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第3章第10段: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这块已经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寻常的事,父子俩亲自来干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的响声,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着刚刚挖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桓背抄着结实的双手,用脚踢着那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犯的垄梁,长满野文、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着。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然是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父子的镢头铁锹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后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荡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三分地和新买的白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后晌先种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后就给这块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他已经约定了几个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水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唿,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水车。父亲说:“这样干给工匠管饭省事。”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最感兴趣的是又几个充满关中风味的语言,飘荡着泥土的芳香,比如“收罢麦子撂地”。那时地里种很多麦子,现在地越来越少了,“撂地”可能是被拆迁了,推土机要把地撂平。
比如:“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现在的关中大地,树越来越少,要听知更鸟也变得新鲜了。正如国内的朋友很羡慕我家的后院有松鼠一样。
再看:“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这一代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有“界石”这回事吧,它是那个时代私有土地的标识。
接着看: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犯的垄梁,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终于被推倒了。现在的垄梁是越来越少了,因为不必学大寨了。
还有:在鹿家父子的对话中,有“木斗水车”这个农具。
界石、垄梁,木斗水车和撂地的画面,以及“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的景致,不仅是充满着关中大地泥土芳香的语言修辞和民间语言,也是解读一个民族历史的密码,它让我们想起某些遥远的记忆,这些记忆是历史的记忆,是民族的记忆,唯有文学的魅力能够重新打动人心。
关于两人之间的对话也很有意思,鹿家父子的对话一共有10个加“引号”,往往是一个人话说完以后,写一些心理状态或者景致描写,再接着说话。这是很常见的人物对话之间的描写,但是最后看起来就很单调了,你看:儿子鹿子霖说:“......。”“父亲鹿泰桓说:“......。”儿子说:“......。”父亲说:“......。”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儿子突然问:“......。”父亲冷漠地说:“......。”
这些对话看起来似乎很无聊,连说话人的表情也没有描写,但是读者可以从对话中感受到人物的个性,比如:儿子鹿子霖说:“后晌先种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后就给这块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的话表明他的精细,父亲的话干脆,就一个字“种!”和“打!”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么他的表情描写就不重要了。当儿子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就冷漠了,作者是在告诉我们,他漠视白嘉轩迁坟,从签订换地协议直到收割这段时间里,从来没有想想白嘉轩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说明他性格的自负,反衬出白嘉轩的高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鹿子霖的多心,他好像有所觉察,又好像没有觉察,所以“突然”问父亲:“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这个“突然”可以看出鹿子霖即使没有疑问,也要看看老爸的的看法,自己才放心。
这个换地的回合结束了,对白嘉轩迁坟“冷漠”鹿泰恒可能要火烧屁股了。鹿子霖也面临着“突然”后悔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