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 1 奶奶的忌讳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唐﹒白居易《草》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唐﹒李颀《古意》

 

一、奶奶的忌讳

       我们家乡有许多忌讳。例如家长从小告诉我,不能喊长辈的乳名。对眼睛失明的人,避免提“瞎眼”。等等。在我家忌讳提到“长毛”,因为我的奶奶差一点被“长毛”杀死,至今脑后面留下深深的伤疤。那是清朝咸丰年间的事。自从清兵入关,就下令汉人一律剃头,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长毛”造反,留起长发,决心跟清廷斗争到底,就是史书上讲的“捻军”。捻军起自安徽,同太平军大江南北呼应,后来席卷北方。咸丰十一年五月,捻军渡过黄河进入山东,各地官府惊慌起来,调兵遣将尾追堵截。这时惊动了我们家乡一位大人物——傅大帅。傅大帅叫傅振邦,昌邑城西北虫埠村人,世代官宦家庭,武进士出身。他骁勇善战,剿杀太平军、捻军有功,升为云南提督,因受伤在家养病。朝廷命他负责青州、莱州和登州的防备。他深知捻军的厉害,怕防守不成,朝廷责罚,推辞不干,专一负责家乡的团练。他带着护兵四乡巡视,要各村筑围墙,置枪炮,保卫村庄,配合大军作战。当他们一行人到达张家寨,召见了村里的张举人。张举人不敢怠慢,忙赶到村外迎接,见一群骑兵簇拥着一位将军,五十来岁,脸有风尘色,但骑在马上依然威风凛凛,目光冷峻。张举人趋前施礼。傅大帅也不下马,只拱拱手还礼。他举起鞭子指向村后,说你们村靠近胶莱河,同平度县新河镇隔河相望,同处在登州、莱州、青州大道旁,是军事要地,一定要加强防守。要是守御有功,本帅定当奏明圣上,论功行赏。张举人邀傅大帅进村歇马休息一番,傅大帅绝,说军务在身,不敢久待,说完催马加鞭扬尘而去。      
                
       张举人把傅大帅的召见视作无上荣耀,也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回到村里,他召集保甲长,摊派钱粮,选拔青壮,一面修围墙,一面操练。他想拼上老命一搏,赢得一官半职。奶奶的爹是远近闻名的拳师,人称徐大刀,被张举人请到了村上,做了教头。这样我奶奶随父母到了张家寨。

       八月初,捻军涌到了我县,接连攻下了后流河、朱家寨、东山阳、邢家等村寨,民团死伤很多。张家寨人心惶惶,民团昼夜上围墙守望,发现敌情,白天敲锣为号,夜里点起马灯、火把照明。正是谷子绣穗,高粱晒红米的时候,站在围墙上可以望见大道上过往的军队,长长的枪杆上枪头闪闪发光,还传来马儿咴咴的叫声。哐哐哐!锣声紧急响起来了。“长毛来啦!长毛来啦!”村上大喊小叫,民团纷纷爬上围墙,探头探脑向外观望。

       张家寨是个大村,三百多户人家,村子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围墙,西、南、东三座寨门都架设了新购置的铸铁大炮。邻近村子的人来避难的很多,各家各户住满了亲朋好友。人多势众,张举人更增加了坚守的信心。捻军的队伍包围了村寨 ,立即发动了进攻,只见他们披头散发,手握长枪向村上冲来。村子周围的庄稼早已砍掉,全无遮拦。西门的民团赶紧点燃了大炮,轰隆一声,火药喷发,铁沙子如雨呼啸飞出,受伤的“长毛”兵纷纷倒下。其余的慌忙后撤。捻军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但是不久他们又卷土重来,民团用鸟铳、大炮还击,村上烟雾弥漫,杀声连天。捻军连攻三次受挫,撤退了。白天在鏖战中过去了,夜晚民团担心捻军偷袭,不敢睡觉,轮流守寨 。月亮从云中钻进钻出,凉风阵阵,令人心惊胆战。一夜倒平安无事。
 
        第二天捻军又来进攻,民团齐心协力还击,战斗一天,各有死伤。

        第三天捻军重又包围了村寨,民团因为接连两天的胜利壮了胆,不少人站在围墙上骂骂咧咧。忽见一个“长毛”骑马奔向寨门,弯弓搭箭,向村上射来,不待民团还击,又兜转马跑回。有村民拣到箭,见上面绑着一封信,忙拆开来看。很快聚集起一堆人,打听信上写些什么。有识字的人读了信,讲了信的大意:

