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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师有点残
释延琳,我的第一位皈依师。
至今回忆起与延琳师的初识,依然觉得莫名其妙。记得是当时还在最高法院做法警总教官的大师兄突然有一天跟我说要介绍我认识少林寺一位大师。那个时候,我也跟全国媒体对少林寺的认知一样,印象并不好,于是当即回复:少林寺的法师有什么好见的!不见!大师兄很着急,他说你这个孩子(其实大师兄并不比我大,但因为他武功过人,而我看上去又是需要保护的弱女子,所以他常这样称呼我)怎么这样认为?但我还是“不见”。直到接下来的那个周日,大师兄又打来电话,说有一位从中东刚回来的师妹一定要认识我这个女作家,请我务必接受邀请到他所说的一个四合院见面。
到了大师兄所说的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我发现大师兄叫我来竟然是一箭双雕:一方面确实有一位刚从中东回来的师妹;另一边,他还是要让我认识少林寺的法师。
茶室里围坐一群人,一位僧人安静地坐在一角,并不往前凑,我则坐在离人群更远的另一角,冷眼旁观着僧人。直到后来,陆续几人请教他问题,他的睿智的回答引起了我的注意。大师兄招呼大家起身出发去饭店吃饭时,僧人站起来,我才发现他竟如此高大,后来知道他身高一米八八。看我开始主动跟师父说话,大师兄才打开天窗说话:这就是我上次要介绍你认识的延琳法师。
我说法师真高啊!延琳师说:是,所以大家叫我“高僧”。
接下来整个就餐时间几乎成了我跟延琳师的专场问答,甚至连午餐后的参观,延琳师因为我还在不断向他请教佛教问题而放弃,然后坐到茶室专门为我解答。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激动地告诉师姐说我可能找到师父了。师姐劝我不要冲动:兜兜转转好几年都没有皈依,吃了一顿饭就说找到师父了?我说,真的,今天这位应该就是我想皈依的师父。师姐说,你别这么急于下结论!你从今天开始,天天在梦里呼唤师父,你的师父会感应到的!于是,我就真的按照师姐说的每天在梦里呼唤师父,几个月之后,我发了一份邮件给延琳师,延琳师说“天天感应”。于是我毫不迟疑就去了少林寺皈依。但延琳师并没有为我举行正式的皈依仪式,在以后的时日里,我常常会埋怨延琳师欠我一次正式的皈依仪式,延琳师总是反问我:你就那么在乎形式吗?你是为了仪式还是为了修行?
第一次去少林是在国庆假期。乘机那天,我提前两个小时到达机场,突然发现手机充电器没带,看时间还早,于是就折回去取,返回机场时只差了5分钟而误机,当天其它航班已经没有余票,只好改签到10月2日。我懊恼不已,给准备接机的延琳师打电话时不由自主哭了,师父在电话里不断安慰我,说我没做错,只是时间没有算准而已。到10月2日到达少林寺以后,师父才教训我说:难道我们这边会找不到一个充电器给你用吗?我说师父我那天误机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教训我?师父大笑说:那个时候你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如果我再责备你,你赖在机场哭着不走怎么办?
第二次再到少林,就是参加少林药局举办的佛医高峰论坛了。在禅武大酒店安顿好后,我跟师父说要参加第二天早上的早课。师父说那你明早五点钟就到药局跟我一起去上殿。早上四点四十分我就出了酒店,在去药局的途中要经过一个人家,那家有一大一小两条狗,我很轻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牠们,牠们不仅对着我狂吠,还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平生除了怕蛇就是怕狗了,我被两条狗吓得越走越快,狗也跟得越来越快,之后我紧张得跑了起来,狗就在后面跟着跑,我就越跑越快。不知不觉就跑到了药局门前,眼看狗就要追到我,我冲到门前刚准备用力拍门,门自动开了,师父的身影就在眼前,我侧着身子就从师父身旁箭一样穿过,跑到院子中央才对着师父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师父,狗,追我……
谁知追我的那两条狗追到门槛上时,师父就弯下身一边抚摸着他们一边轻柔地说:别追她了吧!她很怕你们的!那两条狗果然不再追我,接受了师父的安抚后就安静地离去了。师父关上门,走到还在气喘吁吁的我面前说:不错,比狗跑得快!
我那个时候依然惊魂未定,失魂落魄可怜兮兮地望向师父说:师父,你知道我有多怕狗吗?师父淡然地说:你为什么要怕它?牠对着你叫只是在自我保护,你只要让它知道你不会伤害它它就不会伤害你!
大约一年后,我决定辞掉工作赴少林协助师父开展佛医事业,操持每年一度的佛医高峰论坛。办理了辞职手续,清理了北京的家,锁上门,独自驱车直奔少林。一口气开了九个小时终于抵达嵩山,在车灯的照射下,远远就看到师父正站在山门台阶上微笑看着我。我从车上下来时,师父对着我庄重地合了一下掌说:不错!有你祖先岳飞的风骨!
