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评】《我的前半生》:子君的际遇见肉,唐晶的困境见骨
今年电视剧的排兵布阵挺反常的。以往,春季雷剧神剧出没,夏季古今偶像出没,金秋时节才是品质剧的天下,而数九寒天则是囤积观众、创造收视的绝佳档期。今年,现实主义作品在春天里纵横驰骋,夏天也容不得玄幻(周播)和探案(网剧)独美,斜刺里杀出高收视和高讨论的都市剧《我的前半生》。
前天晚上,《我的前半生》在东方卫视的52城收视率已经破2.5%,在北京卫视也破了1.7%。看这个势头,收官时破3%已成定局。追上《人民的名义》的平均收视率3.66%已无可能,但超越《欢乐颂2》的1.60%是极有可能的。进入全年收视总榜的前三,并非奢望。就社交媒体和街谈巷议的热度来说,也是稳居亚军之位。
因有参加研讨会的任务,就赶在卫视大结局之前看完了全部42集。如果说《人民的名义》主要是应和了人们在政治领域的诉求而大火的话,《我的前半生》则是在公众的情感领域中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引发强烈的反响。前者的主语是“人民”,公共话题。后者的主语是“我”,私域话题。只要触及足够大的人群的痛痒,私域话题就能变成沸腾的公共话题。
一部高密度话题剧
《人民的名义》发端于周梅森老师干预现实、倾吐心声的主观世界。《我的前半生》却是典型的集体策划、分头落实的选题。虽然有亦舒的同名小说珠玉在前,并且制片方也买了版权,但很难说电视剧是沿着小说的逻辑长出来的果子。正如亦舒的小说也不是鲁迅《伤逝》的续篇或同人文。只能说是受了启发,就精神属性而言,各有独立的魂灵;就外化呈现来说,清淡、浓烈各不同。
《我的前半生》是典型的高密度话题剧。它几乎囊括了婚姻生活中全部的命题,以及职场如战场的大多数凶险。罗子君(马伊俐)过的可不是一个普通失婚少妇的生活,她是代表一代女性完成由低谷向高地的冉冉升起,她领着观众游历了这个过程中的尴尬和美景。她既是主人公,也是导游小姐。
剧中涉及的情感话题:一上来,就是唐晶(袁泉)为代表的“干得好”和罗子君为代表的“嫁得好”,这两种女性人生观的比对和交锋。接下来就是“老公出轨以后,用什么方法才能留得住”的难题。再接下来就是“离婚官司打的是情还是钱”的残酷命题。然后就是“天下最懂事的小三凌玲(吴越)还是不是反派”的疑问。然后就是“老金这样的经济适用男和罗子君这样曾经的阔太太是否匹配”的问题...当然,最后还有“和闺蜜的男友相爱了,该进还是该退”的天问。
剧中涉及的职场话题:罗子君刚刚找到工作,就面临着“遇到不开眼的顾客怎么办”的问题。由蓝领而白领进入咨询行业,马上就面临着“上司性骚扰”的问题。然后是“新人被老人欺负”“与前夫的现任妻子一个办公室怎么处”等等问题。反正就是这么寸,这个罗子君就是天下第一号麻烦遭遇者,走哪儿哪儿冒火。
这样步步生莲的话题矩阵,如同天罗地网般兜住了所有的观众。不是情感问题,就是职场问题,反正必有一个问题让你入坑。事实上,情感问题永远没有标准答案,职场问题的解决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罗子君是不变应万变:天灵灵,地灵灵,小贺涵,快现身)。一部电视剧不可能成为万能教科书,它最大的功用就是把话题摆出来,触发观众的思考。
当然,有些能说清楚的问题,你还是可以跟着学上一两招。比如说,贺涵(靳东)在剖析鞍前马后又心眼多多的老金时说:黄鼠狼和豹子都要吃鸡,只是获取猎物的方式不同。凌玲用极大的耐心和付出赢得了公婆的认可,但她还是不免暴露出对待俩孩子的区别心,陈俊生(雷佳音)出言抱怨,凌玲一句话把他驿动的心堵死:你找的是老婆,不是天使。
其实,剧中还有一个极富现实意义的人设:精致的利己主义。这本来是贴给贺涵的标签,但这个品质只存在于口口相传和贺涵的前史中,他打从正式现身那一刻起,骨子里就是有情有义的超级大暖男。这个话题就没有深入推进。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们的短视频节目《电影冷识堂》专门做了一个选题:假如贺涵精致利己到底,“我的后半生”会怎样?明天推出。
紧紧扭合的戏剧螺旋
《我的前半生》毫无疑问是现实主义电视剧的新成果,它所谈论的话题现实得不能再现实了:当代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但它同时也带有一定的实验戏剧色彩,简单说就是高度集中戏剧矛盾,让五六个人演变出万千种人生状态。换句话说,如果一定要较真儿,一个人的一生所能跨越的时间和空间是不会这么逼仄的,但这是无巧不成书的戏剧。
罗子君、唐晶、贺涵、陈俊生是核心人物,他们无处不在,棒打不散。凌玲、薛甄珠(许娣)是紧密层人物,搀和了大多数矛盾冲突。由于罗、唐、贺、陈是现代文明的代言人(后面详说),因而都是矜持而得体的。凌玲是心机女,薛阿姨是小市民,因为欲望强烈,也就性格鲜明。吴越和许娣都奉献了极其精彩的演出。
