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还有你(三)

至少还有你(三)

 

有邻居问美凤,说你们家新来的小伙子是谁?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美凤又是笑又是叹,说本来我也不想收留的,是我们死了的那位的农村亲戚,隔了不知道多少辈,但还是真是有点亲,叫我二婶的,按理说人走茶凉,我们家那位都死了十几年了,我认识谁?可大老远地来了,就为在上海找一口饭吃,我不能看着人睡到大街上?我是那样的人吗?邻居听了也说美凤善。好了,峻桐的存在有合理性了。美凤不想让峻桐同情,更不想给邻居们嚼舌根的机会。

峻桐整日早出晚归,生活得还算有节奏。到了家,立刻洗漱,他把握的时间节奏也不错,跟行军打仗似的,九点到家,半个小时整理内务,放下床,弄好铺盖,就准备睡觉了。美凤问他,工作找到了吗?峻桐说还在找。哦,有一个月了。天凉了。美凤泡脚,一盆水摆在床跟前,旁边有个茶炊,水凉了再加热水。峻桐走过去给美凤加水。用手探探凉热,再小心加进去。“注意脚。”他提醒美凤。美凤连忙把脚朝一侧偏。心里却是感动。

“你老找工作找不着,钱怎么办?要吃要喝,这里可是上海。”

“我去给人做代练了。”

“代练?什么东西?”

“游戏。”

“网上的?”

峻桐点点头。又说:“就是有点占时间,一个月小一千,够吃饭的。”美凤这才想起来听人说过,上海是网络游戏的大本营,还想起打游戏有打得猝死的。她为峻桐担忧。

“一整天都做个吗?”

“不是,做五六个小时。”

“只有五六个小时,做完没见你回来。”

“我喜欢到处走走。”

可以理解,刚来上海,还有新鲜劲,这花花世界可不比他们甘肃老家。好,美凤心里有数了。存心帮峻桐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动用了所有关系,找了一个礼拜,只有丽都饭店需要一个门童,可峻桐个子不够。只好作罢。再介绍,托老姊妹开的家政服务公司介绍,美凤觉得峻桐会做饭,那就做小时工厨师,也不少挣钱。峻桐答应了。做了一个月,钱挣了几千,他请美凤去咖啡店吃了一次牛排。美凤惊喜,觉得这孩子知恩图报。谁知峻桐却说:“我不想继续做这个了。”

美凤惊诧,“嫌挣钱少?可以先挣钱,再进修,我知道你心气高,可目前的情况,去做那些白领的写字楼的工作也不切实际。”

 “不是的。”

“那是什么?”

“这个工作太绑人了,我想做能出去走走的。”

叉子按在牛扒上,董美凤若有所思,好,行,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托人。这些峻桐满意了。是一份发传单的工作。峻桐喜欢移动,比如地铁里,峻桐快速地穿过车厢,只要有人与人之间还有缝隙,他这瘦弱的身体就能“庖丁解牛”的刀一般滑过,传单在手,迅速朝扶手的洞洞里一放。或者放在座椅背后的玻璃窗台上。近来他服务一家房企,发的全是海景房的传单。之前是教育机构的,还有卖二手车的,创业网站的。峻桐不管,他只负责发,他像是一只不小心流落到都市森林的小兽,目光灼灼,寻找他想要寻找的东西。

这日,峻桐刚进入地铁车厢,传单没发几张。一偏头,隔着一车厢人,两截地铁连接处有一群年轻人。

“我操!”为首的理了个寸头,精瘦,颧骨高高的,黑。身后的几个,围着他,众星捧月。“干!”寸头一声令下。小分队朝峻桐移动。峻桐迅速逃跑,伸出手,撞到好几个人,那也的跑,开路。可身后那几位显然没打算放过他,死追。地铁快速行进,快到人民广场了。哗啦上来一群人。峻桐不管,还是继续往车头方向行进。可为首的寸头似乎走的更快。那股子凶劲,谁也不敢挡,乘客们自动让开中间的位置。寸头和他的朋友们畅通无阻了。

眼看抓到峻桐了。一个转身,峻桐瞪了进攻者一脚。寸头抓住进门口的栏杆,没倒地。

“你跑不了了。”寸头冷笑。

峻桐不说话,没有任何面部表情。死地又如何?滴滴两声,地铁门要关了,可就在两扇门即将闭合的刹那,峻桐一个斜跃,白驹过隙般蹿了出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和寸头门被地铁门隔在两边了。峻桐爬起来,目送地铁远去,等到下一班车来,才上了车。

这天回住处有些早。美凤正在找东西。衣服扯得到处都是。峻桐进门,美凤也不避讳,继续找。一边找一边说,我那件小礼服哪儿去了。

“走场子啊?”峻桐问。

美凤也不答,继续找。过了一会,电话来了,美凤接了,嗯嗯啊啊一阵,连声说没问题,明天见。挂了电话,她从衣柜里找出几身衣服。在峻桐跟前比划比划。峻桐也不多问。过了一会,美凤选中一件衬衫,一条西裤。“这样像点样子了。去试试。”峻桐问做什么。

“明天陪我去走场子。”

峻桐不多问了。他已经大概知道美凤的脾气。面子是最重要的。她让他去,自然有她的道理。

晚饭两个人一起吃,一点稀饭,配着大头菜,都是苦过来的。都适应。美凤开始给峻桐介绍情况,灌输思想,说明注意事项。撒谎在美凤这里没什么障碍,她撒了一辈子谎,在上海这种地方,不撒点谎,有时都没有底气。可一本正经地撒谎,像对待一项工作似的倒不多见。稀饭还没见底。美凤就把重点交代清楚了。她问峻桐:“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你我是姑,我是你侄子。”

“你是哪里人?”

