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

 

筒子楼,顾名思义,长得像个筒子,直上直下,一般有五层七层,后来越盖越高,几十层也不稀奇。中国老百姓独门独户的只两种:富豪,或乡下人。普通城市居民,住的全是筒子楼。

 

 

以前的筒子楼,大都是红砖砌的。近观能看出一块块错落有致的砖头,远看,就是一座座棕红建筑。没任何装饰。房顶是平的,楼身素面朝天。每个单元的门洞上方伸出一块水泥板,水泥门梁上红漆写着:一单元,二单元,三单元……十几二十几座筒子楼像军棋棋盘上的棋子,一排排,整整齐齐站着。那时还不兴围墙。偌大一片居民区,完全与外界相通。父亲转业回密云,组织上给分了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在西果园北区,毗邻马路。站在阳台上,向下望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面跑着小汽车,面包车,吉普车,三轮车,马车,自行车……路边是三三两两的摊贩,卖时令果蔬。

 

 

通常,一片筒子楼群就是一个小区。小区公共地带也极简陋,地就是原始的土地,一到雨雪天就坑坑洼洼,到处烂泥。没有花草没有树木,一片光秃秃。楼房前面有个车棚,长长一溜,供该楼居民停车之用,里面除去自行车,还堆满各种用不着又舍不得扔的破烂儿。然而自行车大都停在楼门口,密密麻麻,是小区唯一的点缀。

 

 

住筒子楼,自然要走楼梯。台阶是水泥做的,随阶而上的右手边是铁的围栏,一般涂成苹果绿,上面倾斜地安着木扶手,像是一个滑梯。我小时家住五楼,常爬到扶手上,哧溜一下滑到转角,下来,重新爬上去,接着滑。无形中成了人肉抹布,帮全楼擦掉扶梯上的灰。

 

 

在筒子楼里,每两层之间的拐角处有个垃圾倾倒口,上面安个铁皮盖子,可以掀起来,里面是直上直下的管道,供居民从各个楼层倒垃圾。这些垃圾顺管道一直滑到底,太多时会溢出来,在一层出口处形成一个小型垃圾堆,夏天时气味凛冽,过者无不掩鼻。

 

 

楼道四壁本是雪白的,天长日久,被写满各种小广告,有专治不孕、不举、各类性病的,有帮忙堕胎的……少男少女每天看这些小广告,无形中更好地学习了生理卫生。当然也有球鞋印儿、涂鸦等出自激情和艺术才能的手笔。总之,楼道就是一座社会的、文艺的、性情的画廊,自五楼下去,边行边赏,不能说全无乐趣。

 

 

那会儿还是计划经济,大人上下班时间都差不多,学生放学时间更是整齐划一,所以一天中有几个钟点——早上班上学,午下班下学回家,再上班上学去,以及晚下班下学回家——楼道会有几次迎来送往的高峰。各种速度和音量的脚步声噼里啪啦上下楼,伴随着咳嗽、吐痰的伴奏,整栋楼房都摇撼起来,充满勃勃生机。而我,一向是蹦蹦跳跳下楼,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上楼,吹着口哨,或肆无忌惮地唱着歌。众所周知,空空的楼道有种类似扩音器的效果,赋予声音一种遥远空灵的感觉,所以我从不浪费它的这种伟大属性。

 

 

当时初中某同班男生就住在同楼同单元三层,上下学常碰见,有时这巧合会营造出某种出双入对的效果,却从未让我们因此而有丝毫亲近,可说是缘分的反证: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同楼不相熟。

 

 

但还是会遇见投缘的邻居。比如隔壁阿姨,顶个巨型爆米花的头,三四十的人了,说话永远软绵绵,娇滴滴,和我妈特投缘,常你来我往,我送你一碗大腔骨,你送我一盘猪头肉。吱扭一声开门,当当敲门,大嗓门儿响起:小王在家吗?声如洪钟,满楼道回旋,那边也吱扭一声开门,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哎呀大姐,您又给我送好吃的来啦!

 

 

筒子楼里滋生的交情或矛盾,可说活色生香,有趣得紧。

 

 

因为那会儿的楼房隔音效果不咋地,常常隔壁人家电话铃响,我以为是我家电话在低语。楼上楼下打鸡骂猫,我们像坐在远远的戏台上听戏。楼上熊孩子摔东西,拖椅子,乒乒乓乓吱吱嘎嘎,如在耳畔。我们闹出噪音,也常收到楼下以木棍敲击天花板的警告。最令人难忘的当属深夜里,楼上男女主人激情澎湃地进行身体交流,发出的各种难以描摹的声响,有时我以为天花板会塌下来,他们的床会砸在我头上。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筒子楼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说各种高大上精装楼盘,只说普通居民楼。首先,都有围墙,自成一隅。其次,都有花草,和活动广场。筒子楼也都令人惊喜地漂亮,有了希腊、罗马式建筑元素,有了装饰和色彩。每座楼前有了分类垃圾桶,一大早就有清洁工来收。楼房绝对隔音,再听不见邻人的电话铃声,吵架声,脚步声,亲热声。人们躲进小楼成一统,直接影响就是,大家都不相熟了,可以同住一栋楼多年而仍是陌路。

 

 

但无论如何,筒子楼永远都有一个好处,就是安全。上下左右都被人家包围着,呆在家里,哪怕只有一个人,也无比安心。离开了也安心。清晨拉开窗帘,会看到对面阳台上,有人在浇花,有人在喂鸟,有胖胖的老大爷穿着白背心,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什么也不做,只神色怡然地东瞧西看。每个夜深人静时分,会看到对面楼房零星地亮着灯,灯光有不同颜色,分属不同楼层。在同一片星空下,多少人如你一般清醒着,在看得见的距离内彼此陪伴,带给你平安和温暖。

 

 

筒子楼是座蜂巢,平凡的人们是蜂儿,一起酿造生活的蜜,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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