现在回忆起来,常住少林后,是我修行的开始。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我觉得是师父“修理”我的开始。
首先,给师父开车时,他常常会在后排打坐,师父对我的要求是:不管遇到道路坎坷还是处理汇车、超车等交通状况,都不能打扰他禅坐。为了不挨骂,我只能非常谨慎、匀速地开车,这样养成了我开车稳的美德。
春节的时候,寺院人比往常少,相对要安静许多。师父也难得会在禅医寮带着我们打坐。我的腿因为不能双盘,总是不敢跟众人一起坐禅。除夕下午,我被师父要求并协助我双盘在禅凳上坐着,师父点了一支沉香,说;坐一炷香就好!我原以为很容易能坐过去,没想到师父那支香那么耐烧,我感觉自己的腿都快断了,香还在香炉里袅袅着。我眼睛死死地盯着香,心里祈祷它烧快点。作跏趺坐的师父抬了抬眼睛对我说:不是香烧的时间长,是你的心耐不住!我疼得龇牙咧嘴地说:师父,我的腿快要断啦!师父说:不会断!断了我赔你!
好不容易把香坐完,腿已经完全麻了。师父教我自己按摩和疏通腿上的血管、筋脉,感觉确实非常好。但是,回想起生不如死的过程,我还是不敢肯定自己能否坚持下去。
第二天大年初一,等送走最后一批来访的客人,我正准备离开药局回自己的寮房。师父大声叫住我:往哪走?我被捉贼一样又愧又怕地回看师父。师父指着他身边的禅凳说;来,坐着!我只好又像前一天一样,乖乖地双盘在禅凳上。师父又点了一支沉香,说:今天继续坐一炷香。
如果说这些实修的事情我还能被“修理”得心服口服。但面对工作的事务我没那么容易抛却自己的“知见”。虽然刚开始工作时,师父就交代:不要带着社会上的经验做事,佛门讲的是慈悲、随缘。而我还是因为处处像管理公司一样让大家都不自在而不得不靠师父帮我收拾残局。以至于我越来越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师父说,不是智商问题,是智慧不够!心不定,哪来的慧?做事就是修行。
有一次,师父叫我做一份表格,因为我之前的工作中类似的具体事务都是由我的助手完成,所以等到我亲自动手做的时候反而因不熟悉而做得很慢。叫人来问过我两次之后,师父亲自来要表格,我正急得一头汗。师父一进门就问:怎么做个表格做这么久?我憋着气埋怨:师父,这样的事以前都是我助手做的,我这是第一次做表格。师父说:哦,当领导当惯了!
在少林的那段时光,虽然跟师父朝暮相见,但师父说话极少。我请教事情时,不管是文字请教还是口头请教,不管多长的描述或多久的描述,师父的答案只有两个:如果他认可,就一个字“中”;如果我们理解或处理得不对,就两个字:“去悟”。如果遇到一个字的回复我会释然或开心;如果遇到两个字的回复,我会纠结到奔溃,因为常常要想破脑袋都“悟”不出答案来。那样的时候就禁不住会对着师父咆哮:到底要怎么做?我就是悟不出来啊!
只见师父非常沉静,不温不火。这个时候他的一位出家弟子就会“启发”我:你看过师父门后的法杖吗?我问是不是像电影里高僧云游时手拄的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那个铁杵一样的东西?小师父说:是啊!那是为你准备的,棒喝一下你就悟了。
从此,大家都对我调侃说师父门后的法杖是为我准备的!当然师父从来都没有棒喝过我,我也就一直没有开悟。
我的书稿《冷眼旁观》准备出版时,我写了一篇后记:
年复一年之修行,不及忆念师父之刹那。
吾师延琳,杭州人氏。出身中医世家,自幼习武学艺;精于武术,功于绘画;浸染儒释道三学,行走雅与俗两颠;成功由室内设计起步,兼顾别业,致大富,顿悟人生之使命,欲行心灵之探险,遂出家,皈少林,发愿弘药师佛法;恢复少林药局,溯源少林禅医;如今,常日静坐禅医寮,疗人身心灵之疾苦。每日一斋:一馍,一菜,一粥;过午不食。偶有昔友人来访,怜而惜之,慨叹其苦。师悠然,曰:心苦,才真苦!