“上海人,但小时候在宝应长大的。”

“你什么学校毕业的?”

“复旦大学在读。”

“读什么专业的?”

“研究敦煌学。”

美凤不放心,又问峻桐确实去过敦煌吧。峻桐说去过她才作罢。第二天,峻桐果真陪着美凤去了丽都饭店包厢。大红是美凤夫妻的朋友,以前好得穿一条裤子。大红还追求过美凤的丈夫,可最后还是美凤得了手。大红去了美国,嫁了白人丈夫,生了孩子。老了老了,孩子西化得厉害,并没有养她老的迫切愿望,她想回中国看看。实地考察养老条件。她在上海还有房子,住不成问题。可早多少年就租出去了,她回来暂时住酒店。

美凤也说:“还住什么酒店,住我家呗。”

家里还有地方吗?下脚都成问题。可这个漂亮话还是要说,大红不知道美凤现在只有五十几平米的空间。还有目前的状况。美凤想用峻桐撑撑门面。没有儿女,娘家侄子陪着,也算一种结果。美凤最受不了的,是别人的怜悯。多少年前,她在新天地一坐,那时候她已经半老徐娘,还是有老外围过来。

包间里没有人。美凤和峻桐到早了。约的晚上六点。早到了十几分钟。过了一会,大红来了。比美凤海妖娆,穿着雪纺套裙,外面罩着小西装。看到本人,再想想电话里,美凤不敢相信大红说她是回来养老的。相亲找对象差不多。大红后面跟着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精精神神。那人叫大红米兰达。哦,可能也是海归。美凤忽然有些怅然。她是不可能了。身边的峻桐似乎也变得有些没有必要。

米兰达入座了。她招了招手,那男士跟米兰达点点头,走了。

“追我的,”米兰达笑嘻嘻地,又问,“这位是?”

美凤支支吾吾。排练好的台词,可因为那位男士,她心神有些混乱。

“我是美凤姑姑的侄子,本来在老家的,但现在来上海读书,顺带帮姑姑打理打理生意。”

“呦,凤,还成生意人了,这都什么岁数了,还能从头再来。”

美凤不知怎么应答。皱着眉头盯着峻桐,眼睛里直喷火。

“一点餐饮生意,不大,但生活是够了。”峻桐的神态,动作,说话语气,成熟得不像个二十不到的孩子。美凤觉得,自己曾经是个搞艺术的,都已经够会撒谎的了。她当过音乐老师,他丈夫搞美术,都需要虚构。无中生有。可都没有峻桐的无中生有那么自然。行云流水。也许正因为他是孩子,没人防备他。

上菜了。回上海,当然点上海本地菜。腌笃鲜。红烧肉。四喜烤麸。菜都是寻常,可放到这馆子里,身价就提高很多。

大红越跟峻桐聊越喜欢。引发了心事。忽然恨恨道:“真是,想起我那几个王八蛋孩子牙根就痒痒。还亲身的呢,我看还不如你这侄子。去年割阑尾,我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几个货,一个都没来。我彻底独立,所以我跟你说凤儿,你没要孩子是对的,都是孽障,我那还是个黄毛孽障。还是中国孩子好,要养就养中国孩子,传统的,忠孝节义。”

美凤问刚才那男士是谁。大红说:“追我的,不过我不想嫁了,都这个年级了,好就处着,不好就散了。”喝了点红酒,两个老姊妹聊开了。嘻嘻哈哈,说以前的事。她们也只有以前。辉煌的过往。吃饱喝足。峻桐搀着美凤,美凤扶着大红,几个人走到饭店门口拦出租。美凤诧异,说你不是就住这个饭店吗?大红愣了一下,说不不不,还有事,今天不住这。晚高峰,车一直拦不到,三个人朝十字路口走。红绿灯刚过。忽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喊:“张峻桐!”有点地方口音。美凤没反应过来。再转头,四五个小伙子已经扑上来,峻桐来不及躲闪,被死死扑在水泥地上。暴风骤雨。一阵拳打脚踢。大红惊叫,说出人命啦!

为首的寸头猛踢,嘴里嘟囔着:“让你报警,让你报警……”峻桐护住头,像虾一样蜷缩成一团。

酒全醒了。大红拉美凤别过街角。

“还愣着干什么,报警啊!”大红没丧失理智,提醒美凤。美凤连忙报警。十分钟后,警察到了。峻桐已满脸是血。混混们四散。寸头跑得最快。警察到底逮住一个腿较慢的。连同受伤的峻桐,一起带上警车。

美凤怕惹事,不敢上前。大红不管,从角落里跑出来,“警察叔叔,我们是目击证人,这是受害者的亲属。”

美凤被拉出来。还有点扭捏。

可箭在弦上。先去医院。峻桐失血过多,需要输血。一对血型A型。急茬。只有美凤对得上。没办法,献吧,她现在是他姑姑。至少这晚是。

包扎好了去派出所录口供。大红很兴奋,美凤却有些为难。如此这般都说了。出来已经是凌晨。美凤和大红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一人要了一桶面,泡好,挨着落地玻璃窗坐着高脚转椅。大红掏出一烟盒。是纽约流行的红壳子女士香烟。

“来一支?”大红颠出一支,杵到美凤面前。

“戒了。”美凤用指甲掐掐面桶边沿。

“行了!来一支。”

两个老姊妹对望一眼。笑了。美凤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大红掏出打火机给点了。吞云吐雾。抽到还剩一半。

大红问:“你侄子不姓董?”

唔?美凤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自嘲似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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