       捻军专反官绅,不同百姓作对。义军过境,筹措给养。若贵寨供应部分钱粮,则不攻村寨,以免生灵涂炭。同意与否,限午时三刻回音。倘顽固对抗,破寨后难免玉石俱焚。

        村民们立刻议论纷纷。有的说:“狗日的,让咱们打怕了,求和来啦!”有的说:“听说来了几万人,咱一个村寨怎么抵挡得了!要是他们长时间围困下去,可怎么办?”有的说:“不如全村凑些钱粮,打发他们走算了!”有的说:“你说的轻巧,我家自己都缺吃少穿,哪来的余粮余钱?”有的说:“咱再吵吵也作不了主,快把信交给举人老爷吧!”
 
       张举人接到信颇感意外。他认为这是敌军在试探虚实。如果村人心虚胆怯,就会接受条件,纳粮输款。这正中了敌人的奸计。不但这些负担大部分落在财主身上,弄得倾家荡产。更严重的,这事让傅大帅知道了,便成了通敌口实,遭到杀身之祸。这万万不行!他招来保甲长和民团头目说明利害,要他们分头安抚人心,鼓舞士气,坚守到底,等待援军到来。这两天他多次派人站在东门上瞭望,只见清军同捻军夹河对峙,不敢冒险涉河出击,解民倒悬,颇令他心寒。

       骄阳似火,晒得人汗流浃背。午时刚过,捻军见村寨拒不投降,向东西南三门同时发动了进攻,村上又开枪开炮还击,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捻军利用民团填装弹药的时机冲到了围墙下,双方展开了肉搏。捻军的竹竿枪很长,有几个团民被挑落围墙下。团民一看急了,抓起砖瓦石块投下,打得长毛兵头破血流。还有人提了开水泼向敌人,烫得长毛兵嗷嗷叫。不一会儿大炮又响了,打得长毛兵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双方都杀红了眼睛,忘记了时辰。傍晚,残阳如血,捻军终于越过围墙,一涌而入,与民团展开了巷战。徐教头把守西门,他抡起大刀接连砍翻了几个近身的长毛兵。他且战且退,忽然身后冲来几个兵,用大旗包住了他,大旗蘸过水,缠在身上死死不得解脱,几支长枪刺向他,举向空中,狠狠摔在地下。民团见徐教头一死,没了主心骨,四散逃命。

       “破围子啦!破围子啦!”村内响起告急的锣声。村民喊爹叫娘,呼儿唤女,四处逃奔。我奶奶听说她爹被杀,也顾不上去收尸,扯了她娘的胳膊向村东逃。她娘是小脚女人,磕磕绊绊跑不动,几次摔倒被她架起来又跑,刚到村东头湾边,迎面冲过来几个长毛兵,她娘猛的推她一把,喊道:“孩子,你腿脚快,自己逃命吧!”一头扎向湾里。湾里的水很深,她娘挣扎了几下,立即沉没了。她哭叫起来:“娘!娘啊!”她爹刚死了,她不能再失去娘。她想下湾救人,可自己不会凫水,急得大哭。这时几个兵围上来,问我奶奶为什么哭。我奶奶骂:“你们这些长毛贼,杀了我爹,逼死了我娘,我跟你们拼啦!”手握剪刀向一个兵刺去,那兵躲闪不及,刺伤了胳膊。那兵一面捂住流血的伤口,一面喊:”捉住她!“几个兵伸手来捉,我奶奶急返身投向湾里,在水下憋了一口气,求生的本能使她冒上头来,只觉后脑勺一阵刺痛,鲜血立即在水面上洇开了……

       等我奶奶意识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躲在湾边一丛荆条下。她望望四周,湾里漂浮着一片尸体。她害怕了,想赶快离开这里。她听到嗡嗡的叫声,见苍蝇绕着她的头飞,她一手抓住荆条根不使自己沉下去,腾出一只手摸摸后脑勺,是厚厚的血嘎渣儿,一群苍蝇正在伤口上下蛆。她更怕了。抬头望,月光下街上不见了长毛兵,举人老爷家的房子余火未熄,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儿,她抓住荆条,拼上全身力气,终于爬上了岸。头一阵刺痛,她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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