余本嗔痴,执迷不悟,沉于感伤文字。辛卯春日,于京城得遇师父,崇敬其大化随缘之洒脱。晚归告知同修师姐:抑或觅得今生之上师。师姐惊呼,感喟吾长日奔走于禅林佛门也未见拜师,理劝我切勿冲动,并叮嘱每日打坐后呼唤上师接应,余遵嘱例行。后信函曲折叙述,并谨问琳师有否感应,师复:天天感应。余感而泪倾,方知此即今生师徒之缘,乃累世成就。遂日夜兼程,奔赴少林,依止座下。
恩师如明镜,内蕴净觉智慧,映照徒弟业障深重。弘惭愧不已,终日忏悔却常徘徊于迷悟之间。幸师大慈大悲,教徒不离不弃;谓学佛修行获大智慧、处大自在。一日趁兴,呈示几年前零散物语——《冷眼旁观》之部分文字,师谓之略有禅意,只是需将“冷眼”修成“热心”,弘无地自容,掩卷难抑羞愧。恰故乡书社联系出版之事,惶惶然告知师父,师默许。终领悟师之无限慈悲,亦自觉坦露缺点过错乃明心之修行。定书名《旁观》,先闭上愚痴冷眼,渐修养慈悲热心。
吾自知至今仍处禅外,感恩本书责编、美编之辛勤付出,为此禅外文字多作劳累;尤感恩禅里师父予我禅外修行之无限希望。
扎根少林两年有余,联想少林遭外界几多误解,却目睹少林早曾践行诸多善事、兴事、文化事,询问为何秘而不宣?师曰:出家人,多行,少说。
嵩山少林,史处天地之中,师长居祖庭,只学会一地道方言:“中”。自古禅师话少,吾素常与师短信商讨诸事,其常复“中”,独此一字;当《旁观》出版之际,请师作序,师写下:禅里禅外。多达四字,喜不自禁!
当师父制定每个少林人都要学会少林功夫之后,就安排一位武僧给我们全体教八段锦。我是一向懒得动的人,所以并不热心参与。于是每天傍晚练八段锦的时候,师父就坐在我办公室前的门廊下,也不说话。第三天的时候,有师兄来跟我说:你还不去练功啊,师父已经在你门口坐三天了!我恍然、忐忑,再到傍晚时,听到外面院子里练功的声音,我赶快收拾停当出来准备参与,经过师父身边时,师父轻声说一句:还算自觉。
第三届佛医论坛期间,因为规模比前两届都大,我的工作也比之前多了好多,以至于常常加班。有一次,到晚上九点才忙完当天的工作,一位广州来做志愿者的师兄一直陪着我,他住的宾馆和我的寮房都在王子沟的山腰间,正好上山途中好照顾我。我和师兄一起走到《少林寺》主题歌《牧羊曲》里唱的“林间小溪”上的拱桥前时,突然看到一条蛇在桥面逶迤。天生怕蛇甚至连“蛇”这个字都听不得的我顷刻瘫软在地,尽管蛇已经被师兄为我的惊吓呼叫而吓跑了,我却再也走不动了,瘦小的师兄却背不动我,无奈,只好求助师父。不一会,师父开着车过来 “搭救”了我。等我惊魂稍定,师父说:那条蛇跟你有缘,只是想看看你,至于那样吓唬人家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师父电子邮件的收件人名称被我标注上“残师”,当然手机上的通讯录也是以“残师”名之。当时我并不知道邮件收发对方能看到我的标注名称的。有一次,因为被师父逼急了,我说:师父,你这样太残忍了!师父说:你不是说我是残师嘛!我不残忍也名不副实啊!
那一年,师父对我的“残”在我看来达到鼎盛。几乎任何一个相识的人都知道我是被师父骂得最多、最惨的一个人。在我日以继夜忙碌了一个多月后,为论坛开幕式主席台前摆放的花朵不一样大我也被师父找过去骂了一顿,然后叫我 “去悟”!
然而我并没有悟,却是“误”了,终至离开少林,回到红尘。一日,接日本东京一位师叔电话,他是延琳师的师弟。他慨叹说:师兄很器重你啊!他觉得你是上根器的弟子,想着一定要度化你的!
而接下来,我在北京竟听到卫生部医疗体系几位领导惊讶地问:原来你就是延琳师赞不绝口的某某啊!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也终于领悟峨眉山一位师父告诫我的:“骂你那么多说明你师父器重你”!而在此后的修行中,总是时不时想起师父曾经骂我的那些话,就像我们成年后慢慢领会小时候被老师逼着背诵却不解其意的那些唐诗宋词的深妙。常常地,我在茶余香韵中陷入对师父深深的感恩之中。
那年,在宝林寺筹备观音文化节,突然接到师父电话,他也在常州,要驱车到宝林寺看望我,我惭愧得泪流满面。紧接着的观音阁开光大典,我邀请师父过来,师父说:你请,我一定来!
开光大典结束后,师父告别的时候问起了我儿子土豆——在少林学过大洪拳之后一晃几年都没有回来。师父一向很喜欢土豆跟他“辩禅”,搭得上彼此的幽默!师父临上车时交待:等到过年,去美国把豆豆给我带回来。
我晚上在网上留言:土豆,你师父叫你过年回来!
次日早上,微信上跳出留言:他也是你的师父!只是有点“残”而已!
2017年2月 白庙祥宁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