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回家的路
回国,根本没有预知,一下子就到了家乡。家乡小县城竟然还是旧模样,父亲还在新成立的外贸局工作。我们家从物资局搬走了,临近的农业局有我一个童年小伙伴叫华华,我们经常一起结伴上学,她父亲是局长。农业局马路对面是一个副食店,经常卖一些红三刀等好吃的东西。我现在有钱了,可以买一些,于是隔着玻璃柜台指点着说要买什么,售货员穿着白大褂,三个女的,一个男的,面容模糊。忽然又拐出去了,在副食店和机械厂的厂房之间找到那条小路,就沿着那弯弯曲曲的田野小土路走着,路边是排水的小水沟,长满了葳蕤的绿草。走过一片小的田野,眼前有了一条十字水泥路,外贸局的铁栅栏门好像看到了。家属院在办公大院的后面,还要走过去。忽然间一阵鞭炮声响起,好像是年节到了,人们忽然间增多了起来,摩肩擦踵的,大声说笑着。正彷徨间,眼前的路便成了九通八邑的样子,有坡度的道路远远向一个大城市伸展过去。
那个大城市在海边,像飞机低空一样居高临下地望过去,嗯,我们在美国买的房子就在那里,虽然熟悉,却又极为陌生。房间阔大但还没有装修完毕,我没见过的家具摆在四周,有一些不认识的孩子在那里进进出出地开爬梯。房子在一个突出的半岛的尖角上,从这边可以看到海河那边有一座小山,山下平阔的地方是几个旅游景点。下着雪,有些人在长长的台阶上行走。
但是我还在原路徘徊着,家的路好像永远不在原地,在一个斜扠路过去,繁茂的树荫下,经过了一个繁乱的农贸市场,小路两边经常在那里停着车子,有热气腾腾的油条糖三角在卖,和城东头老街上的摆设一样,一个摊子接着一个摊子。熟食摊过去就是蔬菜摊,一车车的鲜绿蔬菜都在车上摆着,我也在买不买之间犹豫着,就过去了。隐隐看到平坦的区域有几个规划整齐的家属院,我家其实还不在那里,那是我结婚后的地方,虽然我不知我自己的小家在哪里,但那个年轻的长裙女子推着一个儿童车在绿树下走过的,肯定是我。
忽然之间我看到母亲,在一个厨房里烧着冒着热气的地锅,她在做饭。我欣喜若狂地走过去,我很饿,但却发现这还不是我家。我家是在几排办公平房最前面的东头,房前有一片开阔地,有野草丛生着,也有菜地开着黄花。父亲收拾了一下就上班去了,邻居家有个傻孩子在哭。房间里很简陋很简单,跟上学的宿舍一样,几张木头床头脚相连地排着,母亲说这不是家我们临时在这里住。又下了雪,我们几个小丫头到大人的办公室去玩,大人们手里拿着纸排成一圈在开会。我们看见有车辆进入铁栅栏大门,有个看门的老头指挥着。左边是大片的货场分着格子,我们在长长的仓库道路走着,跑着,看谁先到一个说好的目的地。我孤单地行走,后来骑着自行车,后来又开了个简单的小车。但是找不到目的地在哪儿,于是就又形单影只地停在那里,下雪了,我围上围巾。
骑着自行车顺着陡峭的盘旋的城市道路转着圈儿,我身边有个男子,好像是我丈夫。这个城市很小,道路也窄,路旁都是两层三层的砖砌的小楼房,这个地方还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只是要停留在这里看一看风景。
忽然就到了一个很高的楼房,我自己的小家原来就在盘旋楼梯的东头啊,我的邻居还是隔壁的小单,她还年轻,但她说她女儿已经上大学走了。部里的熟人们都买了这里的房子,各家各户都在开火做饭,我却不在分房名单里。我已经不能进办公大院的门了,门卫穿着军装,说我不是工作人员。但是我临时可以帮助工作,我的一个前同事已经是副部长,他们在分配工作。我打印了文件,捧着一摞文件夹行走在破旧的办公大楼的楼道里,同事张明竟然还没有结婚,她是正式人员,可以吩咐我做事。我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偶尔从窗户里往外看去,大楼层层叠叠堆在大院里,都是七八层高的砖砌的红色小楼,中间一座特别大,奇怪的是那里我从没有进去过,我一直都是在周围的办公楼里行走着,大院长着草,好像以前县城里那个县委大院,有着前后门的,围墙还是砖砌的,有树梢连绵地从墙里面伸出来。我们上学的时候转弯的地方是一个商业大楼,楼里卖衣服被褥等,外面很多小业主在卖零食,自行车都排好在楼门口,楼外还有个新华书店。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很是繁忙,侧对面是邮局。
不知为什么,自从出国之后,梦里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在任何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都在迷路,路竟然都是砖砌的,颠簸而且窄小,转来转去,人人都说马上到了,可就是找不到。有时都听见亲人说话的声音了,但是隔着什么,他们的热闹我无法加入。
醒来的时候,满心怅惘,有钝钝地旧了的小铁锤敲打着。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清泪冰凉。我长大的县城早已不是梦中的模样,工作过的省城也完全认不得了。在美国像浮萍一样漂浮到东岸,好似落了根,但又没有一点文化认同感。终于明白,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时光还是旧地,都流逝了。因为梦里,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