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生命是什么呢?你们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圣经: 雅各书 》
因为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 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圣经:彼得前书 》
耶和华阿,求你听我的祷告,留心听我的呼求。
我流泪,求你不要静默无声。
因为我在你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像我列祖一般。——《圣经: 诗篇 》
一
周萌终于站在了美国土地上。
飞机在中午时分抵达美利坚。前后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周萌被折磨得精神疲惫。她自小身体弱,从来都不是扛折腾的人。特别是在出发前的一晚上,她几乎没怎么睡。护照不知给她放在哪儿了,周萌记得自己把重要文件专门给一件一件归整了一番。可是,不幸的是,像大部分周萌式的即兴事件一样,最后只是把事情越搞越乱。
那个傍晚周萌坐在地板上,抱着脑袋想啊想。在她那储存回忆的仓库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强迫性放大以至于显得有点儿恶心。她不知怎么想起以前在动物节目里看到,绿叶边上飘着毛丝的一只蜘蛛腿。当然,在蜘蛛腿之外,她还从那个仓库里翻出了一些更无用的东西,皮笑肉不笑的高傲的白人签证官,今天最后的晚餐里辣椒放得太多的鱼香茄子……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在打开装护照的信封前打了个喷嚏。然后,拿出了那个深红色端端庄庄的小本,又一次捎带着欣赏了自己的照片。那以后的一切都成了空白,不,在这个紧要的关头,简直是一片漆黑,好像小时候看放电影的重要关头,遇到了停电。
有一刻周萌想“没有就没有了吧,大不了不去了。”霎时某种自由的喜悦从心里奔出来,登上了阳台,直接扑向城市饱满的酣畅的夜色。真的,如果不去,那么一切都将与以前一样,沿着完全相同的轨迹继续前行。时间永远亲切得像一只旧手帕,可以随意贴在脸上,可以揣在兜里,自然也可以用来擦鼻涕。仲夏傍晚市井的嗡嗡声在风里织成了一张舒适的网,招呼她留在这个柔软的去处。好多熟悉的诱惑力,隐藏在这个城市微醺的夜风里,一一撩过她的面颊。像是风里伸出许多柔嫩的小手,在挽留她。她似乎还闻到了油条的美妙香味,虽然她从来不觉得油条有什么好吃。
啊,这燥热的温暖的一切......
忽地手机彩铃响起来。
“萌萌,怎么样,东西都收拾好了没?”电话那头是家里的老妈。妈妈说一定要来北京送她,让她千方百计给劝回去了。
“......差不多了吧”
“别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东西收好就行,像护照,签证,钱,都要装在随身的小包里......”
“知道了,妈,你都说了第十遍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早点休息吧。到了给我们打电话啊,半夜也要打。”
“知道了......放心吧”
周萌刚要伸手挂电话,只听得电话里头仿佛长出些小刀子,要割她的手“哎,哎,路上别着急,飞机上有什么事找空姐啊!那个接你的人的电话要拿好,零钱也要随身带好......还有,问路的英语提前练一练,万一到时候用的着呢......”电话那头的周萌妈,一开始是着急,语调弹得高,说话也没有什么次序。后来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伤心得哽咽起来了。
......
周萌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哭呢,她的心就更烦了,如果不哭,好像有点没心没肺。最后她决定没心没肺,她还得提着神找护照呢,哪有时间伤心呢。
蔡淑兰很快收住了眼泪。周萌似乎看见她在电话那头不满地撅起了嘴,张口就要老调重弹“女儿养大了也没良心”。还好今天这个时刻她毕竟忍住了,最后又说了一句:“订好闹表,明早上别起晚了。记住了?”
