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十一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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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马克思传》

 (1972年9月作)

 

当我还在孩提时代,记得有这么回事。那时我刚从髋关节结核的长期折磨中摆脱出来,左胁夹着它留给我的拐杖,第一次揹起书包上学。我家住的地方,转个拐就是学校。先前看着那些神气活现地上午经过,下午又打打跳跳放学回家的娃娃们,我有多么羡慕啊!该死的腿像木桩一样把我钉在家里。此时能走出家门,恐怕只有逃离蛛网的苍蝇才体会得到我的心情。我丝毫没有注意小伙伴们用奇怪的眼神观察我的一瘸一拐,很利落地跨进校门。这个小学的礼堂正对大门,墙上挂着一排肖像,当头的大鬍子满脸毛耸耸,十分吓人。我歙住欢悦的心情瞪着他,忽然传来“?贝尔的屁儿转拐洞!”令我心中一震的叫喊,仿佛这声音就是从那蓬松的鬍须缝里漏出来。他那剑一般的眼光也直溜溜地射向我,报以一个十分蔑视的哂笑……回到家,我忍不住蒙脸大哭。

过一久我才知道那是马克思,因为正好解放后的第一学期,一般人尚不认识伟大的革命导师。我顿时感到把同学的讥笑迁怒于老人家是多么滔天的罪行呀!那以后过了22年,在这22年中,从高达五米的巨幅画像,到我身边搜集的邮票,我跟卡尔·马克思见面的次数跟他的鬍须一样多。对于他和他的学说的崇敬应该说无以复加。可是,说个良心话,要跟他亲近确实不容易。倒不是我荒唐地记着第一次见面的旧嫌,而是觉得他太高—你想,五米的半身像,站起来恐怕不下五丈,他所处的地位又离我们太远,如何够得到?

最近借来一部弗·梅林写的《马克思传》。翻了翻他的页数,两册八百三十一,里面的照片也都在其他书或墙上见过,特别是头两章读后没发现什么新意,我真有些后悔。然而给我介绍这本书的人是顶信得过的朋友;借给我书的人又因为“听说你读过很多书,不简单”,特意从别人手里夺回来满足我。要是这样快就奉还人家,倘被问起也太当面丢丑了吧!我不得不在又读完一本其它书后,硬起头皮重拾旧章。不知不觉间,它好像有种磁力把我攫住,渐至拿起就无法放下。我随心所欲地被它带到特利尔,带到波恩,带到青年黑格尔们唾沫飞溅的柏林大学,带到各种社会主义争奇斗艳的乐都巴黎,带到德国流亡者聚会的布鲁塞尔,带到雾气沉沉的伦敦,带到风光秀丽的日内瓦。

当然,我的脚步是跟着马克思走的。我看到了他的“特利尔第一美人”;看到他一年花700塔勒,而其他有钱人还不到500塔勒的浪荡子生活;看到他踌躇满志地编辑《莱茵报》;看到他与昔日的朋友无情争吵,源于他那《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我又看到他后来怎样与恩格斯结成经济上和科学方面的“无双联盟”;看到他在国际工人协会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他写完《政治经济学批判》,翻箱倒箧搜不出买邮票的钱将它寄往编辑部,只好又给恩格斯开口:“恐怕没有什么人曾在这样缺钱的情况下写作关于'金钱'的著作!在这个问题上写作过的大部分作者,同他们的研究对象的关系都是极好的。”我还看到他一支接一支地抽价廉的劣质烟,随着吐出蘑菇云般的雾气,天空中闪跃出划时代的著作《资本论》……