罗子群(张龄心)和白光是彗星式人物,隔一段时间出来制造一批麻烦。老金、吴大娘(邬君梅)和薇薇安是阶段性人物,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去时如疾风,过后不思量。卓渐清(陈道明)和洛洛是背景人物,在主人公们边上添些喜感或神秘色彩。
天降这么一堆人下来,罗子君的人生就如同进入了《楚门的世界》,从家庭到职场,从上海到香港,从辰星到比安提,五六个人排列组合,演绎了人世间的万千变化。五六步走遍天下,三五秒出将入相,《我的前半生》有种源自传统戏曲的假定感,戏剧螺旋拧得很紧,沿着主干道一路狂奔,一刻也不跑题。在电视剧普遍注水的今天,这种结构和密度是有优势的。
当人物的内在逻辑建立之后,他们就自行鲜活起来了。剧情进展到一半之后,创作者只需要设置议题即可,剧中人会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主动表态和行动,给出各种金句,上演连环冲突。当然,这不是说创作者就大松心了,在保证戏剧人物前后自洽的基础上,还要制造高潮、开辟出路,这是难之又难的工作。
《我的前半生》的结尾酷似《甜蜜蜜》和《秋天的童话》的失散又重逢,但本质上不是。这个结局给了观众足够大的想象空间。在实在无法平衡导向和民意,人类的自然属性(心之所向)和社会属性(不可害人)的情况下,开放式结局是聪明的选择。
现代文明困境和常识
这部剧像行进在话题丛林中的高速列车,每一处都不过多纠缠。情战、商战、职场战交错推进,节奏快,信息量大。很多命题都是触发式而非开掘式的。事实上,一开掘,就见骨。但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事情不能见骨。
但这不等于创作者未做深入的思索。有些潜台词只需对剧中人的眼泪品上一品,就洞明烛照了。唐晶这个人物身上蕴藏着当代职业女性的巨大焦虑:一路拼杀,则家庭无着,就算结了婚也会因为无暇顾家,而招致家庭内部的“天怒人怨”。回归家庭,则十几年积淀一夜归零,几天之后就心痒难熬。最糟糕的是,当你褪去鳞甲和尖牙成为开屏的孔雀,却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中途放弃。
中国算是妇女解放运动取得明显成效的国家,但也没有给女性提供执守一端即可无忧的大环境。男性的考核标准很简单,有事业就是成功人士,会赚钱不花花就算得是好男人。女性则背负着两面作战的高要求: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精于赚钱,育儿有方...说白了,唐晶和贺涵的问题不在他们两人之间,而是精明能干如唐晶,也解不开社会布置给她的哥德巴赫猜想。
在唐晶去往香港的前夜,子君和她抱头痛哭,感慨:人都是无依无靠的,风里来,雨里去,都是自己一个人走。唐晶和罗子君后来互又相照镜子:一个打拼了十几年,却憧憬着明天嫁为人妇,告别征战生涯;另一个人走出婚姻围城,像一个菜鸟一样开始操练职场ABC...她们几乎就是跟十几年前的对方互换人生。
好的文艺作品要见肉,也要见骨。子君的热启动、重攀爬之旅,一路体味人生的粘稠、艰涩,是为见肉。而唐晶看似一览众山小,却怎么也无法奏响事业和家庭两线的凯歌,这是见骨了。
人是孤独的。人生如钟摆。造化弄人。这些不妨视为现代文明困境。剧中还展现了不少现代文明常识,使之与普通的爱恨撕扯剧和家斗狗血剧气质大不同。
唐晶和贺涵的十年厮守,如同两只豪猪,远则无法抱团取暖,近则彼此伤害对方。但换个角度看,这不也是现代伴侣之间的某种相处模式?给你关爱,给你自由。与你存有默契,与你保持距离。他们其实可以在一起。或者说,早已在一起。
罗子君和陈俊生离婚后的关系也是一样。开始对孩子抓得过紧,反倒总有一种离心力。后来放手给予空间,并没减少孩子的向心力。离婚了仍是朋友,作为台词容易,作为实践却难。这俩人花了全剧2/3的篇幅,终于找到了对的相处方式。
就连小三凌玲,为了家庭和睦,在与公婆的相处中,在对待亲子和继子的方式上,也演示了既有风度又有温度的后妈的正确打开方式。
现代文明常识是高冷的,一文明就高冷。然电视剧绝对不能只有高冷一味。基层人民老金就像一盆炭火,同时也是铁算盘。薛甄珠也是炭火和算盘,但她还有真性情。罗子群和白光是传统的过不好、打不散的夫妻,粘皮扯肉,乱乱哄哄。这些人的锣鼓喧天冲淡了那几位的高冷矜持,使得这部剧仍然呈现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样子。
总之,《我的前半生》的成功绝非幸致。就着文本格致一番,好多事儿是有迹可循的。至于上面这些道道和创作实践有几分贴合,过两天我们会面采本剧制片人黄澜,到时一一向她印证。
【文/李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