说,我们的儿子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什么都有,任何条件都比别人好,如果他又考上了北大清华,全部占有了人生的好,我会很害怕他突然出什么事来平衡,那样我们能接受得了吗?所谓德不配位,必生祸殃。

正因为董姐看透了世事,所以她整天都是乐呵呵的,在跟她相处的这些年里,我从来没有看过不笑的董姐。似乎任何事都是快乐的,正应了佛家所说的“得大自在”。她的笑会感染到身边的人,我也是因为她而真切感受了什么叫“随喜”。以前曾有法师跟我说过,别听人总说“随喜、随喜”,真正做到随喜的人没几个。因为,当身边的人帮助了别人或供养了寺院,你自然而然会产生或羡慕或嫉妒或埋怨的心情,很少有人能觉得这跟自己帮助和供养的一样。而在庐江县莲花山上,跪在两位虔诚清净的比丘尼面前献上供养的时候,董姐就让我真切随喜了一回。后来,因为杂志内容的需要,我带着编辑部各位师兄去庐江县走访55座寺院的时候,董姐就带着现金跟着我逐个供养,那次行程对我思想震动很大,不仅是一个县城保存有五十五家之多寺院的罕见,还有比丘尼一人独守偏僻乡村或清苦山中寺院的那份虔诚和坚定。董姐则用她的大方的金钱布施和供养表达了她对佛教的尊敬和感恩。

事实上,董姐从来都是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佛法,同时也在教化着身边的人,包括我。她的慈悲心随时随地散发,不仅对人,也对其它生物。我们散步的时候,她总是非常小心自己的脚下,从不会踩到蚂蚁或虫子,只要看到这些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她都会蹲下来给它们做三皈依,死了就让它们皈依三宝早点超度,活着的就叫他们皈依而获菩提种子,以便下一世得生成人好学佛修行。

在生活或旅程中,董姐总是随缘放生,虽然她常常被骗买,但她依旧坚守那份慈悲,所以茹素就是她要影响全家人一直的努力。有一年,她的叔叔去世,按照中国的习俗,婚丧嫁娶自然是要操办一番,董姐则坚决制止,她给大家讲了那个有名的典故:过去有位证了六通的罗汉,出去托钵乞食,经过一户人家,正在办喜事娶新娘。这位有天眼通、宿命通的罗汉,六道轮回的真象看得清清楚楚,看到这些吃喜酒的人,就感慨地说了四句话:“堪叹人生苦,儿孙娶祖母;牛羊席上坐,六亲锅里煮”意思是可叹人生颠颠倒倒,真是太苦了。原来新娘的前世是新郎的祖母;祖母因疼爱孙子,转世做了小姐,情感所使嫁给她这个孙子。你看颠倒不颠倒!那些来贺喜的客人,前生都是被吃的牛、羊等等畜生;而在锅里煮、准备给客人吃的那些肉,正是前生吃那些牛羊的六亲眷属。这就是活生生的事实,苦不堪言的轮回!
董姐的婶婶和堂姐、堂弟勉强接受,但如何能安抚来吊丧的亲朋好友的情绪,则是不得不面对的困难。董姐跟婶婶说,如果您信任我就全部交给我来办。结果,董姐把吊唁叔叔的答谢宴设在一家豪华饭店,并点了非常丰富的菜式,但都是素食。一开始,大家看没有酒、没有一盘肉,大多沉着脸不说话,董姐就一桌一桌地拜谢、说明,然后每人赠送了一张三百元的超市购物卡,最后亲朋好友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有的人临走时还说,如果都是这样的素食,我们长期吃也吃得下。
那年我跟董姐一起去三祖寺,游览天柱山大峡谷的时候,我俩曾看好过一栋临湖的房子,董姐当时跟我说,如果能买这样一栋房子,你写作、我学经,可好?我当时遗憾地说,可惜不是木头房子。后来,我到常州宝林寺筹办观音阁开光大典,有一天,我累得坐在观音阁前的台阶上休息时,突然接到了董姐的电话。电话里董姐的声音少有的激动。她说,你喜欢的木屋我买到了!我一时迷糊,不明就里。董姐又重复说,你喜欢的木屋我买啦,在合肥近郊的紫蓬山上,非常适合写作和修行哦,从看房到交钱,用了半个小时。我“啊”了一声,董姐说,你也觉得突然是吗?我妹妹说我像是在买菜。
后来,当我住进木屋时,屋前屋后已经种上了她不断在电话里问出我所喜欢的玫瑰、郁金香等各种花卉。此前我跟她说等我到了再种,她说种花要按季节的!从此那栋木屋除了鲜花环绕,还有经声佛号弥漫。
因为一个剧本的事务,我又回到北京,并且还要继续居住在北京,跟董姐好久没见了,常常会抑制不住儿女情长去想她,但每每会调整自己,觉得唯有精进佛法才对得住董姐对我的厚爱。我们很少通电话,但我已经从我们的学习群里知道她的行踪:她已经在兑现她的承诺,从公司策资三千万做佛教慈善,并且已经初具规模。
2016年10月 白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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