啊!这是多么可敬可亲的人啊!他是人,是个“人所固有,无不具有”的人。他不但喜欢喝大盅大盅的牛奶,不但爱到汉普斯泰特荒阜郊游,而且也会宠孩子,称他的努希是“使全家生气盎然的灵魂”;他亦会因为情绪不好而对没有过错的人大发脾气;他和他的爱侣也“有过家庭不睦的迹象”,而不是像国内文学作品中的革命家庭夫唱妇随“从没红过脸”。最主要的,他创立了物质第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学说,而不是因其神一般的伟大,该学说对他本人和他的家人便不适用。由此,我第一次感到,这个大鬍子,虽然是老外,是犹太人,却像祖父一样亲切。自然,他决不是如我和我的亲戚那样平庸的人,他是书里和人们千万次赞扬的天才。

要说“天才”,因为我国新近出了一家号称“天才”的小丑,人们似乎认为再也不会有天才了。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其实,只要我们不把天才看成是星星下凡投的胎,或是宙斯与其情妇的私生子,那么天才亦不过是对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之称呼罢了。虽然这样的称呼不像跛子、哑巴、穷人、富人那样具体,而且跟所有褒义词一样,用在不适当的地方,立即具有讥诮的意味。被指为“天才”的人,如梅林所说,他的内在本质应该是“它唤醒人类自发力量创造性的迸发,而这种迸发是反对传统的遗产和破坏阶级社会赖以生存的壁垒”。这样的人决不会多,因为除了必备上述的内在本质外,还须有恰如其份的客观物质条件帮助“迸发”。举马克思为例,倘若他刚刚戴上博士桂冠就成为普鲁士的官吏甚至当上宰相。或者他在穷困中没有恩格斯这样肯慷慨解囊的挚友(假若有也不是资本家的儿子),他的文章没有报社刊用,他不得不在伦敦流落街头当鞋匠。那么他的创造性,在后一种情况下除了在他宽阔的胸腔里迸发,又会产生好大的影响?反之,在前一种情况下,其创造性恐怕就是维护传统的遗产和加固阶级社会赖以生存的壁垒而施展的阴谋诡计了。

该书对天才的命运作了一番生动的描写:

    “在这个社会中,天才的命运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人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发表了各种各样的见解—从庸人关于天才终将胜利的贫乏的、自欺欺人的预言,直到浮士德的忧郁的话语:

       那少数通晓事理的人,

       都有几分傻气,不知道明哲保身。

       他们向庸众吐露了自己的见解和真情,

       只落得在十字架和火刑堆上丧命。

    马克思所制定的历史方法,使我们有可能更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庸人之所以预言每个天才终将胜利,正因为他们是庸人。即使有时发生这样的情形,即天才没有被送上十字架或火刑堆,而是获得了承认,那也只是因为他终于甘愿自己变成了庸人。如果没有发辫垂在肩际,哥德和黑格尔也是永远不会成为资产阶级社会公认的天才的。”(戴假发辫乃当时普鲁士权贵的象征)

无疑,马克思深知这个道理。他在50岁生日前夕曾流露:年已半百,依然是个贫民。可他为啥仍旧愿意用自己那么大的才智,给自己制造那么大的贫穷呢?他说“不管遇到什么障碍,我都要朝着我的目标前进,而不让资产阶级社会把我变成一架赚钱的机器”。难道说马克思计算出他生前所受的苦难,一定会得到死后无产阶级对他的赞颂来加倍补偿吗?诚然,作为一个哲学家,恩格斯说他“对数学有独到的见解”,如此简单的运算輕而易举。可是这与他所创立的辩证论相距甚远。这个把在生的毁誉都看得一文不值的人,岂会像人们所津津乐道那样追求“留取丹心照汗青”。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对自己创立的学说的信仰。该学说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由永恒的物质构成。那么,包括他自身在内的人生,哪怕比起宇宙过程简直说不上短暂的一瞬,自然也应该加入这种永恒远动,像电火花似地一闪,而不是使自己成为绝缘体,阻挡宇宙电流通行。比如一生享受珍馐美味的老虎,天天重复“一切存在皆为正确”的鹦鹉。马克思既蔑视食人吮血的狮子老虎,更痛恨资产阶级鹦鹉学舌者。他“之所以伟大,主要是因为思想的人和实践的人在他身上是密切结合着的,而且是相辅相成的。”

