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年轮(五十六)

第六章 红色狂飙(11)

 

“你不要偷换概念,谁说不改造。我们根子正,只会改造得越来越红,

红得更纯,红得更彻底!”张新忠一句比一句声高。

“红得发紫,会烂哟!”门外有人高喊。

“哈哈哈……”众笑。

“有啥好笑?有理说理嘛,起什么哄。”“夜猫子”朝屋外吼道。

“么事理,红色贵族的歪理!”人群中一声大喊,是“七毛”的声音,离得远,听不大清楚。

“文化大革命是亿万群众参加的运动,不是你们八旗子弟耀武扬威,夸夸其谈的角斗场。就算你们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七毛”

的话听起来刺耳,带点火药味。

 

 

                   哈尔滨市红五类子弟宣言

 

“你说了半天,不就是在鼓吹‘老子英雄儿好汉’嘛。正赞报纸上批判文章多得很,它完全是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血统论,是反马克思主义的,你们没看报?”左九瑛口气不小,未必懂吧。那年月谁不会几句时髦新词。

“我不看报,你教教我,什么叫形而上学?”张新忠以守为攻。

“不看报,懒得和你说……”左九瑛语噻,果然是瞎卖弄,砸了吧。

“说不出来吧。”闫建国冒了一句。

 

“这有么事?形而上学是一种用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观察世界的思维方式。”蓝燕宁再次发言。看来她“学毛著积极分子”真没白当哦,这种哲学词汇解释,在场有几个人说得出来。

“你刚才讲的自来红说法就很孤立、片面。按你的观点,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的女儿,傅作义的女儿应该算‘黑五类’吧?理应跟着他们老子反动到底吧,可她们都是共产党员,而且为人民立了大功,你又么样解释呢?”

说完,蓝燕宁脸上掠过一丝胜利者笑容。她的话还真没法驳呀。

这回轮到张新忠沉默了,好一阵不说话,引来催促声声。

“张拐子,说呀!哑巴啦?”

“刚才威风哪去了?”

“虎头蛇尾。”

“不讲话就是认输。”

……

“吃饭了,红……红烧肉哦。”

“哈哈哈……”

晚饭时间到了,火热场面立刻降温,人群很快散去。

 

“没素质,走,回家。”张新忠有点丧气,二话不说,拿过闫建国递过来的双拐,走出办公室。

“张新忠,讲得带劲,你牛逼!”我迎面讨好。

“你个缩头乌龟,跑哪去了?要抱团。”

“进不去呀,我哪有你那两下子。”

“也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我还没完全发挥呢。”这是要面子的话,谁都看得出来,他已处于下风了。

“甭跟老板娘废话,怕死鬼!”“夜猫子”虚了我一眼。

“是,我怕死。问你个事,丁玲玲几天都没来,哪去了?”

“她老子升官了,南空政治部副主任。怎么,舍不得啊?”“夜猫子”怪笑一声,跟张新忠朝校门口走去。
   丁玲玲是我八一小学同桌,中学同班到现在。她皮肤白皙,身材窈窕。性格孤僻,很少和人说话。虽然我俩交往不多,但她一直支持我。两年来,想到同学们一个个离我而去,心中不免有些惆怅。

 

“晚上七点钟,体育馆有辩论会,想不想看?”王曼莉走时问我。

“么事内容?”

“你冇看海报?《沈良军反对工作组专场辩论会》”

“沈良军是哪个?”我有点吃惊,谁这么大胆?

“师专学生,这几天多红的。”

“哦,那要去看看。你还不走,我请你吃饭?”

“假惺惺,看你那尖相。”王曼莉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体育馆内,灯火通明,观众过大半。我和援朝、“猫眼”早早进到馆内,在靠后的水泥台阶上坐定,等待辩论会开始。其实,我们是慕名而来,主要想见识一下这个日后叱咤孝感学生界的沈良军,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一坐下就拿眼逐排扫描全场,想找王曼莉,哪有人影。

主席台上摆了两张长桌,上面除了扩音器和麦克风,什么也没有。

由于是个人召开辩论会,肯定得不到官方支持,当然不会有主持人。

在一片嘈杂声中,一个瘦长青年,戴付眼镜走到桌前,敲敲话筒自我介绍:“我就是沈良军,哪个有问题可以上来,我们一起讨论。”

台下发出“咦”的一声,很多人不认识沈良军。

我第一眼感觉,这人文质彬彬,弱不禁风,像个迂夫子,能有多大板眼,敢开个人专场辩论会?拭目以待吧。

一会儿,跳上两个男生,也不通报姓名,就和沈良军辨开了。由于扩音器时好时坏,喇叭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对话,什么“斗争大方向……”、“……党的统一领导”,什么“工作组压制群众”,就没听清一句完整的话。其中一个男生说激动了,还挥舞胳膊,指指点点。沈良军倒很平静,显得从容不迫,挺有风度。就是霉了台下观众。

“噢……搞么名堂噻?看哑剧啊。”有人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整一下嘛,听球不清哟。”

……

在阵阵吼声中,上来一个中年男子,把扩音器捅咕一阵,恢复了正常播音。

那矮个男生正要重新发言,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上台,便和另一个男生站到一边不吭声了。

这个干部阐述的观点是,工作组是党组织派来的,是代表党在指导文化革命运动,你们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对党的领导,破坏运动;学生不在学校搞运动,跑到社会上胡闹,就是在干扰、破坏工作组的统一部署,破坏文化大革命,应该立即纠正。