挂了老妈的电话,她愣了一会神,那个美妙的可以不走的幻想完全消失了。她在几乎已经空荡荡的房间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一定是放在什么怪异的地方了……”于是她坐在厨房的灶台上接着想,在厕所的马桶上接着想,对着镜子把自己的脸上的细节包括鼻头眼袋和小红包检查了个遍,甚至还强迫性地仔仔细细梳了一遍头发。可是,这些实在没有多给她一点灵感。空白仍是空白,漆黑还是漆黑。最后她决定,再把行李翻一遍,再把所有桌子的所有抽屉翻一遍。
翻腾完了,已是夜色阑珊,窗外的嗡嗡声差不多全消失了。谁家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哭闹个没完,哭声在空气之中打着结,抽搐着,扩张着。绝望的周萌有种要跑出门去的冲动,至少可以和空气分子搏斗一番,这屋里简直好像是真空。
“上帝呀,保佑保佑我吧! 没有护照我就完蛋了呀!我的前途,未来,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这本护照。上帝呀,求求你了!!!”
从来想不起来上帝的周萌,这会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对着空气哀求,好像真有那么一个上帝似的。这一刻,她希望真有那么一个上帝就好了。
手机彩铃又响了, 这回是闺蜜可欣:
“瓜子儿,怎么样,还没睡呢?”上大学的时候,寝室里头姑娘们比赛嗑瓜子,周萌基本遥遥领先,在加上长了个瓜子儿脸,所以被称为“瓜子儿”。她不喜欢这个绰号,她们可能在偷偷说她傻。可是没办法,一下子就叫开了。
“别提了,护照找不着了!”在老妈面前一味坚强的周萌,当着可欣就带出了哭腔。
“啊?!怎么回事?不是在你抽屉里吗,那天我还看见的?”
“嗨,我想着专门把它收拾到更保险的地方嘛。谁知道反倒找不着了。”
“笨丫头!嘿嘿!你可真有意思......得, 我去帮你找!”
一会儿功夫,吴可欣和刘凯到了。可欣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不辞辛苦地检查了地形,询问了一回状况,蛮有把握地说“没事儿,肯定没丢的!就在这屋子里面。嗯,我要是会念个什么咒,把它给招出来就好了。瓜子儿,要不然你再检查一遍行李。不用件件都查了,就看看最外面和最里面吧。刘凯,你看看是不是在哪儿个桌子缝里,或者掉在地上。往几角旮旯里头再看看,桌子挪开,床也挪开!”
周萌的瓜子脸急得通红,一头新烫的卷发也东倒西歪地抓了狂。“嘿!这不是吗!”话音没落,刘凯大叫。两人回头,只见瘦小的刘凯趴在地上,右手举着那本久违了的红本本,脸上的青春痘泛着比往日更加殷勤的油光。
周萌平时最讨厌刘凯满脸的青春痘,可是这一会儿,她恨不得扑上去亲它们一遍。她将那宝贝红本本抢过来,掸掸上面的灰——其实压根没有灰,贴在了胸口,结结实实抱住了可欣。“救星啊,刘凯!唉,怎么会掉在地上呢?而且嵌在这个缝里!”
刘凯得意地眨眨眼,一笑起来居然看出点儿憨厚 “喏,不就是卡在桌缝里,一挪就掉下来了呗。所以我说,有什么就找我干,准没错!” 说着冲可欣翘了翘下巴。
可欣“嗤”地笑了一下,然后拍拍周萌的脸“忙昏了头吧!小姐!还是太兴奋了?”一边拉着老公出了门 ,“早点睡吧,明天我们送你。早上九点半,准时啊。”
可欣和刘凯走了。惊魂未定的周萌坐在床沿上,手里搂着失而复得的护照,看着摆了一地的行李:牛仔裤,毛衣,棉拖鞋,钥匙链,书,CD......她知道这是一件好笑的事,可欣一定会当笑话讲给一大半她们认识的人。她想笑又笑不出来。时间好像是站在她对面的一面镜子,生冷而僵硬。她睁大眼睛从这面镜子里看着自己,一个狼狈的周萌。这个周萌的眼皮里塞满了小沙粒,她不能闭上自己的眼睛,那些沙粒磨得疼,她只好这么一直睁着,睁着,看着希望和恐惧又一次结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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