不仅如此,该书还把马克思用以创立学说的锋利武器—无情批判,用来解剖马克思自己。就如译者在注释中指出本书的错误一样,梅林也分析了马、恩曾经犯过的错误。尽管对于那些分析历来存在各种对立的看法;而有些错误的后果十分模糊,确实难以断言“倘若这样,就会怎样”,但毕竟说明导师同样会犯错误。也许有人指责这种说法是给领袖摸黑。可不是?早些年还听人说,毛主席讲过“世界上不犯错误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死掉的,一种是没有生的”。但在文革中,说这话的人被追问:1,你在哪里听主席讲的?2、主席也犯错误吗?回答不出,即被打成反革命。好傢伙,这些用时语来说,叫做“左”得可爱的人,梅林尊其为“教士”。我要对他们大喝一声:滚回你们的教区去吧!马克思不是被你们装扮起来的玉皇大帝、紫微星下凡。不是耶稣基督或者黑格尔绝对理念的化身。马克思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人所固有的我无不具有”。换句话说,他会犯错误就跟一个活着的人会吃饭噎着一样正常。

由此,梅林给我们提供了评价历史人物的极好典范。可惜的是,当代号称精通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家却没有像他那样给我们写出一本好的教科书。这些人把历史当成由他们任意变换的西洋镜,而把广大人民群众看作可以随便作弄的阿斗。如果马克思今天还能在报上发表文章,他对那些口是心非的弟子们,又会给予多么辛辣的嘲笑啊!

我读完《马克思传》,觉得余味无穷,发人深省。但也仿佛兴犹未尽。这一方面归咎于我的记忆力不佳,好些事情仅存掠影。另一方面觉得梅林(或译者)未把马克思的著作钻研深透,没有将那些诲涩高深的哲学语言,翻译成像我一样低水平的读者容易理解的通俗话。因此对于介绍经典著作的篇章,确实感到“打脑壳”,令人生畏。而罗莎·卢森堡写的一节迥然不同,语言平实生动,我很快就将《资本论》第二、三章的意思大致了解。尽管译者注释说她有错误之处,我看不过是各人的理解不同。谁敢肯定照书奉白下来,让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晓得些皮毛的结论就不会错呢?以同一个梅林而论,他描写马克思的家庭、生活、朋友,以至书信往来之类,文笔活泼流畅,我们只感到他对马克思的诚挚敬爱跃然笔端,谁还挑剔有那么一丁半点的事实歪曲?

Laobai1980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anshengjiang' 的评论 :谢谢老弟的关注!原稿用的薄签纸,一关9页,好些处墨水变淡,须仔细辨认。何况我没学会将照片贴至文章里(有读友就批评我的文章无配图)。故您的建议只能抱憾了!
yanshengjiang 发表评论于
谢谢答复!是否可把1972年9月的原稿贴于现在文本的末尾,作为附录?那个时代的原稿,是很稀少,因而很珍贵的。在我的记忆中,1972年,文字狱的高峰已经过去了,但像您这样,敢于写,又敢于保存的,您是我知道的第二人。第一人,是高行健,时下放四川农村,写了稿子,就藏在瓦罐里,埋于地下。30年后,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Laobai1980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anshengjiang' 的评论 : 谢谢白先生!的确是现在对某些词句有所修改。
Laobai1980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anshengjiang' 的评论 :当年哪敢给人看。写好就放入故纸堆了。
yanshengjiang 发表评论于
此外,一个朋友质疑:您文中有“但在文革中,说这话的人被追问……”。1972年,文革还在进行时,怎会有“但在文革中”呢?是不是文革后,您对1972年写的稿子进行修改时,改成这样的?
yanshengjiang 发表评论于
白先生:读了您这篇(1972年9月作)“读《马克思传》”,很有意思,非常惊讶,并介绍给同为50后的两个朋友看,大家一直认为非常好。现有一个疑问:您这篇文章,当年是写给谁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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