“是嘛,党是领导一切的,不要党的领导不乱套才怪。”

“学生是应该好好读书噻,一天到晚上街游行就是不务正业。”

“冇得错, 高屋建瓦……”

“哈哈……”

这他妈谁啊?念白字还这么大声,有意捣蛋吧。     

台下起码仍有一半人发出赞同、支持的声音。

我也认为这位干部说得对,我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一直从内心反对所谓的“停课闹革命。”

面对部分群众议论,沈良军似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工作组是党派来的,那就应该按中央要求办事。中央明确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工作组一进校就把斗争矛头指向教师和学生,批判所谓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大搞群众斗群众,弄得人人自危,哪还有心思搞文化大革命,这不是明显违背党的指示吗?”

“至于说我们走向社会,是地委号召要与我们做斗争的,我在这里,就是要同他们作斗争,是让广大群众知道真像的。”

这次,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个干部悄悄溜下了台。

我们三个没有鼓掌,既然观点相悖,岂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紧接着,又有几个学校的代表上台找沈良军辩论。都是老调重弹,乏味得很,我们抽身离开会场回校。

刚走出体育馆,在退场人群中,碰见了王曼莉、曹颖颖和华润兰。

“你们坐在哪里哟,我么样冇看见?”我问王曼莉。

“第三排。这多人,你哪里看得到。”听我说在找她,王不经意露出一丝微笑。

“听了辩论,有何感想?”我主动找话,要不一路同行多尴尬呀。

“冇得感想,都有道理。”王随意道。

“冇得立场,你想走中庸之道,当骑墙派?”我很不满王的态度。

“不如当王连举算了。”刘援朝在一旁笑道。

“刘援朝,你是李玉和吗?那我就是鸠山,么事意思嘛。”王曼莉突然变脸,援朝慌忙道歉:“玩笑玩笑,我是王连举...我是...”

“嘻嘻……”曹颖颖和华润兰掩口而笑。

“算了算了,《红灯记》都出来了,我们都做李玉和。”我赶紧和稀泥。

王和刘平时极少说话,从不开玩笑。据我观察,援朝有点怕王曼莉。大概是在同一个大院住着,王曼莉太了解刘援朝家庭底细罢。

我得把握好分寸,跟大家搞好团结。至少目前我们还在同一个阵营,千万别为无谓的口角之争反目。

很快到了行署大门口,三个女生嘻哈道别,各自回家。

今天参加了两个辩论会,真有点累了。

我们迅速朝城中走去。

 

六月下旬,孝高、师专的学生同学校工作组的对立已呈白热化。他们成立了各种各样的造反派组织,公开反对、甚至驱赶工作组。

 

师专最早的组织叫“红兵战斗队”,头目就是沈良军。后来慢慢“发展壮大”成为“井冈山造反兵团”,沈成为“一号勤务员”,名噪全城。他们在各学校都有附属组织,名字统一叫“井冈山”,是孝感学生界势力最大的造反派组织。

孝高的“六一三”是另一支势力较大的造反派组织,大概是六月十三日成立的吧。

孝高“六一三造反总部”成立不久,就在二中发展他们的下线组织“六一三—二中战斗队”,涂炳胜、万顺林当上头目。我班最早参加的人员有:“憨子”、杨楚峰、左九瑛。

 

从此,“七毛” 正式拉起队伍,和我们分道扬镳,成为二中最早的“响当当”的造反派之一。

 

“‘七毛’拉班子了,晓得吧?”王曼莉一进教室,我就告诉她。

“知道。他哪会甘心寂寞,早就跑到一中鬼混,终于跳出来了。”

“你不会参加吧?”

“哼,我吃饱了?真见不得‘七毛’那副趾高气扬脸嘴。还有杨楚峰那个凶神,要不完吃不完的样子。”她还在为去年和杨吵嘴一事耿耿于怀。

“还有‘憨子’,就是个痞子、打手。”我对“憨子”一直不感冒。

“么事‘613’?孝高的干儿子,成得了么事气候?”华润兰插嘴道。

看来,大家对“七毛”没啥好感,对所谓的“六一三”造反队并无多大兴趣,没谁当回事。

 

大家正在你一句我一句议论“七毛”时,周秀清进来兴奋喊道:“特大新闻!有人写工作组的大字报,快去看啦!”

什么?这不啻一声晴空霹雳,把大家震出教室,涌到工作组办公室门前。只见靠门右墙上贴了一排大字报,足有四五张纸,已经围了很多

人观看。标题是:“工作组转移斗争大方向用意何在?”

文章列举了工作组三大罪行:

1.压制学生造反;

2.挑动群众斗群众;

3.捂盖子,包庇、开脱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忠实执行者谭静、黄应君的严重罪行。

文章说,工作组打着指导运动的幌子,大兴压制我校文化大革命之实,有意转移斗争大方向,已经成了群众运动的绊脚石,开了倒车,应彻底交代罪行,回到正确轨道上来。

文章落款是“专揪黑帮战斗队。”这也是个组织名称?看着好像不愿露真名似的,该不是涂炳胜的“六一三”吧。敢写就敢署名嘛,躲躲闪闪算个么事?

看大字报的人越围越多,一边看一边争论,声音由低到高,表情由平静到激动,慢慢演变成一场激烈冲动的大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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