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店阿娘 ——不是亲眷胜过亲眷

职业: 外科医生 业余爱好: 旅游, 文学, 京剧, 工作之余喜欢写些怀旧散文,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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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店阿娘

                            ——不是亲眷胜过亲眷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每个人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其中大多数人不会让您留下深刻的印象,包括那些可能曾经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他(她)们可能曾经在你的脑海里偶尔泛起一阵涟漪,但只不过是一阵而已。然而,也可能有些人将会永远铭刻在您的记忆中,令您魂牵梦萦。在我的童年时代,也有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直留在我童年的回忆中,特别是在我们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已过早与“国际接轨”的今天,这样的一个小人物——笔店阿娘的形象,不时会映现在我的眼前。

说来也惭愧,从小就一直叫她“笔店阿娘”,然而从未问过她叫什么名字,所以时至数十年后的今天来写这篇回忆她的文章,仍然只能以“笔店阿娘”名之,着实有些不敬。

笔店阿娘和我家是对门邻居,我对我从未见过面的祖母的形象还是出自她的描述。据笔店阿娘自己说,她的祖上在浙江湖州,上代以制笔为业,后来举家迁来我们这个小县城,开了一爿小小的笔店,那笔店的招牌是“张文臣笔店”。我对阿娘留下印象应该是八岁,我家从乡下小镇正式定居到城里后,一个很矮小的老人,脸黑黑的,眼袋很深,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有次我二姐笑她脸黑,阿娘也不生气,对我二姐说:“想当初,我也是细皮嫩肉、雪白粉嫩,的括啦好。”(阿娘有句口头禅“的括啦好”,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反正不是我们这儿的土产。)最特别的是阿娘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我真担心她哪一天会被大风吹倒。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洗脚,就问她:“阿娘,你那脚怎么那样小?”她就把小时候,她娘如何给她缠脚以及缠脚的苦处告诉我,据我后来的领会,阿娘应该是个小家碧玉,娘家的家境还好,所以小时也读过几年私塾,识些字。她娘也是小脚,听阿娘说,好像女子不缠足,嫁不到好人家;不过从我后来的观察,她嫁的丈夫家境却甚差。从阿娘的缠足,使我对缠足的历史感了兴趣,但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后来还是从旧书摊上买的一本书中看到,原来缠足始于南唐,“南唐李后主有宫嫔窨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网带璎珞,中作品色瑞莲,令窨娘以帛缠足,屈屈作新月状,著素袜行于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这就是中国妇女缠足的起源。这位后主李煜,在治国安邦方面实在不敢恭维,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却确实有一定的地位。从他而始令女人缠足,一千多年来使中国封建社会的女子吃尽了缠足之苦,真可谓罪魁祸首。这样一位亡国之君,最后只能在宋廷哀叹“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并最终被宋太宗用牵机药毒死。   

因为是数十年的老邻居,阿娘从年纪上又是我们的祖母辈,我父母亲又无长辈住在一起,所以阿娘就很自然的与我家很热络。每个学期开学,笔店阿娘总给我们四个在读书的兄弟姐妹每人送一份笔墨,那毛笔的笔杆上还刻着“张文臣制”。阿娘的丈夫是个红邦裁缝。解放初期,红邦裁缝很不吃香,找他做衣服的人很少,笔店的生意又不好,所以阿娘家的生活很拮据。他们的独生子都三十好几了,仍没讨上老婆。不过阿娘对人很有同情心,每次叫花子上门,总会给盛上一碗饭,挟一筷菜在上面。有几件事,至今回忆起来,还让我对阿娘感激不尽。解放后,由于我父母对党的政策不了解,又听了一些人的宣传,所以一度出走到上海,把五妹寄到了乡下她奶妈家,把最顽皮的弟弟带在身边,家中就剩下我和两个姐姐,大姐也不过十五岁。当时一些亲朋旧故对我家犹如见了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多亏阿娘常来照顾我们。那时候我在石梅小学读书,每天中午在阿娘家吃中饭,阿娘家烧的是麦片饭,但她总在未把麦片与米饭混合之前,先给我盛好一大碗米饭。冬天中午回来,还给我准备一只手炉和一只脚炉,给我烘手烘脚;特别令人难以忘怀的是我父母亲离家出走时曾把一些细软寄放在阿娘家,后来我父母回来时全部完璧归赵;而我家的一个亲戚,曾经向我家借过一笔为数不小的钱,有个学期开学时,因为姐弟三人的学杂费、书费没有着落,阿娘颠着一双小脚,陪着我大姐和我一起去那家亲戚家要些钱,可我那亲戚却对我们冷若冰霜,只顾吃饭,他老婆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向我大姐诉苦,结果分文未要到,只好饿着肚子回来。一路上,阿娘直骂我家的亲戚良心给狗吃了。后来还是阿娘卖了她一对金耳环,帮我们交了学杂书费,所以后来我母亲常讲:“你们姐妹几个能有今天,不可忘了阿娘。”由于父母不在家,派出所夜间还常来查户口,查问他们的下落,把我们吓得要死。那位马列主义老太太居委主任对我们也很歧视,阿娘却不怕她,因为阿娘家成分是“城市贫民”,所以常为我们和她吵。这位马列主义老太太的丈夫不知怎么后来查出来竟是个历史反革命,一天晚上被捉进去吃了官司,老太太的居委主任也被撤掉了。那件事在我孩童的心中着实拍手称快,阿娘也说:“老天有眼,恶有恶报,的括啦好。”

小时候看一些因果报应的书,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一直以为好人有好报,但在笔店阿娘身上却没有体现出来。先是阿娘的丈夫,那个人高马大的裁缝,得了嗝气,老是吐,不久就去世了(现在想来,裁缝可能患的是食道癌);阿娘的儿子好不容易娶了一个外地寡妇,还生了一个女儿,但她的儿子不久就患了“肺痨”死去。阿娘本人也在我上初三时突然去世,阿娘媳妇把笔店卖了,带着女儿回了原籍。我们兄弟姐妹后来也各自成家立业,离开了老家。

前几年,我们老家那条街道拓宽,有一天我专程去小时候住的地方看了一下,我家住的老屋已被夷为平地,笔店的房子也拆剩了屋架。在庆幸我们城市发展的同时,我不禁怀念起那遥远的过去,怀念“笔店阿娘”那一辈人,他们大概不会预见到数十年后的今天,社会已经“进步”到邻里之间“电视、卡拉OK声相闻,对面相逢不相识”的程度了。

作者原注:阿娘的“阿”在我们家乡话中的发音应该是“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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